飞越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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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天是难得的休整日。

杜言开掀开帐篷,寒风夹杂残雪凛冽着迎面袭来,他不得不又重新退回去,裹了件大衣在身上。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夜,来得很突然,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和事先准备,前一天指挥部气象通报上还说天气良好,演习也推进得如火如荼,突然来了这一场暴雪,像是唱对台戏的第三方,把酣畅淋漓的演习节奏全打乱了,为安全计,指挥部被迫紧急下达命令:演习暂停,调为休整。

杜言开站在帐篷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冰凉压入肺管里,让他禁不住打了个透心的冷战,他下意识地使劲儿裹了裹大衣。透口气放眼观察才发现,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黄的、灰的、绿的都被这白色统一了。杜言开嘴里嘟囔,谁他妈的也对抗不了大自然。扔进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切,像把五颜六色的豆子撒在刚刚弹好的棉花里,须仔细辨认才能分出它原本的颜色。脚下的积雪已经清理完毕,露出黑黢黢的土地,把这“品”字形布置的营区,用一个大大的“人”字连接了起来,路尽头的一端,警卫班的战士正在打扫装备罩衣上的积雪,扬起的积雪酷似点点飘零的芦花,舞动如醉,忽飘忽飞,就这样舞着、旋着,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徐徐飘落。“人”字路的另一端,炊事战士正准备早餐,热气腾腾,烟雾弥漫。旁边马棚里拴着的两匹马甩着脖子,愉快地打着响鼻,时不时还伸头撕扯棚子上的梭梭草。

看到马,杜言开禁不住笑了。这两匹马,是干事陈青松十天前从阿依古丽家借来的。阿依古丽是祁曼塔布克村村民,她们村子距演习驻地两公里。

陈青松把马牵来的那天,李建业还指着他的鼻子,发了一通火:“什么年代了,还骑马打仗?你到底弄这两个畜生来干什么?”

陈青松说:“李处,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李建业很不耐烦:“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瞎胡闹,乱弹琴!”

陈青松没有和李建业硬顶:“这马是给你和杜处长借的。你们每周都要到指挥部开联席会,我看这路太差,沟沟坎坎,根本不是路,开车很危险,骑马最安全。阿依古丽说,她家这两匹马记性好,认路,只要带它去过一次,这马都能记得,我想让你们骑马去指挥部开次会,如果不好使,我再还回去就是了。”

“不骑,现在你就给我还回去!”这事儿在李建业看来,简直就是不务正业。

当时,杜言开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折中的办法:“建业,我看这样,这马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借来的。既然借都借来了,咱们何必不骑一次试试,如果不听使唤,大不了再让青松还回去就是了。”这下才算是把李建业的火平息了。

有了处长的认可,接下来,陈青松又招呼战士们一起动手,用汽车牵引杆做骨架,在营区周边割了许多的红柳、梭梭、芦苇等作材料,在顶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再把三面围起来,用背覆线简单捆扎固定,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努力下,一个有模有样的马棚建好了。

还别说,杜言开和李建业还真就骑着马开了次会,很受用,不比开车慢,返回时不用拽缰绳,这马还真就自己找回来了,特别是昨天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雪,这马算是派上了大用场,再开会非这两匹牲口不可了。

杜言开很喜欢陈青松这个下级,他是地方大学生干部,脑子很灵光,年轻有朝气,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部队才三年多,很快融入了部队这节奏感很强的生活,“军”味很浓。军人味是一种气质,就是一个军人即便是穿着便装,从他的说话的语气,办事的风格,走路的姿势,一举手一投足的做派,也能猜到他是军人,陈青松就是个很像“军人”的人。其实,让杜言开打心眼里欣赏的,是陈青松的灵活,是遵守规则又不拘泥于规则的那种灵活,很多事情交到他手里,总能办得出人意料,多出几分惊喜。借马的事儿就算一件,别人谁也想不出来。

这次演习,也是杜言开提议让陈青松参加的,一路上他的确提了不少的好建议。杜言开看得出,陈青松是个好苗子,这次演习也有意识地培养他、历练他,在演习间隙,还手把手地教他。杜言开相信,再有几年的锻炼,陈青松接上他这个处长的位置不是不可能,至少能力素质上没有问题了。

想想这近两个月的时间,从东北到西北,纵横几千里的演习场上,大山环抱、密林遮蔽,战火硝烟扑面,官兵们蛰伏丛林深处,摆兵布阵、爬冰卧雪,隐于地下龙宫,执戟操戈、越山跨河,穿梭于千里江山,暗中较量、厉兵秣马……一个个沙场鏖战的短镜头,在杜言开眼前掠过,勾勒出官兵警惕的眼睛和冰水浸透的戎装。

出发那天,军事局常委们和一字排开的官兵们一一握手送行,刘道川紧紧握着杜言开的手,“全交给你了!”眼睛里充满期盼和信任。

图慧也千叮咛万嘱咐:“你可要当好这个家,打个大胜仗!”

杜言开看着领导们殷切的目光,只给了一句话:“请领导放心,坚决完成任务!”这句话,既是向组织的保证,也是自己暗自下定的决心。这个决心,来自他深埋心底的自尊、自信和感动,他虽然在复杂动荡的人事变动中,没能如愿以偿,但大事当前,组织上领导们还是想到了他,把这一副千斤重担交给他,这是多大的信任。信任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自己拿什么去回馈这份信任,只能用行动来回答。这次任务责任重大绝不能搞砸了,杜言开比任何时候都警惕,每天组织人员反复推演,及时捕捉战场上细微的变化,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这一个多月来,没睡过几个囫囵觉。

演习紧张有序,科目一个个推进,总算没有辜负领导们的信任,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值得引以为豪的,指挥部对官兵在演习中的表现,给予充分肯定,多次电令嘉奖,还惹得“红军”指挥员吴冷西每次开会像猴子的屁股,有些坐不住,表面上吴冷西在杜言开面前有说有笑,趾高气扬,暗地里却连连叫苦,心想:遇上杜言开这么个打不败的“蓝军”,真是曹操遇蒋干——倒了大霉喽……

“处长!”欣赏雪景的杜言开回头,陈青松正站在他身后。

“起这么早!不再睡会儿啦?”

“睡不着!”

“手里拿的啥?”一个白色塑料从陈青松的大衣袖口里垂下来,沉甸甸的。

“声控灯,我把它拆了。”陈青松心灵手巧,为方便大家晚上起夜,不至于黑灯瞎火地碰着,自制了一个电池声控灯,挂在帐篷里。

“好好的,拆了干吗?”杜言开有些纳闷。

“不要了,找个地方埋了……”脸像这天气,挂了一层冰。

“古有黛玉葬花,今有青松埋灯,看来今天这事儿,注定要名留千古啊!”杜言开瞧得出,陈青松的小脾气上来了,故意拿话逗他。

陈青松哭丧着脸,“哎!没办法,都是李副处长那呼噜声给闹的,把我这么好的发明给毁了!”

“呼噜声?”

陈青松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的灯,摇头叹息:“李处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彻夜不停,把灯完全声控了,成了长明灯,再挂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哈哈!”杜言开被陈青松的话给逗乐了,“嗨,长明灯也好嘛,总比大家摸黑撒尿强吧!”

陈青松咬咬牙,“眼不见心不烦,我还是想埋了它!”

“这是你的发明,怎么处置你做主。不过,处理的时候招呼我一声,咱俩一块干,我也想名留千古不是?”

陈青松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回应杜言开。

“大伙儿还没起床吧?”杜言开问他。陈青松点点头,“前几天太累了,宁舍饭,不舍眠。谁不想多睡会儿。”

杜言开拍拍他,“走,时间还早,我陪你看看雪景怎么样?”

“岂敢!”陈青松有些不好意思,“处长批评人都这么有艺术,还是我陪您看雪吧!”陈青松一扫藏灯的郁闷,两人有说有笑地向着积雪最深的山脚下走去。

“雪是一种能令人产生多种情绪的东西,特别是西北的雪,也像极了西北人的性格,自然、猛烈、纯朴、狂野,短短的一夜,便模糊了天地间的区别,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阵寒风吹来,卷起的雪花漫天飞舞,烟一样轻,玉一样润,云一样白,忽散忽聚,飘飘悠悠,轻轻盈盈,又显得那么柔和,这雪把西北人刚柔相济的性格演绎得如此洒脱,不由得让人感叹这天地间的杰作,置身这纤尘不染,晶莹如玉的冰雪王国,哪还有什么悲伤、烦恼和纠结?”杜言开边走边饶有兴致地描述着眼前的雪景。

“按照往年的经历,到了这个时节,早就下了不知多少场雪,今年很奇怪,这雪姗姗来迟,竟然成了这片大地上的初雪,也许等待太久,更能带给人诸多意外的惊喜。”

陈青松虽然没有来过西北,但对西北的天时、气候非常熟悉,让杜言开非常惊讶,“没错,迟到的东西往往都很美。雪里清香,月下疏枝。更无花,比并琼姿。一年一见,千绕千回。向未开时,愁花放,恐花飞。”

陈青松知道,杜言开在借用古人描写冬雪,表达自己连续三年赴西北演习的心境。

“青松,听说你在学校文理兼优,还是学生会主席,想必不是一般人物,不如应着这雪景,咱们对对与雪有关的诗吧?”杜言开兴致勃勃邀请他一比高下。

陈青松听到要对诗,立刻来了精神,古诗词是自己的强项,从小到大他最有自信的也就古诗词了,但该谦虚还得谦虚:“处长,比着您我算是才疏学浅,为了不扫您的雅兴,我试试,对不上来您可不能取笑我。”

杜言开笑而不答,自顾自地吟起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陈青松意识到,处长这是拿名字说事呢!于是灵机一动,诗上心来:“不知庭霞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杜言开惊讶他对古诗词的熟稔,但对自己也充满了自信:“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吟完瞟了一眼陈青松,“这是描写西北的雪。”

杜言开话音未落,陈青松立刻对了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也是描写西北的雪,离咱们演习驻地更近,就在旁边的楼兰古城。”

杜言开哈哈大笑,“行啊你,有两下子。”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但愿赌服输是规则,他不得不承认,“看到你,我才感觉自己老喽,这回真领教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了!”

受到表扬的陈青松有些不自然,拘谨地说道:“领导过奖了,看您这么爱学习,也激发了我学习的动力,这些也是向领导学习的收获。”这不是应付,他知道杜言开是个酷爱学习的人,也是个极具幽默感的人,天文地理,四书五经,治军之道,娓娓而谈,脑子里的知识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涓涓流淌,入伍后不久,自己就对这个兄长般的领导暗自钦佩。

“青松,过分谦虚等于骄傲。看来,你的知识储备很全面,特别是对古诗词,我感觉你有独到的理解和认识。”

处长无意间的赞扬,触动了陈青松内心的感伤。他脸上的表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声音略显低沉地向杜言开讲起了自己喜欢诗词歌赋的来龙去脉:“其实,从小母亲就教我学唐诗,虽然搞不清诗词中讲了些什么,但感觉朗朗上口,很押韵、很好玩,又是母亲教我,也感觉很温馨,习惯成自然,就这样慢慢地爱上古诗词了,等长大了,搞清了诗词中丰富的含义,就越发热爱了,所以,对古诗词的学习,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没有丢开过……”

杜言开了解陈青松家里的情况,青松之所以热衷古诗词的学习,除了热爱,更多的是一种对母亲思念的寄托,也对过往的眷恋。“最近,给家里人联系过吗?”

杜言开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是句废话。为了安全保密,部队出发前一天,就把参演官兵的个人通信工具全部收缴了,等演习结束再发给大家,这个命令还是你杜言开亲自下的,这一个多月来,部队全在荒山野岭间穿梭,哪有时间和地方联系家人呢?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脑子里涌出一阵懊悔。

“联系了,部队出发前一天,也就上缴手机前,给他们打了电话,姐姐来年开春博士就要毕业了,她正四处联系工作;我爸还是老样子,生意做得还不错,不过声音听上去又苍老了很多,我曾劝过他,挣钱别那么拼命,我和姐姐都能照顾好自己,他就是不听劝。”陈青松扭头看看杜言开,“哎,我父亲这人就是太好强、太固执了,总担心我和我姐以后生活过不好,他想在他有生之年给我们多攒点钱,我们明确告诉他,你挣得再多我们也不用,他不但听不进去,反而还教育起我们来,他说‘山珍海味少不了盐,走南闯北缺不了钱,结婚要不要钱,住房要不要钱,你们只管好好工作,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处长,你说再这样拼命干下去,把身体累坏了怎么办?”

“青松,这事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平时多给父亲打打电话,关心关心,也劝劝他少操劳一些,但言语措辞一定要委婉,不能硬来,这样老人好接受一些。说到底,你父亲这样辛苦地付出为了谁?还不是为你们俩,所以,要换个角度理解老人的奔忙,老人为儿女不图回报的付出,也是普天下父母的共同天性,就是大家常说的‘舐犊之情’,这种深情没有缘由,更不会附加任何条件,也不会随着时间、地点、境遇的改变而改变,就这样一如既往,直至终老。这也许是任何父母活着的全部理由,即使不是全部理由也是最大心愿,因此,我刚才说不能强行制止,制止了,他们会感觉自己很没用,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说这些,你现在可能还不一定很明白,等你结婚生子的那一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也许吧——”陈青松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们边走边谈,聊了许多关于工作和学习的话,杜言开给他讲,学习有两个目的,一是润身,二是淑世,润身就是通过学习,可以修身养性,化育品格;淑世呢,就是把自己的所学知识转化成实践,服务工作,贡献部队……

就在这时,郝战穿着件棉大衣,笨笨拙拙,气喘吁吁地向这边一路小跑,屁股后面荡起一串碎片般的雪尘,脚跟还没站稳就迫不及待地报告:“处——处长——接指挥部通知,让你和李副处长去——去开会,报告完毕。”他笨拙的样子,像个会喘气的桩子。

杜言开学着他的样子接话:“知——知道了。还——还有——别,别的事吗?”

郝战知道处长又拿他开玩笑,身子一挺,高声回答,干净利索:“没有!报告完毕。”嘴鼻里喷出的气体浸淹了他俩一脸。

陈青松亲切地拍着郝战的肩膀开玩笑:“好了旧疮,又添新伤。说话利索了,走路咋又出了毛病?”

他俩关系亲密,互相开起玩笑来也无所顾忌。郝战咧嘴回敬:“你的发——发明不——不也胎死腹——腹中了嘛。你也好——好不到哪里去,都有毛病。”

“听你们说书,会都赶不上了。走,回去吃饭。”杜言开又裹了裹大衣。

“我在前面蹚路。”郝战自告奋勇,一马当先,身后又荡起一串碎片般的雪尘。吃过饭,陈青松和郝战已经把两匹马准备停当,马鞍驾好了,肚带松紧合适,杜言开和李建业提蹬上马。

陈青松竖着大拇指夸赞:“谁敢横刀立马,唯有杜李将军!二位领导,我给你们准备的座驾还满意吧。”

“美中不足呀,如果是伊犁马就好喽,可惜,是两匹焉耆马。”杜言开看看李建业,“老李,你说呢?”

“别挑三拣四了,凑合着使吧。”李建业边堵他的嘴,边向大家挥手。两人骑在马上争论着离开了营区,直奔指挥部而去。

没走出多远,就看见阿依古丽驾着一副雪爬犁正向营区方向走来。

部队驻扎下来的当天,杜言开带着陈青松到营区周边进行社情民情调查,来到祁曼塔布克村的时候,村长阿扎提江老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从阿扎提江老人口中得知,祁曼塔布克村是个维吾尔族小村庄,全村有六十多户人家,以畜牧业为主,牧业也是全村所有家庭主要的收入来源,另外采些干果,织些毡毯、粗布,做些民族手工艺品等补贴家用,一个家庭全年的收入不到两万元。为更快处理好与当地居民的关系,杜言开他们向村长提出,找一户相对贫困的家庭搞共建,尽其所能地帮助这个家庭。

阿扎提江老人听后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你们跟我走……”

阿扎提江老人边走边介绍这户人家:“男主人叫艾则孜·哈里克,今年四十岁,有先天性心脏病,再加上三年前被马踢坏了胯,虽然痊愈,但重活累活做不了,家里便少了一个经济支柱;女主人是阿依古丽,二十一岁,十四岁那年嫁给艾则孜,家里的一百多只羊,五匹马全靠阿依古丽一个人侍弄,他们有个女儿玛依莎,今年五岁了。”

到了阿依古丽家,阿扎提江村长说明来意后,一家人显得很拘束,小玛依莎一直藏在母亲阿依古丽身后,露出半颗小脑袋,羞涩神秘地偷偷张望。杜言开和陈青松打量着这个家,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个家庭生活很拮据,房子是土木结构,四周只开了一个很小的窗,最大的窗户要算房顶上的天窗了,阳光照进来,室内才显得亮堂些,屋内有一席连灶土炕,用来做饭取暖,炕上的被褥均展地铺开着,上面用织毯罩着,室中央摆着一个圆桌。房子四壁呈白色泛蓝,挂着壁毯,家具及其他陈设,都用有钩花图案的装饰巾遮盖着,门窗上也都有丝绒质地的挂帘做装饰。给人最大的感觉,这家人日子过得不富裕,甚至有些清苦,但整个家布置得整洁朴雅。他们愣神的工夫,女主人阿依古丽像变戏法似的,眨眼间桌上摆满了馕、冰糖、红枣和一些糕点。

自那次登门之后,和阿依古丽一家的共建关系算固定下来,杜言开让陈青松隔三岔五给这个家庭送些米、面、油和蔬菜。

阿依古丽勒住马缰,麻利地从雪爬犁上跳下来,热情地打招呼:“长官,去哪儿啊?”

“嘿!知道我们是谁吗,你就乱点鸳鸯。不是每个穿军装的都是官,还长官,当我们是国军呀!”李建业听说过阿依古丽的名字,但从未见过她。

杜言开生怕发生误会,赶紧把话抢过来:“阿依古丽,我们部队上不兴叫‘长官’这一套,我叫杜言开,他叫李建业,以后叫我们老杜、老李就行了,或者叫处长也可以。以后见面千万不要叫长官。”

“那以后我就叫你们‘处长’了?”直率的阿依古丽,这时候倒显得有些腼腆。

“阿依古丽,你就是阿依古丽呀!”李建业终于能对号入座了。

阿依古丽用眼神里溢出的浅浅笑容代替了回答。

少数民族他们见过不少,但穿着打扮这么原汁原味的他们还是头一回,即使见过也是在舞台上,那都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他们被现实中少数民族妇女的衣着深深吸引,盯得阿依古丽浑身不自在,一直问他俩“我有什么不对吗”。

俩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新鲜,他们搜索枯肠,运用仅有的一点知识,好奇地连连发问。

李建业指着阿依古丽头上酒盅大小的红底绣花四楞小帽问道:“这叫‘派里间’对吧?”

阿依古丽点头。

杜言开指着阿依古丽穿的绣有七条箭头的绿色丝绸长绒外衣问道:“你们维吾尔族的大衣都叫‘太力拜克’吧?”

阿依古丽又点点头。

“啊!”李建业又发现了新大陆,指着阿依古丽脚上一双紫色软靴惊叹,“这就是传说中的‘买赛’,没错,是‘买赛’!”

本来被两个男人盯着就不自在,现在又对她浑身上下指指点点,更让阿依古丽羞涩难当,她红着脸低头不说话了。

可是,杜言开和李建业的兴奋劲还没过,自顾自地由衷赞叹起来。李建业一边比画,一边发出感慨:“哎呀,还是少数民族有文化气息,老杜你看,这一身儿,多典雅、多高贵、多神秘、多悠然啊!”

杜言开也赞同地啧啧称奇:“就是,清雅灵秀、精巧别致、超凡脱俗,还带着点儿神秘。”

李建业进一步探究,从衣服转到人,越说越离谱:“真怪啊,老杜你看那酒窝,透着光芒和灵气,她们是怎么抵住西北风沙的侵蚀和高原红的盘剥的?”

“不知道了吧。”杜言开饶有兴趣地解释,“你看,这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那边是库姆塔格沙漠,咱们脚下就是这两个沙漠之间形成的天然绿洲,地理名词解释为‘绿色走廊’,这里的少数民族就是这块神奇绿洲上长出的雪莲花。”

李建业若有所思,“噢,原来是这样啊!”

“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要多加强学习呀。”杜言开显摆开了。

“哼,就一份军用地图,还让你掖着藏着,看它比看自己的媳妇都紧,我要像你一样天天看地图,我也能看出来这里是两沙漠夹一绿洲。”李建业不服。

此时的阿依古丽琼鼻张吸、香腮微晕,使劲儿拽了拽斜挎在肩上的粉色绣花袋,把头扭向一边,彻底不理他们了。

阿依古丽无声的抗议举动,才让他们纷至沓来的好奇和兴奋偃旗息鼓,俩人对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杜言开绽放歉疚的笑容,“抱歉阿依古丽,我们不是有意要对你评头论足,只是因为你们维吾尔族的服装太吸引人了,一时竟然忘乎所以,让你尴尬了。”

李建业回过神来,也赶紧自证清白:“阿依古丽,我们没有恶意,也没有不尊敬你的意思。”

善于原谅、宽容大度是维吾尔族的特点。阿依古丽闪着明净清澈的眸子,灵动有神,“我没有真生气,只是让你们看得浑身有些不自在……”

“忘了问你,这么巧,在这儿遇到你,这是要到哪儿去?”没想到阿依古丽这么宽容大度,杜言开借机转移话题。“不巧还饱不了眼福呢!”李建业小声嘀咕。

“感谢真主!艾则孜让我宰了两只羊,给你们部队上送过来,回报解放军对阿依古丽一家的热情照顾。”

“阿依古丽,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既然是一家人,你就别客气,把你的羊拉回去吧!再说,军民共建,鱼水之情,这也是我们部队的光荣传统。收下你的东西不就成了等价交换了吗?不成,不成。”李建业嘴上说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雪爬犁上,两只宰洗白净的羊,心也漫无边际地在羊肉泡馍的香味里游荡着、咀嚼着。

“真主说,行善的人会享受报酬,他们将来没有恐惧,也不会忧愁,你们就收下这份心意吧!”

两人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她又解释:“当然,我次来不仅为了送羊,还受阿扎提江大叔的指派,邀请你们去参加我们维吾尔族的初雪节。”

李建业的目光从冻得梆硬的羊身上拔出来,笑眯眯地看着阿依古丽,“过节?好啊,有吃有喝。你回去给那个什么大叔说,我和李处长一定参加!”

杜言开白了李建业一眼,“别信口开河,人家维吾尔族很讲信用,到时候你参加不了,看你怎么向维吾尔族同胞交代!”

“我没说不讲信用呀?说去就去。”

“不开会了?”

李建业犹豫片刻,想出一辙:“要不这样,你去参加会议,我跟她去过节。”

“作战会不开,去参加初雪节,你这不是厕所里点灯——找死吗?”扭头对阿依古丽说,“阿依古丽,别听他的。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恐怕参加不了你们的节日庆祝了。”

阿依古丽面露难色,“这怎么行,请不到客人我们全村人都会责怪我,我也没办法向老族长阿扎提江大叔交代。”沉静片刻,又自言自语,“……我的玛依莎肯定很失望,艾则孜也会说我是个没用的女人……”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还有些惴惴不安。

从她的表情分析,这个节对他们很重要,断然拒绝,有可能伤和气,甚至会影响军民关系。俩人合计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杜言开用商量语气投石问路:“阿依古丽,你看到这样好不好,我俩虽然参加不了你们的节日庆祝,但我们可以派人去,你看行吗?”

阿依古丽犹豫片刻,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也只能这样了,至少能给全村人一个交代。”

“那就这么定了。我给你写个条儿,你拿着找陈干事,你认识的那个陈青松。”杜言开生怕她反悔,赶紧掏出纸笔写了个纸条交给她,阿依古丽接过纸条,端详许久,还是一脸的茫然,原来她只会讲汉语但不会写汉字。

李建业示意她:“管用。陈干事认识杜处长的字,纸到必办,赶紧去吧。”

阿依古丽眼前一亮,脸上绽露笑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揣进自己的粉色绣花袋里,“感谢真主!”跳上雪爬犁,“啪啪啪”打了三下响鞭,快速向营区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