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依附于身体的哲学
张爱玲说,“衣服是一种语言,是表达人生的一种袖珍戏剧”,是人物身份、心理、性格与命运的外化,所以她的小说里有很多关于着装的精彩段落。《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她穿了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黏滞、媚惑,活画出一个“红玫瑰”。在每个男人的心里都住着两个女人,红玫瑰和白玫瑰,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白痴》里的娜斯塔西娅和阿格利娅,劳伦斯《儿子与情人》里的克拉拉和米里艾姆,我早年小说《你是笙歌我是夜》中的墨玉和雨凝。当女人对男人不再有依附性的时候就出现了第三支玫瑰,黑玫瑰,思飞便是这支墨玫瑰。她的着装既不媚惑也不淑女,而是个人化的奇崛,兆示着突兀、冲击的存在感。
她今天穿了一件暗绿色的长衫,像围在身上的一块布,却围得别致,这种一泻直下的流线形式更衬托出她的瘦削,随时都像站在风里的女子,落落寡合却又机关暗藏似的。
米色的麻布背包在她削薄的身上斜挎过来,遮蔽了半边躯体。她顶着大大的阔边草帽行走在阳光刺目的街道上,她看不见路人,路人也看不见她,像一堆原古的布料,在风里优雅地飘。
再也没有什么女为悦己者容,有的只是对男人目光的无视。或者突显,或者隐匿,她们我行我素。安就是一个现实版的思飞。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书吧。一眼就被她的奇装异服吸引——灰色的无袖短衫,薄而柔软,土绿色的麻布长裙,蓬松有型,外面披了一件修长的黄绿色麻布披肩,颈上一串木质项链,一朵棕红色的蔷薇别在胸前,一抹亮色,仿佛画龙点睛。这蔷薇让我想到梅里美的卡门,然而她是安静的。这样的女子,竭力与众人分开。她一定是辨出了气味不投,所以远离人群,落落隐于世。
之后几次在书吧见到她,每次都惊异于她的衣服。米白色的麻布长裙,没有任何拼接,看起来就像折纸玩具,是用一整块布料折了几折便成型了。没有见过这么自然的褶皱,布料选得很合宜,因其厚重才垂坠且稍有挺括,但因为是纯麻,就不因为厚而热,最热的夏天穿在身上也是凉凉的。雪白色的纱质长裙垂到脚踝,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浅绿色丝绸,几片深绿色的叶子稀疏涌现,次第别在裙身,给人一种悠悠飘落之感。她就像从刚下过雨的林子中或者不含一点渣滓的湖边走来的一样,洁净得叫人不忍靠近。雨天稍微有些凉,她穿一件宝蓝色长袖线衫,直筒的袖子,直筒的裙身,宽松却不肥大,看上去很素朴,但并不普通。裙底和袖口接出一圈黑边,裙底一角开了很短的衩,钉着几颗雕花的棕色纽扣,品位呼之欲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森女。真正的贵族就在于这种素朴中的细节,如果你不注意,他们跟普通人无异。
有一天,我走进书吧,正坐在往常喜欢坐的位子上,却见她徐徐走近,主动与我搭话,原来她早就感觉到我注意她了。
我夸奖她的衣服很漂亮很别致,与众不同的外壳必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内核。她说,衣服已经不再仅仅是蔽体的物件。我们因此谈到昆德拉和他的媚俗,她说她喜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萨宾娜,我很高兴有同好。昆德拉借萨宾娜的思索表达了他关于媚俗的看法,媚俗就是过分迁就迎合受众,彻底放弃自己的尊严,以做作的态度取悦大众的行为。只要有公众存在,只要留心公众存在,而不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就免不了媚俗。由于媚俗,人们往往会用公众意志代替个人追求,由于媚俗,人们往往会扭曲自我的价值判断以迎合整体的价值取向。
“你家是开衣店的吗?”我开玩笑地问。
她说自己是服装设计师,设计了一个返璞归真系列,品牌名叫田园风。那是她自己的梦想,是她最喜欢的风格,但是销量很不好,众人都说“哪里穿得出去”。公司赔了很多钱,她被辞退了,现在无业,而且也许永远无业了。说到永远无业,她自嘲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也好,你看,全部都由我自己穿了。”笑意从嘴角流出,婉转而零落,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零丁洋里叹零丁,失意的人看上去总是有一种感伤的美,如果你不是身在其中的话。我有一份忙碌而踏实的工作,也有一颗闲散而幽静的心。我知道面包的火候,同样也熟悉文学的词句。似乎在安慰,我轻松而恰恰地对她说:“张爱玲说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极其神秘。你的田园风颇有张爱玲之风,我非常喜欢而且欣赏。”
“你真的喜欢吗?”她深邃的眸子幽深如井。
我说是的。这正是我的style嘛,在心里规划了很久,但我不是设计师,蓝图只是蓝图。我想要买几件,问可方便,我没有说谎,我确实一直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衣装。
后来她送我几套,因为知音难觅,她说是终于为自己的理想找到一个出口。
“理想终归是理想,你仍旧是设计师,可以设计一些大众喜欢的式样嘛。”我说。
她摇了摇头,说她不会为了生存玷污理想,她要像《美国丽人》里那个中年男子一样了,要去卖便当,或者在咖啡馆、书吧做个简单、不用动脑筋的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