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返乡(18)
以上就安波顿先生的天堂俱乐部谈了很多。但如果这个俱乐部里没有痛苦,那么还会有这个所谓的天堂俱乐部吗?一个人的配额若达到了某个值,公司是不会再向下降低的。比如,某一位推销员的配额是80,如果在这一年里完成了配额,他就必须要做好准备,因为第二年他的配额将会增加到90。人们必须不断朝前走,而且前进的速度是比赛的关键。
虽然公司并不强制员工加入百乐社成为会员,但是保罗·S.安波顿 Ⅲ是一个加尔文似的神学家,他对如何结合自由意志与预先规定了如指掌。如果有谁没有加入百乐社,那他也就快要离开安波顿先生了。对代理人、业务员来说,不参加这个组织,就等于生活在铁轨的另一头。如果有人加入不了公司的天堂俱乐部,或者中途退出,他的同伴往往会谨慎地问:“这些日子乔·科路兹到哪儿去了?”答案总是含糊其词。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再会提起乔·科路兹。他很快就被淡忘了,他不再与该公司合作了。
除了这一项发明外,保罗·S.安波顿 Ⅲ先生再没有其他特别的创造了。安波顿深情地把这项发明作了一番描述,但是有这一项发明就已经足够了,他从来都不会让他的辉煌与魅力黯淡下去。每年4次,即每个季度开始的时候,他便会对面前的总经理大声叫喊:“怎么回事,埃尔默?你的业务做得不好!市场在那儿!你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否则……!”然后,总经理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传召各个区域经理,并重复PSA的言语与神态,而区域经理又会在各区域总监面前将这一切重新演一遍,而各区域总监又会把内容复制给代理商们,代理商们又将同样的内容传达给推销员。由于推销员手下没有人供使唤,他只好“走出去到处奔波,否则……,”这就是所谓的“保持组织的士气”。
戴维·麦瑞特先生坐在前面门廊里讲述他本人在公司的经历,但是他的言语中所传达给乔治·韦伯的内容要远远超过实际的说话内容。他的一席话慢慢地渗进他美好的记忆中,而戴维·麦瑞特先生一边开玩笑,一边惬意地吸着雪茄。他讲话的语气中暗示出“同公司相连是多么美妙的事!”
他举例说,所有百乐社的会员每年都会聚在一起共度“狂欢周”的美妙时刻。这是“由公司掏钱”的年度郊游活动。会议的地点可能在美国的费城或者华盛顿,也有可能在热带的富庶之地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或者在一艘包船上——一艘穿梭于大西洋路线(驶往百慕大或哈瓦那)的体积小巧但却豪华的两万吨级游船。不管它驶往何方,百乐社社员都获得免费服务。如果在大海上旅行,那么大游船便属于他们——为期一周。世界各地的美酒都任由他们支配,他们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还有百慕大的珊瑚岛,或未得许可特权的快乐哈瓦那。在这一周内,他们遇到的一切问题都可以非常体面地得到解决,而他们的公司——不朽、父亲般慈爱的公司——将“支付全部费用”。
但是,就在麦瑞特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经历过的快乐时光时,乔治·韦伯却看到了另一幅图景。这是一幅由1200~1500人组成的画面——在这些朝圣者中,一般情况下女人(或至少妻子们)都不包括在内——这1200~1500名美国人大多数都是中年人,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显得精神忧虑、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们从全国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然后“由公司掏钱”来度过一个短暂、粗野、奢侈的7天。乔治心中暗暗思索,从整个活动的策划到员工的人生规划,这样的玩乐并不能带给他们光明的前景。此刻他也开始明白,时间改变了兰迪的一切。
在利比亚山度过的一周的最后一天,乔治去火车站购买返程车票,顺路在兰迪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一点钟还没到,他准备和兰迪一起回家中吃午饭。外面的展销室内,摆着光亮的量器及计算机,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桃木基座上。现在这个展销室已被遗弃了,他就坐下来等兰迪。展销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巨大的彩色海报:“8月是联邦历史上的吉利月份!”上面写着,“让9月更吉利!市场在那里,代理先生,其余的就看你们的了!”
展销室背后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兰迪把它当作办公室来用。乔治等待的时候,忽然从隔间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首先是翻阅文件的沙沙声,就跟翻动分类账本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偶尔也会传来急速、平静、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神秘且不祥,其中还夹杂着人们的哼哼声和有些压抑的叹气声。接着突然传来两声巨大的砰砰声,听起来就像一个大账本被猛地合起来然后扔在桌子上的声音。经过一阵沉默,里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在外面能听得很清楚。他很快就辨认出其中一个是兰迪的声音——低沉,沮丧,吞吞吐吐,非常不安,而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从来没听过。
但是仔细听这声音的时候,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嘴唇也发白了。因为那人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对人类的侮辱。当发现那个声音、那一席话都是冲他朋友说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说清且被伤害的感觉。令他困惑不安的是,那个魔鬼般的声音好像出自某个熟悉的但一时却想不起来的人之口。
接下来,他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说话的人是麦瑞特!虽然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但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身体壮实、精神焕发,每次见面都充满热忱、兴致勃勃的人。
现在,透过小隔间光滑的玻璃、涂漆的木板,那人突然变得如同魔王。这简直不可思议,乔治听后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就像人们在梦里想到自己认识的某个人突然行为异常、令人厌恶时产生的感觉一样。但是,最可怕的还是兰迪的声音:谦卑、低沉、顺从,带着恳求。麦瑞特的声音犹如一口吐在空中的痰,恶心又刺耳,而兰迪的声音温柔、吞吞吐吐、深感不安,不停地回答着对方。
“哼,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吗?”
“哎——哎,不,你知道我想要的,戴维……嗬,”兰迪不安的声音又升高了一点,然后抗议似的笑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有拉来业务?”
“哎……哈!”他又小声笑了笑,感到既尴尬和不安:“我原以为我……”
“哼,但是你没有!”这声音如响雷般刺耳,“我们这个区域的业务量要比配额高出30%才行,而且公司也是这么要求我们的……要不然你要想尽各种办法拉来生意!明白吗?否则公司不会给你一分钱的!一切都取决于生意的好坏!我们没有完成任务!你干这一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你他妈的并不比别人给公司做的贡献多!你想不想知道,其他那些没有完成任务的小伙子们将会面临什么结果……难道你不想知道?”
“哎……哎,是的,戴维……但……哈!”他又小声笑了起来,“但……老实说,我从没想过……”
“我们不会给你他妈的‘从没想过’一分钱的!”又传来一声冷酷的声音,“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必须要跑来业务,否则你就走人!”
光亮的玻璃门猛地被推开了,麦瑞特大步走出小隔间办公室。当他看见乔治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立即换了一副模样,一贯饱满而红润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然后用诚恳的口气大声说:“哎,哎,哎,看谁在这里!这不是老弟嘛!”
兰迪尾随他走了出来,麦瑞特转过身,滑稽地朝他眨了眨眼,好像开玩笑一样。
“兰迪,”他说,“我觉得乔治变得越来越帅了。他有没有为谁心碎过呢?”
“我敢肯定,你在大城市里一定会让那些女人们热血沸腾的,”麦瑞特边说边看着乔治,“比方说,我在报纸上读过有关你那本书的报道。那是本好书,哥们儿!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他亲切地拍了拍乔治的后背,然后转过身,露出扬扬得意的神色,然后抓起帽子愉快地说:“嗨,哥们儿,你们想不想去旧农庄尝一尝玛格丽特的拿手饭菜啊?嗨,你可不能扫我的兴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悠闲地穿过大门,红润的脸上带着微笑,身体壮实、精神愉快,对整个世界充满善意。两位老朋友只是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脸色煞白而憔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惑。兰迪的眼睛里透着耻辱的神色,但他带着那份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忠诚说:“戴维是个好人……你……你也清楚,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他是公司里的人。”
乔治一言未发。因为就在兰迪说话的时候,乔治想起麦瑞特曾经讲过的与公司相关的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来。这是他曾经在某个画廊里见过的图片,画面描绘的是一长队人排着队从大金字塔绵延到伟大的法老住宅门口。伟大的法老手里拿着一根皮鞭,无情地用这根皮鞭抽打背部和肩部赤裸的监工长;而监工长的手里握着一条尾巴似的鞭子,肆无忌惮地用它抽打不幸者颤抖的后背,他们是监工长的助手;这位助手手中的牛皮鞭有力地落在发抖的中士班长身上;而中士班长手里拿着一个邪恶的连枷,用它痛打着一群呻吟的下士;而每个下士手中都拿着一根带节的皮鞭,用它来重重地抽打整队奴隶。这些奴隶连推带拉,长时间辛苦地工作,汗流浃背,建成了金字塔的高耸结构。
乔治什么也没说,他说不出口。他刚才发现了生活中他不曾知道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