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2册)(无处还乡+上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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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返乡(19)

09 失落者之城

那天下午,乔治邀请玛格丽特一同前往墓地,于是她借了兰迪的轿车驱车外出。半路上,他们停在一家花店门前,然后买了一些菊花,乔治将这些菊花放在姨妈芒的坟头。由于那一星期刚下过大雨,新坟堆起的土堆下沉了一两英寸,在边缘处留下了锯齿形的裂缝。就在他把鲜花放在潮湿、粗糙的地上时,他猛然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吃惊。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过了好一阵子,他还对自己的这种举动感到迷惑不解。起初,他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但当他们开车经过花店时,他望了望花店的窗口,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停下来,买了鲜花。此刻那些花正躺在那儿。

此刻他已经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以及他为何要重回墓地。在他梦里萦绕多次的利比亚山回乡之旅,与他想象的多么不同,从各个方面来看这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离别了。那根维系他和家乡的纽带已经断裂了,他从这儿走出去闯荡世界,正如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那样,独自面对。

此刻,夜幕又一次降临了,下面的山谷也笼罩在幕色中。镇上的灯光开始陆续亮起来。他站在原地眺望远方。玛格丽特就站在身边,她似乎明白他的情感,显得很安静,一言未发。然后,乔治低声对她说起话来,他需要向别人谈谈自己在家乡这一个星期里的全部感受。兰迪不在跟前,玛格丽特便是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了。当他谈到自己的著作和未来的希望时,她一直静静地倾听着,没有插话。他尽可能详细地把那本书的内容讲给她听,而且还担心小镇上的人们可能会不喜欢它。她信赖地朝他的胳臂靠了靠,毫无疑问,这个姿势比任何话语更加雄辩。

他没有再提起兰迪和麦瑞特。他不想给她造成不必要的惊慌,因为掠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平静与幸福并没什么意义。此前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最后还是谈到了镇子本身,谈了谈自己亲眼目睹的所有投机疯狂行为,以及自己对此的看法。这个小镇以及小镇的居民未来会如何呢?他们经常在谈论更加美好的未来,谈论即将建成的大都市,但是乔治觉得,所有这些言论都表明他们已经深受某个古怪且野蛮的欲望驱使,已经几乎不顾一切了,他们似乎非常渴望走向毁灭和死亡。他觉得,他们全都被毁掉了,就在他们大声说笑、叫喊、互相拍打背部的时候,毁灭已经开始了。

他们将巨额资金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街道和桥梁上。他们把古建筑拆掉,建起新的、大得可以容纳50万人的城市。他们夷平小山、洞穿山脉,在宏伟的隧道中铺设双车道、砌上闪亮的瓷砖……隧道从一头进入田园式的荒野。他们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积蓄用来抵押下一代人的财产。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城市,同时也毁掉了自己、他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

镇子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他们已经无权拥有它。北方某个债券公司已经控制了它,抵押额高达5000万美元。他们脚下的街道已经被卖掉了。高额支付文件上已经签下了他们的名字,并会再转售给其他的疯子,那些疯子同样轻率、潇洒地把自己的一生都签了上去。理论上讲,他们能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他们的“繁荣”早已结束,他们再也看不见了。他们身陷债务之中,震惊地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支付任何费用……但他们却依然在买进。

当他们从各个方面将小镇毁坏、挥霍完毕后,便一窝蜂地朝旷野涌去,朝富有诗情画意的蛮荒之地涌去,那里可以为人们提供土地,因此他们早已圈起了小地块,围起了小山包,如果可能还会在大海中央用桩子围起篱栅。他们给那些地产起了愚蠢、花哨的名字:“野石”“阴凉地”“鹰冠”等等。森林、田地、缠结的灌木丛全都有了价格,这些地方价格高得足可以买下一座山。有些地方没有道路,没有街道,没有房子,只有一队拿着斧子的坚强开拓者们才能到达。这些地区中人口较为密集的商店、住宅、街道、公路、俱乐部等地方都被人们标在图表和图纸上了。有些地方则成了艺术家、作家、文学评论家们田园诗一般的居住地;传教士、医生、演员、舞蹈家、高尔夫球员、退休机车工程师们也有了他们的聚居地。每个人都为自己开辟了相应的地方,而且,更有甚者,他们之间还不断地进行着土地交易!

但是,尽管人们闻风而动,竭尽全力,但他们缺少对全局的设计和规划,他们的生活已经面临饥饿,身体已经明显瘦弱。他们高谈阔论的美好生活已经变成了枯燥而莫名其妙的手势。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自己建造更加肮脏、更加昂贵的住房,购买新汽车,加入乡村俱乐部。他们为实现这些而疯狂行事。在乔治看来,他们全都在寻找充饥的食物,但却没有找到。

他站在小山上,望着脚下涌起的黑暗,路灯的排列模式勾勒出大街和缓慢行进的车流。他想起童年时期,小镇夜色里荒凉的街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和荒凉又一起在他酸楚的记忆里燃烧起来。到了晚上10点钟,这些街道显得赤裸而荒凉,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单调、一束强烈的光芒和空旷的人行道透出的疲惫感、偶尔被徘徊者的脚步惊醒的麻木感。那些不顾一切、饥肠辘辘、孤独的人都想让过去的希望和信念予以实现,他们想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得到舒适、温馨和爱,希望能发现一扇进入某种秘密、富足、丰富生活的门。这样的希望还有许许多多,但是他们从来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他们已经在黑暗里死去——没有目标、没有确定的目的,没有门。

乔治觉得,这就是万物存在的方式,这就是自然的规律。没错,这一切就在那里——就在过去多少个长夜的疲倦里实现,在千千万万个镇子和荒凉的大街上,饥饿者的所有热情、希望和渴望就像黑暗中剧烈跳动的脉搏一样——不在其他地方,就在那里,这种疯狂已经酝酿成熟了。

当一想起15年前那些阴冷、荒凉、熟悉的街道时,乔治不禁又一次想起了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他不安地穿过这座正在沉睡、孤独的小城,觉得一切那么熟悉,内心再次涌起一种恐惧。也许他正是这出悲剧的核心。也许拉姆福德·布拉德正在黑暗中寻找生活,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上具有某些邪恶——虽然他的确邪恶——而是因为某些还没有完全消亡的好东西。人身上的有些东西常常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东西,包括无聊、偏见、谨慎、自满、贫乏、缺乏快乐等。他曾经在夜色中寻找过某些更加美好的东西,寻找一个温暖、富有而有情谊的地方,寻找黑暗、神秘的时刻,寻找即将到来却未知的冒险和刺激,寻找一次捕猎的机会、追求或者俘获,还寻找过欲望的满足。对于整个生命都变成公开耻辱和奇迹的盲人来说,这有可能吗?是不是曾经有过某种温暖和力量,能使镇上冷酷的价值观得到加强,在寻找某种独立但已不复存在的快乐?这是不是毁坏他身体的原因呢?他会不会是一个迷茫的人——迷茫,仅仅因为镇子本身已经真正地迷茫了,因为人们不再接受他的才华,他的能量闲置不用,他有力的肩膀无担可挑——因为他不得不放弃拥有的东西,包括希望、智慧、好奇,那里没有了温暖,全都这样迷茫了吗?

没错,这个镇子的困境与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他在列车上所说的:“你以为你能再回家乡吗?”以及:“别忘了,我设法警告过你。”如此说来,难道这就是他的意思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乔治此刻终于明白了。

当乔治想到并谈及这些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慵懒与昏睡的暖意。知更鸟发出最后的一声夜啼,灌木丛中树叶发出嗖嗖的摩擦声,破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风中的声音、孩子的喊叫、狗吠声、牛铃的叮当声。这里散发着醉人的清香——松树脂的气味、青草与温暖三叶草的气味,这一切一如往昔。但他童年时的镇子,以及寂静的街道、在树叶之下模糊不清的老房子都已变得无法辨认,已被坚硬、明亮的混凝土块以及新建筑未经处理的垃圾场破坏得满目疮痍。它看起来就像战场,布满了弹坑和弹壳、被猛烈炸飞的砖块、水泥和惹眼的新灰泥——在中间空隙处只有古老、宜人的小镇所留下的掩映在树后的残余物——羞怯、退缩、不知所措——使人想起午时人们回家吃午饭时,在安静的街道上传来拖足而行的柔和皮鞋声、笑声以及夜间树叶沙沙的低沉声。因为这些已经迷失!

一缕古老、悲惨的光束淡淡地照耀在永恒山上。乔治想起迪莉娅·弗拉德夫人及其说过的话。她说他的姨妈芒曾经希望他终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故乡并定居下来……他站在那里,玛格丽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那束过去日子里古老、悲惨的光束淡淡地照在他们的脸上。刹那间,他觉得他们就像命中预言的那样固定在那里,四周是山峦与河流。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令人难以忍受。人们早就对此作出了预言,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有些东西如同古老的时间和命运——具有某种他难以言说的魔力。

此时,他们乘着暮色,来到山下河流的边缘。在那里,他们听见了钟声,听见了汽笛声,听见火车穿过夜色开进小镇时发出的车轮撞击声,这声音短暂地停歇了半个小时,然后又继续它北上的旅程。火车一扫而过,只把它雷鸣般的声响与炉中的火焰留给了这里的群山;当巨大的火车穿过河流时,只传来沉重的车轮声和轰隆隆的车厢撞击声……接下来,除了寂静再没有任何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火车在远离小镇的地方传来哀鸣声。这声鸣叫再一次把他带回到童年永恒的记忆里,带回到疯狂与窃喜中,带回到旅行的痛苦中,带回到清晨胜利的许诺中,带回到陌生的土地和闪亮的城市中。他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一直在对他说,就像一个恶魔在低声谈论着逃跑与黑暗:“快!快!快!”

他们上了车,然后迅速离开这些沉寂的大山、离开面向灯火的女人、离开居民和镇子、离开面向列车的男子、离开这座城市及其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