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美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谁也没有想到,出生在19世纪的一位女性会对发生在20世纪中叶的朝鲜战争有着如此意义深远的影响。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母亲出生在朝鲜战争爆发前的九十八年,在朝鲜战争到来的十五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想要从本质上了解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除了要谈到他自视甚高、不可一世的父亲,同样也不得不提及他那深谋远虑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所有重要人物,即使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受其极为强势的母亲的影响都远远不及道格拉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这位国会荣誉勋章获得者,在敌人的炮火面前——即便是在自杀式袭击面前也毫不畏惧,但同时他一直是“妈妈的乖儿子”。很少能有女性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母亲那样,在儿子离家去西点军校求学时,为了监督孩子的成长而举家搬迁。为了确保儿子朝着伟人的方向发展,平克尼在西点军校附近的哈德森小镇上找了家最好的旅馆,她就在“克雷尼酒店”里整整住了四年,以监督儿子的四年学业,免得他误入歧途、沦为庸人。西点军校是美国要求最严格的四年制高校,但平克尼仍然对学校的管理忧心忡忡。她唯恐管理人员疏忽大意,让平庸散漫有机可乘,或者校方没有认识到,她给西点送去的乃是一位青年才子。

平克尼不仅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终生事业的主要设计师,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一手塑造了麦克阿瑟的个性和灵魂,使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崇拜者。可惜的是,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个性反而掩盖甚至削弱了麦克阿瑟无与伦比的才华,她耗尽心血塑造的是一个令整个美国政府不得不与之辗转周旋四十余载的人。现在看来,平克尼更像是一位典型的犹太人母亲,胸怀大志而又勇敢无畏。由于难以依靠自身的力量施展抱负,她转而将这种理想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儿子事业的成功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可以说平克尼是一个世界级的超级野心家,而她的野心就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平克尼随着麦克阿瑟的成长而成长,随着麦克阿瑟逐一攻克成功之路的关卡要塞,她也获得了胜利的喜悦。当他获得荣誉的时候,她也仿佛受到了褒奖。她养育麦克阿瑟绝不仅仅是为了让他获得普通意义上的成功,而是为了让他不惜牺牲所有其他的个人品质为代价来获得成功。想成功就不能顾及他人,否则就会反受其累。

平克尼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培养成了一个极端自我同时也因此而极端孤立的人。从年轻时起,麦克阿瑟就没有朋友。结婚典礼一向都是西点军校学生中一项颇为重要的活动,新郎常常会邀请自己的同学参加婚礼,以示同学间的深厚情谊。然而麦克阿瑟的婚礼却因为缺少朋辈的出席而引人注目,当时,麦克阿瑟仅有一位朋友参加了他的婚礼。多年后,当麦克阿瑟的事业走向尽头时,他已远离所有的军中同僚,除了一个溜须拍马遭人唾弃的下属之外,无人愿与麦克阿瑟为友。麦克阿瑟完全不具备与人建立真诚友谊的能力,也许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认为没人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平克尼对道格拉斯的培养不仅是为了让他替父报仇,更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不逊乃父的大人物。她培养出的道格拉斯是一个天赋过人、才能出众、无人能及之人;他既是一个军事天才,也是一个人中之妖——从不犯错、从不失败。虽然他才华过人,却有可怕而不为人知的人格缺陷。在朝鲜战争爆发时,也许那个让麦克阿瑟与之殊死搏斗的劲敌既不是杜鲁门总统,也不是中国人,而是麦克阿瑟自己。实际上,整个朝鲜战争不过是一个聪明胆大、极富创造力的麦克阿瑟和一个虚荣自私、骄傲自大的麦克阿瑟之间的一场对抗。麦克阿瑟究竟是一个圣贤伟人还是一个恶魔化身,人们很难去分辨。西点军校的军事史教授科尔·金西德曾经把麦克阿瑟与英国的奥利弗·克伦威尔进行对比。某个描述克伦威尔的句子似乎也可以恰如其分地用在麦克阿瑟的身上,那就是“他是一个伟大的恶人”。《步兵》(Infantry)杂志,2002年春季号。

麦克阿瑟一生的轨迹都与自己的母亲平克尼息息相关。平克尼教会他如何力求完美,或者至少做到如何看起来完美,教会他如何巧妙地掩盖内心的任何一丝懦弱。最重要的是,这位母亲还教他不能承认错误。成就完美不可避免地要与狂妄自大相伴同行。在他心目,别人总是不如自己,别人怎么可能比自己强?他年轻时在法国司令部当军官时是如此,后来在华盛顿当高级军官时也是如此。他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当人们谈论起他时,只能想起他的丰功伟绩。即使在出现问题或者遭遇失败时,麦克阿瑟也绝不会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失败一定是自己的敌人造成的,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失误造成的,绝对与己无关。在第一支进入朝鲜作战的部队因为准备不利而遭遇惨败时,麦克阿瑟写道:“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会允许这么糟糕的局势发生?这不由让我想起不久前的美国,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军事强国。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美国的实力迅速衰退。更可怕的是,从长远来看,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能力仍然在继续衰减。”此时,麦克阿瑟当然不会提及是自己加快了美国裁军速度,因为他对外宣称,只需不到驻日美军一半的兵力就可以轻松拿下朝鲜;当然他也不会提到在他的直接领导下,无论防守还是进攻,自己的军队在朝鲜人民军的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他更不会提起自己很少真正关心部属,除非他们是在参加军内的橄榄球赛;他同样也不会提起自己和美国政府一样,承平日久,早就忘了怎么打仗。


玛丽·平克尼·哈迪是个南方美人,这在当时可非比寻常。她是弗吉尼亚州诺福克的一位棉花经纪人的女儿。她与阿瑟·麦克阿瑟的相遇发生在新奥尔良四旬斋狂欢节那天。1873年,即美国内战八年后,他们二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当时的南方人仍然没有从内战的阴影中走出来,对北方人仍然有很多偏见。平克尼的两个哥哥就是如此,出于对未来妹夫的仇视,他们甚至拒绝参加平克尼的婚礼,因此平克尼的婚姻生活并不安逸。她出生在一个富裕而有地位的家庭,是上流社会的名媛。无论在娘家如何锦衣玉食,婚后的她却必须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她跟随丈夫在荒凉的西部和西南部地区安营扎寨,频繁地搬家。为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成为了西部拓荒者。人们很难想象,出身显赫的她这么多年是凭借什么样的力量坚持下来的。在威廉·曼彻斯特看来,她的动力是源于“奉献精神、勇气以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26.

平克尼的长子阿瑟·麦克阿瑟三世在成年之后加入海军,但是在1923年就过早地牺牲了;二儿子马尔科姆在5岁时因麻疹而不幸夭折;三儿子道格拉斯1880年出生在阿肯色州的道奇堡,后来这个地方改名为小石城。次子的夭折对平克尼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因此她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三儿子的培养上。道格拉斯成为了她唯一的希望。在道格拉斯出生的十七年前,阿瑟·麦克阿瑟就已经成为国家英雄,如果说父亲是道格拉斯的学习与崇拜的榜样,那么母亲平克尼就是他的军事教练——她希望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她不断向道格拉斯讲述老麦克阿瑟的传奇,希望有一天儿子能够超越父亲。日本国会通过《日本土地改革法案》那一天,作为日本实际统治者的麦克阿瑟靠在椅背上,抬头凝视着父亲的照片。他的父亲在生前曾力推一部菲律宾土地改革法案,但最终没有成功。此时的道格拉斯却从某种意义上完成了老麦克阿瑟生前未竟的事业。他仰望着父亲的照片,喃喃地问道:“爸爸,我做得怎么样?”D.Clayton James,The Years of McArthur,Vol.III,p.183.

平克尼迫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进入西点军校学习。让她意外的是,尽管麦克阿瑟家在政治圈里有些人脉,但是想要得到西点的录取通知,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终,她带着麦克阿瑟搬到一名国会议员所在的地区,而这名国会议员是道格拉斯祖父的朋友。即便如此,要录取道格拉斯还有一个麻烦:由于他驼背,所以体检不合格。于是,平克尼又找来一名医生,帮忙修改了道格拉斯的体检报告。由于申请者纷至沓来,而国会议员们又难以一一仔细审核,再加上所有这些想进西点军校的孩子的家庭背景都旗鼓相当,因此他们要举办一场特别考试。平克尼立即找到一位高中校长来为自己的儿子进行考前准备。在考试的前一晚,道格拉斯感到十分紧张,辗转反侧甚至难以入眠。平克尼却沉着平静,她鼓励道格拉斯说:“儿子,只有克服紧张情绪才能获得胜利。你必须相信自己,否则没人会相信你。你一定要自信,要大胆。不管成功与否,只要你尽到最大的努力就行,而现在正是你要努力的时候。”在这次共有十三名年轻人参加的考试中,麦克阿瑟以99.3分的成绩名列第一,而第二名只有77.9分。

道格拉斯进入西点军校以后,一如既往地表现优异,始终是班里的第一名,而且在西点军校有史以来的所有成绩中位列第三。比他成绩高的两人中,罗伯特·李是平克尼的偶像。“一战”爆发后,道格拉斯的军事才能开始让他崭露头角。他在指挥第42师(即“彩虹师”)时表现出来的杰出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使他得到上级的肯定与推崇。作为“一战”中最年轻的师长,他表现优异,荣获七枚银星勋章,还几乎获得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但是平克尼仍然认为自己的儿子可以做得更好,她总是提醒儿子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如果有人对儿子的能力不甚清楚,她会亲自向他们举荐麦克阿瑟;她经常给麦克阿瑟的上级写信,信中除了满纸的褒扬,还有隐约暗示收信人不要忘记麦克阿瑟在法国的战斗业绩以及在西点的骄人成绩。“一战”时,她觉得道格拉斯的上校已经当得太久了,于是就给国防部长牛顿·贝克写信,建议他提拔自己的儿子做将军。她在信中写道:“麦克阿瑟已经从各个方面做好准备,对他委以重任是个绝对正确的选择……他是一个忠诚无私、愿为祖国利益献出生命的年轻人。希望您能考虑提拔他,这不但对他本人是难得的锻炼,从长远看,也是一种对国家有利的行为。”虽然贝克没有给她回信,但是她却没有放弃。八个月后,她再次致信贝克:“恕我冒昧,再一次以诚恳的心情给您写信。感谢您能抽出宝贵的时间阅读我的信,我这个远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普通母亲想和您聊聊我的儿子。我衷心地希望您能够给他一次升职的机会。鉴于他以往对祖国的贡献与他在枪林弹雨中取得的杰出成就,我希望您能升任他为将军。这必将得到全体美国军人的集体支持与拥护。”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93.

在收到平克尼的第二封信后不久,贝克就把她的意见转达给约翰·潘兴将军。得知此事,平克尼欣喜万分。潘兴是阿瑟·麦克阿瑟当年在菲律宾的老朋友,那时他只是个年轻的上尉,而阿瑟·麦克阿瑟已位居少将。不久潘兴就收到平克尼的来信,信中写道:“我以老朋友的身份真诚地向您和您的家人问好,我代亡夫向您表达最诚挚的钦佩之情……我与国防部长以及他的家人非常熟悉。国防部长非常喜欢也非常了解麦克阿瑟。”D.Clayton James,The Years of McArthur,Vol.I,pp.169-71.1917年麦克阿瑟终于升任为将军后,平克尼还继续写信,因为这次成功的经历让她意识到对军方施压还是起作用的。在麦克阿瑟当了五年的准将(在她看来太久了)之后,平克尼再次感到儿子的成就早已超出现有的职位,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战斗,为麦克阿瑟争取提升为少将的机会;麦克阿瑟的第一任妻子路易丝·麦克阿瑟也参与其中。路易丝雇佣了一位“彩虹师”的前任军官帮助自己游说军方——这位军官在退伍后成为华盛顿地区一个人脉很广的律师。路易丝对他说:“花多少钱我不在乎,只要能办成事就行。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打点的地方就不要吝惜,只需要把账单寄给我就可以。还有,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道格拉斯。”这位说客召集了许多“一战”时曾在法国为麦克阿瑟效力的上校,领着这群人和美国国防部长约翰·威克斯会面。部长却告诉他们,麦克阿瑟还太年轻,暂时不能升职。威克斯的话很快便传到麦克阿瑟的耳朵里,于是他颇为不快地抱怨道,成吉思汗13岁时就能统领骑兵东征西讨,拿破仑在26岁时就能运筹帷幄、执掌三军。为什么我却因为年轻不能成为少将?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134.

在麦克阿瑟掌管西点军校时,平克尼还是他的女主人。麦克阿瑟和一个魅力四射的寡妇的第一次婚姻遭到平克尼的极力反对。实际上,一听到儿子将要结婚的消息,平克尼就病倒在床上,对于这个坚强的女人来说,这还是头一次。她仿佛是在向麦克阿瑟示威:你最好先照看好你的妈妈,再去管你的老婆。每当儿子似乎快要挣脱她的桎梏独立行事时,平克尼都会一次又一次地采取行动,重新赢回自己对儿子的掌控权。为此,她执意不参加儿子的这次婚礼。麦克阿瑟的这场婚姻没能维持多久——这是毫不令人奇怪的。当麦克阿瑟已经出任陆军参谋长时,平克尼还在背后掌握他的一切,当他正式的女主人。麦克阿瑟的第二次婚姻之所以能够维持,部分是因为吉恩·费尔克劳斯是平克尼亲自为他遴选的妻子,同时也因为费尔克劳斯这位南部女性对丈夫毕恭毕敬,而且满怀极端崇拜之情,也非常珍视自己作为将军夫人的地位。她在公共场合称麦克阿瑟为“将军”,在私下里称呼麦克阿瑟为“我的主人”。

平克尼教导麦克阿瑟,成功是最重要的,为此,其他一切牺牲,特别是她作出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个人的成功对国家也有利。在写给麦克阿瑟上级的那些满纸溢美之词的信中,她反复提到,对麦克阿瑟有利和对国家有利是一样的事。反之,麦克阿瑟的选择也都是出于对祖国利益的考虑,国家的利益就是麦克阿瑟的利益。在她的培养下,麦克阿瑟与同时代的将军们,甚至是同样高傲不羁的巴顿将军都大相径庭。其他的大部分军人,不论是在平时还是在战时,都可以找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一起并肩作战,共同忍受旷日持久、栉风沐雨的军旅生涯;他们肝胆相照、同甘共苦,彼此之间可以建立起至死不渝的友谊。但是麦克阿瑟没有这样天长地久的友谊;他有辉煌的军旅生涯,却没有知己。在军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如何处理自我需求、责任义务、忠诚守纪以及执行命令之间的矛盾。忠诚的品质从两个方面影响着军人:不但能让你的下属遵从你的命令,而且也教会你服从上级的命令。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这场决定性的考验中,麦克阿瑟也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