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骆驼屁股(2)
派瑞站在一面宽大的镜子前,试戴了一下那个脑袋,并且也检验性地朝两边转了转。在阴暗的灯光下,效果非常令人满意。那骆驼脸上有许多磨损之处,还带着研判的悲观,而且必须承认,棉外套上骆驼的皮毛已呈现出疏于打理的状态——说白了就是需要洗洗干净,再熨一下——但它确实很不一般,雄伟庄严,只凭它忧郁的脸型和蒙眬的眼神中隐忍的饥渴,就足以在任何聚会上吸引人们的目光。
“你看,必须得两个人才行吧,”诺拉克太太又说了一遍。
派瑞尝试着将骆驼的身体和腿聚拢到一块儿,绕在自己身上,把那两条后腿当腰带围在腰上。整体效果并不好,甚至有些不恭敬——就像那些中世纪图画中撒旦施法将修道士变成的野兽。往好里说,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蹲在毡子上的驼背母牛。
“什么都不像!”派瑞抗议着,有些沮丧。
“就是说啊,”诺拉克太太说,“现在知道了吧,得两个人才行。”
派瑞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今晚你有约会吗?”
“哦,我可不行……”
“嘿,来吧,”派瑞用鼓励的腔调说着,“你一定行。就这儿!你心肠那么好,爬到这两条后腿里去。”
他很费劲地把骆驼的两条后腿摆好位置,还讨好地把开口拉开。但诺拉克太太看起来有些厌恶,坚决不从,并一直往后退。
“噢,不……”
“来吧来吧!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在前面。要不我们抛硬币。”
“不……”
“我会给你报酬的。”
诺拉克太太紧紧抿住嘴唇。
“你趁早算了吧!”她不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了,“以前从来没有哪位先生敢这样做。我丈夫他……”
“你有丈夫?”派瑞问道,“他在哪儿?”
“在家。”
“电话号码是多少?”
经过长时间蹉商、谈判之后,派瑞才拿到属于诺拉克家当家人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就是当日早些时候听过的那个细弱、倦乏的声音。但是,诺拉克先生尽管被派瑞才华横溢的逻辑善辩迷糊了心神,放下了防备,可最终他还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坚决又有尊严地拒绝帮助帕克赫斯特先生——充当骆驼的臀部。
挂断了电话——或者说被挂断电话之后——派瑞坐到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前前后后琢磨起整件事情来。他筛选了一遍可以打电话的那些朋友的名字,当贝蒂·梅迪尔这个名字如薄雾般升起并凄恻地跳进脑海时,他思绪暂停,产生了一个感伤的念头。他得问问她,虽然他们的恋爱关系结束了,但她不能拒绝他最后的请求。这当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只是帮他完成短短一个晚上的社交义务。并且,如果她实在坚持不干的话,她还可以去扮骆驼的前半部,他去扛后面的。他为自己竟能如此宽宏大量而心生欢喜,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在骆驼的身体内部——两人温柔疼惜地和解——避开了全世界,好一幅玫瑰色的梦幻画面。
“你最好马上做决定。”
诺拉克太太那掉在钱眼儿里的声音惊醒了他甜美的幻想,敦促他立刻行动起来。他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梅迪尔家。贝蒂小姐不在家,出去吃晚饭了。
然而就在一切貌似都要落空时,“骆驼的屁股”好奇地走进店内。他衣衫褴褛,冷脸冷面,整个一副颓废相。他头上的帽子拉得很低,下巴简直低到了胸前,大衣一直垂到脚面,看上去已经疲遢到脚后跟了——连救世军都不如——完全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他说他是某位先生在克拉伦顿旅馆雇的出租车司机。那位先生让他在外边一直等着,但是他等得有些久了,心里开始嘀咕,想着那位先生别是骗了他然后从后门溜走了——绅士们有时候干得出这样的事儿——所以他就进来了,并在那三条腿的凳子上落了座。
“想去参加舞会吗?”派瑞严肃地问道。
“我得工作啊,”出租汽车司机回应道,声音惨淡而阴沉,“我得保住我的饭碗。”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舞会。”
“这也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
“来吧,”派瑞敦促道,“你人最好了。看……漂亮吧!”他将骆驼高高擎起,出租车司机看着骆驼,觉着这其中恐怕有诈。
“呵呵!”
派瑞狂乱地在一堆折褶的布料里寻找着。
“看吧!”他举着一堆挑出的褶层,激动地大叫,“这是你那部分。你连话都不用说。你只是走一走就行……和偶尔坐一坐。所有要坐下的事儿都是你的活儿。想想吧。我要一直两脚站着,可你还有能坐下的时候。我只有在我们趴下时才能坐下,而你想坐下……哦,任何时候,分分钟都行。明白了吧?”
“那是什么东西?”这人疑惑地问道,“裹尸布?”
“绝对不是,”派瑞怒冲冲地说,“这是只骆驼!”
“啊?”
接着派瑞谈到了工钱。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就离开了无意义的闲扯,带上了些相当务实的调调儿。派瑞和出租车司机在镜子前试穿了一下骆驼那身行头。
“你看不到,”派瑞解释道,急切地从眼洞中向外张望。“但是说老实话,伙计,你看上去简直太棒了!真的!”
驼峰那里一阵瓮声瓮气的咕哝,表示其听到了这个多少有点儿可疑的赞美。
“真的,你看上去特棒!”派瑞起劲地重复着,“走两步看看!”
两条后腿朝前挪了挪,看起来像只大猫……骆驼隆起后背,随时准备跳起来。
“不对,往旁边挪!”
骆驼屁股齐整地脱了臼,跳呼拉舞的看了准会嫉妒得扭动起来。
“还不错吧?”他朝诺拉克太太转过身,期望得到她的支持。
“看上去是挺可爱的。”诺拉克太太表示赞成。
“我们就要它了!”派瑞说。
派瑞用胳膊小心夹着那一大包,二人离开了店铺。
“去那个舞会!”派瑞在后座上一坐好便吩咐道。
“什么舞会?”
“化装舞会。”
“在哪里?”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派瑞想记起舞会到底在哪儿举行,但所有在节日期间开舞会的人的名字此时全在眼前狂乱地飞舞。他原本可以问问诺拉克太太的,可当他再望向车窗外时,店铺黑了灯,诺拉克太太已经走出很远——她已是积雪的街道上一个小小的模糊黑点。
“朝住宅区开!”派瑞自信满满地指挥着,“你看到哪里有舞会就在哪儿停,或者等我们到了那儿,我就会告诉你在哪儿停!”
他重又做起了白日梦,一片迷蒙,思绪又飘回到贝蒂身上——他含混地认为他们之间之所以有分歧,就是因为她拒绝在舞会中以骆驼后半部的模样出现。刚在寒气中打个小盹儿,派瑞就被出租车司机打开门,摇晃着胳膊给吵醒了。
“我们可能到了。”
派瑞睡眼惺忪地朝外看去:一个带条纹的大遮阳篷从路边一路搭到一栋灰色的石头房子前,房子里传出爵士乐低回哀怨的鼓声。他认出那正是霍华德·塔特的家。
“不错,”派瑞加重语气,“就是这儿。今晚塔特家的派对,大家都会去。”
“哎,我说,”出租车司机又看了一眼遮阳篷,心怀焦虑地说,“你能肯定那些人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不会破口大骂吧?”
派瑞昂然挺直身子,相当有尊严。
“要是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你就告诉他们,你是我舞会服装的一部分。”
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似乎让那伙计又定下了心神。
“好吧。”他勉强说道。
派瑞迈出车门,站在遮阳篷下,摊开那只骆驼。
“走吧。”他发出指令。
几分钟之后,一只神情哀怨忧郁、看上去饿着肚子的骆驼,一边从嘴里和高耸的驼峰顶上往外喷着白雾,一边迈过霍华德·塔特家的门槛,连个响鼻都没打,亭亭然从一个目瞪口呆的男仆身旁走过,径直朝着通往舞厅的主楼梯走去。这只四足动物迈着介于不明确的小碎步以及惊慌落跑之间的奇特步伐——但描述它的词语最好的恐怕还是“趔趄”,骆驼就是趔趔趄趄地迈着步子——行走时身体一伸一缩,活脱儿一个巨大的行走的手风琴。
3
霍华德·塔特——也是托莱多人尽皆知的——城中最有权势的一家人。霍华德·塔特夫人在嫁给托莱多的塔特之前,娘家在芝加哥,姓托德。他们一家人总是在影响着那种已然成为美国贵族标志的、自觉自愿的简约生活方式。塔特一家的境界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要是他们谈起猪猡和农场你都不觉得好笑的话,他们就会拿冷眼看你。他们更喜欢家仆而不是来参加晚宴的朋友们。他们不声不响地挥霍着,毫无与人竞争之心,他们的日子正变得日益枯燥无趣,乏味至极。
今晚的舞会是为小米利森特·塔特举办的,尽管各种年龄的人都有出席,但跳舞的大多还是中学生、大学生——那些年轻点儿的已婚人士都去塔利霍俱乐部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了。塔特太太站在正装舞会舞厅里,眼光紧随着米利森特的身影转来转去,一旦与女儿眼神交汇,太太的眼睛就光芒四射。她身旁还有两个拍马屁的中年人,正往死里夸赞米利森特是个多么完美优雅的女孩子。就在这个时候,塔特太太的裙摆被人紧紧抓住,她十一岁的小女儿艾米莉“噢”的一声猛扑到她怀里。
“怎么了,艾米莉,出什么事了?”
“妈妈,”艾米莉眼睛虽睁得大大的,但话还算说得利索,“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
“什么?”
“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妈妈。我以为是一只大狗,妈妈,可它看着又不像狗。”
“你到底在说什么呐,艾米莉?”
那两个马屁精也同情地摇着头。
“妈妈,看上去像一只……像一只骆驼。”
塔特太太笑了。
“你看到的只是个吓人的鬼影子,亲爱的,就是个影子。”
“不,我看的不是影子。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妈妈,很大的东西。我正要下楼去看还有没有人再来,那只狗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往楼上走呢。有点儿好玩,妈妈,它好像是瘸腿。后来它看见我啦,还对我嗥叫了一声呢,然后在楼梯拐角的平台那儿还滑了一下,再然后我就跑了。”
塔特太太的笑容退去。
“这孩子一定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她说。
两个马屁精也附和着说这孩子肯定看到什么东西了——突然,三个女人都本能地往回退了一步,因为沉重的脚步声此刻就在门外,清晰可闻。
接着,三人都惊得“啊”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一团深棕色的东西转过了拐角,她们看见一只庞然大物,确凿无疑,一只野兽正饥饿地俯视着她们。
“嗷!”塔特太太大惊失色。
“嗷!”那两位太太也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那只骆驼突然弓起了背,她们的大喘气变成了尖叫。
“啊……快看!”
“这是什么东西?”
舞会停止了,跳舞的人急忙跑过来看个究竟,在他们眼里这个入侵者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事实上,年轻人马上就猜到了这是个噱头,是花钱雇来给舞会助兴的表演者。穿着长裤的小伙子们神情倨傲又带着几分轻蔑地看着它,双手插在口袋里溜达过去,觉得这简直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智商。但是姑娘们却惊喜地发出小小的叫好声。
“是只骆驼!”
“可不!它难道不是最滑稽可笑的么!”
骆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来回摇晃着身体,似乎正在仔细地盘算、估量着房间里的情形。陡然,它作出了决定,转过身子,迅速且从容地溜出了房门。
霍华德·塔特先生刚好从楼下的书房里出来,站在大厅里与一个年轻人聊天。突然楼上传来一阵叫喊声,几乎同时又是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紧跟着一头棕色的野兽“啪”的一下砸在楼梯脚下,这头野兽貌似正十万火急地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这是什么鬼啊!”塔特先生冒出一句来。
那怪兽从地上站起身来,很是从容,且扮出一副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就像才记起了某个重要约会似的,开始迈着凌乱的步子朝正门走去。实际上,它的两条前腿已经不经意地跑动起来。
“来人呀!”塔特先生严肃地叫起来,“来人!抓住它,巴特菲尔德,抓住它!”
那个叫巴特菲尔德的年轻人用一双胳膊使劲钳住骆驼的后半部,骆驼的前半部意识到不可能再往前移动了,只好乖乖就范,有些恼怒却也无奈地站住。这时,一群年轻人潮水一般冲下楼来。塔特先生从身手敏捷的午夜窃贼到出逃的精神病人等都怀疑了一遍,最后,他果断地对巴特菲尔德下了命令:
“抓着它!带到这里来。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骆驼”被带进书房,塔特先生锁上房门,从桌子抽屉里取出把左轮手枪来,然后命令年轻人揭开“骆驼”的脑壳。接着,轮到塔特先生吃惊了,他把手枪重又收了起来。
“嘿……派瑞·帕克赫斯特!”他大惊之下喊出声来。
“走错了舞会,塔特先生,”派瑞怯怯地说,“希望我没有吓着您。”
“嘿……你让我们万分激动啊,派瑞。”他猛然意识到,“你这是要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
“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来介绍一下,巴特菲尔德先生,帕克赫斯特先生。”然后他转向派瑞说,“巴特菲尔德要在我们这儿待几天。”
“我有点儿搞混了,”派瑞嘟囔道,“很抱歉。”
“没关系,这是世界上最自然、最常见的错误。我弄了一套小丑服装,过一会儿我自己也要上那边去。”他转身对巴特菲尔德说,“你最好改个主意,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年轻人没改主意,他打算上床睡觉了。
“喝一杯,派瑞?”塔特先生提议道。
“谢谢,好的。”
“不过,我说,”塔特很快接着说,“我完全忘了你的……这位朋友。”他指着骆驼的屁股说,“我不想显得没礼貌……是我认识的什么人吗?把他放出来吧。”
“并不是什么朋友,”派瑞仓促解释道,“是我才雇来的。”
“他喝酒吗?”
“喝酒吗?”派瑞将身子费劲地拧回去问。
一个微弱的声音表示同意。
“他当然要喝了!”塔特先生热切地说,“真正精明能干的骆驼应该一次喝饱,管三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