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暗(电影《地心营救》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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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言(2)

科皮亚波北部山脉内的岩石由地壳深处的岩浆生成,岩体内交织密布大量如斑点般的含矿沉淀物。最初,这些矿脉形成于一点四亿年以前的爬行动物时代,这大概是在开花植物首次出现在地球之后的两千万年。而这之后再两千万年,蜜蜂才飞来地球;四千万年之后,世界最大的恐龙阿根廷龙才开始徜徉漫步于大陆之上。这一富矿基向上推移穿过地壳,挤过阿塔卡马断层的缝隙,过程持续了大概一亿年,从侏罗纪的结束到古近纪的开始。最终,矿基成为二百米高圆柱状的坚硬含矿岩,地质学上称“角砾岩管”;也有的成为矿脉分层交织的“网状脉”。这些富含石英石、黄铜矿以及其他矿物的隐伏矿床从西南到东北横贯整片山脉。在探矿者的地图上,这些矿脉线的走向跟地下好几英里处大陆板块的移动如出一辙。

在科皮亚波,公司派来的两辆微型班车——人称“兔八哥”(liebres)——开始来接一班的矿工们,一辆负责接送出租房里的那些人,另一辆主要从沿途站点接人。8月5日这天早上,市里有很多辆班车穿梭往返,因为最近又是经济繁荣的时期。过去三百年里,科皮亚波市见证了经济繁荣与萧条的交替循环。十八世纪,这里经历了淘金热的兴起与衰退;后来,在达尔文来此之前三年,又有一股淘银热潮,直到十九世纪末期银矿消耗殆尽才终止。随后,硝酸盐炸药的发明又让人们对硝石趋之若鹜,开采范围更是延伸至阿塔卡马沙漠北部。正是智利矿工们提供的基本原材料,才让欧洲人得以开火开战,展开大规模杀戮。同时这带来财富的矿脉也驱使智利侵略周边硝石储量高的玻利维亚、秘鲁等国,而科皮亚波正是其开展军事行动的基地之一。但是,太平洋战争的胜利造成了科皮亚波的经济衰退,因为投资资金都流入了智利新征的领地中。随后,二十世纪全球铜矿需求不断增长,全新的繁荣期再次到来,1951年当地还筹建了一间炼铜厂。二十世纪后期,“东亚经济奇迹”进一步催化对矿石的大量需求,越来越多的工人奔赴科皮亚波采矿,尤其是1994年坎德拉里亚(Candelaria)露天铜矿建成之后。而在最近的一次采矿热潮中,科皮亚波河也终于枯竭死去,因为城市的增长和现代的采矿方法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水。

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金价增长了四倍,铜价也达历史新高,于是人们越采越深,纷纷前往原本无利可图的圣何塞铜金矿以及科皮亚波河谷的其他矿场。该市人口迅速增长至十五万人,越来越多的高楼拔地而起,其中包括该市最高建筑、阿塔卡马街上十五层高的豪华公寓楼。另外,城市还建起了第一个度假胜地,纳特依赌场酒店(Antay Casino and Hotel),这是一座非常现代的建筑,从其深红色土耳其帽状圆筒穹顶便可见一斑。不断攀高的矿石价格也让圣何塞矿工们的钱包鼓了起来。最近几年,一班的工人们会常常聚会来庆祝自己的好运气。他们通常会置办房产或给儿孙辈举办派对。有时,他们会在埃尔普雷蒂尔(El Pretil)公园举行家庭聚会,那里有绿地草坪、桉树林立,还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里面有美洲驼、猫头鹰和关在浅紫色笼子里的两头饥饿的狮子。

上次轮班结束时,一班大概有二十几人去维克多·塞戈维亚(Victor Sagovia)家参加了一个庆祝完工的聚会。维克多是负责操作“挖掘机”的。他酒瘾很大,很有音乐天分。大伙儿在大锅里煮上牛肉、鸡肉、猪肉和鱼肉等,由主人负责炖烩这道当地称为“肉汤”(cocimiento)的菜肴,这菜本身就是对富足生活的一种庆祝。维克多的堂弟达瑞欧·塞戈维亚(Dario Segovia)还计划在几天后的8月5日给他的小女儿举办一场生日聚会,可有消息说,他那天得去加班(他本该休息的一天)。加班一天的报酬是九万比索,相当于一百八十美元,丰厚到压根儿没法拒绝。于是,他便跟孩子的妈妈、他的爱人杰西卡·奇拉(Jessica Chilla)说推迟几天搞派对。杰西卡很是不满,跟他怄气不说话。于是,加班前的那一晚,他也没能吃上晚饭。

第二天凌晨上班前,这夫妻俩就和好了。大概早上六点半,达瑞欧吻别了爱人,从二楼的卧室起身下楼,准备出门。可突然,他停下身,又折回楼上,深情地抱住了他的爱人。他们拥抱了好几秒钟,此时此刻,这位身板结实、满手硬茧的四十八岁汉子需要这样的柔情。这算是他道歉的方式,但这拥抱也意味着又一次小别离,所以达瑞欧出门后,杰西卡便开始担心起来。

路易斯·乌尔苏亚(Luis Urzua),一班的班长,家住科皮亚波中产阶级聚居的社区。其他的班长都自己开车上下班,可他却跟下属一样坐班车。他从另一个站点上车——二十年前,他跟妻子卡门·贝里奥斯(Carmen Berrios)也是在这里相遇的。出生在矿工家庭的他,十几岁就开始下矿工作。但当年与卡门相遇时,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还可能会拿下地形学学位。卡门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生性浪漫,灵感来了还要作诗。这些年来,她一直致力于改造自己勤劳的丈夫。因为家境贫寒,乌尔苏亚习字不多,说话总是咕咕哝哝、含糊不清,而卡门竭力让他吐字清晰点儿。他晚上八点下班,卡门早早就备好晚饭,等他回家一起用餐。他们的两个孩子已长大成人,现在都在读大学。

外面,浓雾笼罩着昏暗的城市。这里几乎不下雨,可空中却总氤氲着湿气。街灯灯光下,雾气蒙蒙;远处峡谷中,水气缭绕。大雾几乎天天光顾这里,因此得名“浓湿雾”(la camanchaca)。有时,浓雾会严重妨碍通往矿场高速路的交通,一天的工作也会因此推迟,直到大雾散去。可今天却不是这样的一个浓雾天。科皮亚波市各个街角处,矿工们正在等待“兔八哥”的喇叭声,等待那即将从雾气中隐现而来的班车。

一班的矿工们来圣何塞上班,似乎都是为了自己的女人:妻子、女友、母亲或是女儿。吉米·桑切斯(Jimmy Sanchez),18岁,还没到下矿打工的法定年龄(21岁)。但他女朋友怀孕了,因此他的亲属恳求矿场经理给他这份工作。在普拉特街区,以太平洋战争时的英雄阿图罗·普拉特(Arturo Prat)[9]命名的街区,小巧英俊的阿莱克斯·维加(Alex Vega)刚跟妻子分别。他妻子杰西卡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吻别,她正在生闷气,虽然她很快就会忘记生气的缘由。离此处半英里,在以已故教皇约翰·保罗二世(Pope John Paul II)命名的街区,一名加固矿下通道的工人正从女友家出来。乔尼·博瑞斯(Yonni Barrios)是一个说话柔和、大腹便便的“罗密欧”,脸上有些伤疤。他正跟新女友同居,吵架时就回家找老婆。巧的是,这俩女人住得不远,仅隔一个街区。今天,他从女友家出门赶班车,放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他从银行贷款办了一间便利店,妻子在家负责经营。要偿还这笔贷款,还要帮着女友还贷,是他这么早起床等坐班车去矿里打工的原因之一。

这里流传有很多关于女人和矿场的迷信,也反映了男权文化对女性和地下劳动的矛盾心理。有传大山本身就是女人,所以“每次开山凿洞,都是对她的亵渎”,这也解释了大山不时塌方使人遇难的原因。另有说,在矿下劳作的女人会带来厄运(虽然有一名矿工的妹妹在自家矿场里工作已经几十个年头了),所以圣何塞里几乎不见女人的踪影。在家、在城市,女性为主导;在沙漠的矿场中,男性是中心。这道分水岭很深,多数矿工的女人们都从未来过圣何塞,甚至都不知它所处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