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 十二首

七古乐府诗，除大多数句子为七个字外，句数长短不拘。既有沿用乐府旧题写边塞军旅生活的，也有承古意、用古调却能创为新声的，还有唐代的新乐府辞。

高适

人物简介

高适（约七〇〇至七六五），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tiáo）（今河北景县）人，居住在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带）。少孤贫，爱交游，有游侠之风。天宝八载（七四九），经睢阳太守张九皋推荐，应举中第，授封丘尉。安史乱后屡为刺史节镇，广德中以左散骑常侍封渤海侯，世称“高常侍”。永泰元年（七六五）卒，赠礼部尚书，谥号忠。高适是盛唐时期“边塞诗派”的领军人物，与岑参并称“高岑”。其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河岳英灵集》），不尚雕饰，以七言歌行最富特色。大多写边塞生活，“雄浑悲壮”是其边塞诗的突出特点。有《高常侍集》等传世，《全唐诗》编其诗四卷。

燕歌行[1]并序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2]，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3]。

汉家烟尘在东北[4]，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5]， 天子非常赐颜色[6]。

摐金伐鼓下榆关[7]， 旌旗逶迤碣石间[8]。

校尉羽书飞瀚海[9]， 单于猎火照狼山[10]。

山川萧条极边土[11]， 胡骑凭陵杂风雨[12]。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13]，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14]，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15]， 玉箸应啼别离后[16]。

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17]。

边风飘飖那可度[18]， 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19]， 寒声一夜传刁斗[20]。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21]。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22]。

注释

[1] 燕歌行：乐府旧题，为曹丕所创，多写边塞苦寒或思妇、征夫的内容。

[2] 元戎：主帅。一作“御史大夫张公”，指河北节度副使张守珪。据《旧唐书·张守珪传》记载，开元二十六年（七三八），张守珪之部伍战败，张却反称大胜。

[3] 和：作诗相答。

[4] 汉家：唐时人常以汉喻唐。此指唐朝。

[5] 横行：在疆场纵横驰骋。

[6] 非常：破格。赐颜色：给予恩遇。

[7] 摐（chuānɡ）：击打。金：指钲，一种行军乐器。榆关：山海关。

[8] 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此泛指东北滨海地区。

[9] 校尉：武将官名。此处泛指将领。

[10] 狼山：一在今内蒙古乌拉特旗，一在河北易县。此泛指敌军活动地区。

[11] 极边土：直到边境的尽头。

[12] 凭陵：侵凌、冲击。

[13] 穷秋：深秋。

[14] 轻敌：蔑视敌军。

[15] 铁衣：铠甲，此借指远征战士。

[16] 玉箸：比喻眼泪，此借指闺中少妇。

[17] 蓟北：在今天津蓟县，此泛指边境。

[18] 飘飖：遥远。

[19] 三时：指一天的早、午、晚三时。

[20] 刁斗：军中铜制炊具，夜间用以巡夜打更。

[21] 死节：为国家而死。

[22] 李将军：指西汉名将李广。李广号飞将军，镇守边境，与士卒同甘共苦，匈奴数年不敢犯境。

古从军行[1]

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2]。

行人刁斗风沙暗[3]，公主琵琶幽怨多[4]。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5]。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6]。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萄入汉家[7]！

注释

[1] 从军行：古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多写军旅生活。

[2] 交河：在今新疆吐鲁番，唐时为安西都护府治所。

[3] 刁斗：古代军中铜制炊具，夜间用以打更。

[4] 公主琵琶：汉武帝时，江都王女细君远嫁乌孙国王昆弥，为消除旅途愁闷，让乐工带上多种乐器，为“马上之乐”，琵琶亦是其中之一。

[5] 雨雪：即下雪。雨，作动词。

[6] “闻道”二句：听说玉门关还关闭着，不能回家，只能跟着将军去拼命。玉门，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为古时通西域之要道。

[7] “年年”二句：一年年将士的死战牺牲，只换得葡萄进入了皇家宫廷。

洛阳女儿行[1]

王维

洛阳女儿对门居[2]，才可容颜十五馀[3]。良人玉勒乘骢马[4]，侍女金盘脍鲤鱼[5]。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6]，宝扇迎归九华帐[7]。

狂夫富贵在青春[8]，意气骄奢剧季伦[9]。自怜碧玉亲教舞[10]，不惜珊瑚持与人[11]。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12]。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13]。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14]。谁怜越女颜如玉[15]，贫贱江头自浣纱。

注释

[1] 原题下注“时年十六”（一作十八）。洛阳女儿：语出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2] 对门居：语出梁武帝《东飞伯劳歌》：“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

[3] 才可：恰好。

[4] 骢马：青白色的马。

[5] 金盘脍鲤鱼：语出辛延年《羽林郎》：“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脍，把肉切细。

[6] 七香车：指豪华的车子。

[7] 宝扇：古时贵人家出行所用遮蔽物，用鸟羽编成。九华帐：装饰鲜艳的花罗帐。

[8] 狂夫：古时妻子自称其丈夫的谦词。

[9] 剧：甚，超过。季伦：晋石崇，字季伦，其家豪富，曾与贵戚王恺、羊琇等比富。

[10] 怜：爱。碧玉：据说碧玉为汝南王妾，深得宠爱。此借指“洛阳女儿”。

[11] 珊瑚：用石崇与王恺斗富打碎珊瑚树的典故，比喻丈夫爱她，不惜一掷千金。

[12] “春窗”二句：写通宵娱乐，到天明才灭灯火。九微片片，指灯花。九微，喻灯具之高雅精美。花璅（suǒ），雕花窗格。

[13] “戏罢”二句：醉心欢乐，都无暇温习曲子；梳妆好，就坐等熏好衣服。曾无，从无。理，温习。熏香，用香料熏衣服。

[14] 赵李家：泛指贵戚之家。

[15] 越女：指西施。

老将行[1]

王维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山中白额虎[2]，肯数邺下黄须儿[3]。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4]，虏骑奔腾畏蒺藜[5]。

卫青不败由天幸[6]，李广无功缘数奇[7]。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8]。

昔时飞箭无全目[9]，今日垂杨生左肘[10]。

路旁时卖故侯瓜[11]，门前学种先生柳[12]。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13]。

誓令疏勒出飞泉[14]，不似颍川空使酒[15]。

贺兰山下阵如云[16]，羽檄交驰日夕闻[17]。

节使三河募年少[18]，诏书五道出将军[19]。

试拂铁衣如雪色[20]，聊持宝剑动星文[21]。

愿得燕弓射大将[22]，耻令越甲鸣吾君[23]。

莫嫌旧日云中守[24]，犹堪一战立功勋。

注释

[1] 此篇为新乐府辞。

[2] 白额虎：晋名将周处年轻时为乡里除三害，入南山射杀白额虎（三害之一）。

[3] 肯数：“岂让”之意。邺下：曹操为魏王时，定都于邺，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黄须儿：即曹彰，曹操第二子。他性格慷慨刚猛，善骑射，因胡须黄，故曹操称为“黄须儿”。

[4] 霹雳：疾雷声，此处形容军兵作战迅猛。

[5] 蒺藜：本为带刺的植物，此指铁蒺藜，对阵时用作障碍物。

[6] 卫青：汉之名将，以征伐匈奴而至大将军。天幸：上天保佑。事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卫青姐姐的儿子霍去病出兵匈奴时，曾领兵深入匈奴境内，却能不受损失、多立战功，实有天幸。此本霍去病事，王维称卫青，是因卫、霍往往并称之故。

[7] 数奇（jī）：运数不偶，即不吉利、不走运。此事见《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戍边多年，屡立战功，却始终没有封侯。随卫青出征时，汉武帝认为他年高，暗示卫青不要让李广出战，怕不吉利。

[8] 白首：白发满头，指年老。

[9] 无全目：比喻射术精湛，能使鸟雀双目不全。

[10] “今日”句：老将年老，肘下肌肉松垂，如肉瘤一般。柳，“瘤”之假借字，肉瘤之意。古时杨、柳常合称并用，故王维在此处用“垂杨”代指“柳”。

[11] 故侯瓜：典出《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本为秦之东陵侯，后为平民，因家贫，种瓜自养。瓜味甘美，世称“东陵瓜”。

[12] 先生柳：陶渊明弃官隐居，因门前有五棵柳树，自号“五柳先生”。

[13] 虚牖（yǒu）：敞开的窗。

[14] “誓令”句：此句典出《后汉书·耿恭传》。后汉将军耿恭出兵疏勒城，匈奴围之，绝城下涧水。耿恭在城中挖井十五丈，仍不见水，后向井祈祷而得水。疏勒，汉疏勒城，在今新疆什噶尔。

[15] 颍川空使酒：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将军灌夫，颍川颍阳（今河南许昌）人，为人刚直，得势后使酒骂人，得罪丞相田蚡而被杀。使酒，纵酒使气。

[16] 贺兰山：在今宁夏西北部，唐时为前线。

[17] 羽檄：军中加急文书。

[18] 三河：汉时以河东、河内、河南为三河，辖境在今山西西南部和河南北部一带。

[19] 五道出将军：典出《汉书·常惠传》：“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出。”此即谓将军带兵分五路出击。

[20] 铁衣：盔甲。

[21] 聊：且。动星文：指剑上七星纹饰闪光流动。

[22] 燕弓：古时燕地所产的弓以坚劲著名，故硬弓又称燕弓。

[23] “耻令”句：老将抱定必死的决心。越甲，越国军队。鸣吾君，惊扰我的国君。

[24] “莫嫌”句：老将希望复出，被委以重任。旧日云中守，指汉名将魏尚。云中，汉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

蜀道难[1]

李白

噫吁嚱[2]，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3]。尔来四万八千岁[4]，不与秦塞通人烟[5]。

西当太白有鸟道[6]，可以横绝峨嵋巅[7]。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8]。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9]，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10]。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猨猱欲度愁攀缘[11]。

青泥何盘盘[12]，百步九折萦岩峦[13]。扪参历井仰胁息[14]，以手抚膺坐长叹[15]。

问君西游何时还[16]，畏途巉岩不可攀[17]。但见悲鸟号古木[18]，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19]，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20]。

连峰去天不盈尺[21]，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22]，崖转石万壑雷[23]。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24]。剑阁峥嵘而崔嵬[25]，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26]。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27]。

锦城虽云乐[28]，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29]。

注释

[1] 蜀道难：原为乐府《相和歌·瑟调曲》的旧题，备言蜀道之险阻。蜀道：指入四川的山路。

[2] 噫吁嚱（xī）：惊叹声。

[3] “蚕丛”二句：蜀国开国史事，久远难知。蚕丛、鱼凫（fú），皆是传说中古蜀国的国王。茫然，渺茫难知。

[4] 尔来：自那时以来。

[5] 秦塞：秦地，今陕西一带。

[6] 太白：太白山，秦岭主峰。鸟道：指极险窄的山路，仅容鸟飞过。

[7] 峨嵋巅：峨眉山顶。

[8] “地崩”二句：相传秦惠王赠五美女给蜀王，蜀王派五力士迎回。走至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五力士共拉蛇尾使出，忽然山崩，力士、美女皆压死。从此山分五岭，秦蜀之间通道始得以开通。此二句即咏其事。

[9] “上有”句：意谓蜀中山极高，连六龙日车也被阻挡，只能回车。高标，指高山。

[10] 回川：迂曲的河流。

[11] “黄鹤”二句：状言山之高险。黄鹤，即黄鹄，最善高飞。猨猱（yuán náo），统指猿猴一类。

[12] 青泥：青泥岭，入蜀要道，在今陕西略阳县。盘盘：形容盘旋曲折。

[13] 萦岩峦：指曲折的山路在山峦中回绕。

[14] 扪参（shēn）历井：是说因山路极高，可以摸到天上的星宿。参和井都是天上的星宿。古时以星宿分野，来划分地上区域。参为蜀的分野，井为秦的分野。胁息：屏住呼吸。

[15] 膺：胸部。

[16] 西游：因蜀在秦之西，故入蜀称西游。

[17] 巉岩：险峻山岩。

[18] 号：悲鸣。

[19] 子规：杜鹃鸟，相传是蜀帝杜宇魂魄所化，蜀中最多，鸣声悲哀。

[20] 凋朱颜：容颜衰老。

[21] 去：离。盈：满。

[22] 喧豗（huī）：喧闹声。

[23] （pīnɡ）崖转石：水在峭岸岩石上往复冲击。

[24] 尔：你。胡为乎来哉：为什么要来呀！

[25] 剑阁：即剑门关，为川北门户，在今四川剑阁县北。地在两山之间，易守难攻。峥嵘而崔嵬：山峦险峻的样子。

[26] “所守”二句：如果守关之人不是可靠良善之人，那就同遇着豺狼一样。

[27] “杀人”以上四句：行于蜀道，既要躲避毒蛇猛兽，还要防备杀人强盗。

[28] 锦城：今四川成都。古时以产锦闻名，故称锦城，或锦官城。

[29] 咨嗟：叹息。

长相思 二首[1]

其一

李白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2]，微霜凄凄簟色寒[3]。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4]。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5]。

长相思，摧心肝。

注释

[1] 长相思：古代乐府中属《杂曲歌辞》，多以“长相思”起首，末以三字作结，咏男女相思缠绵之意。

[2] 络纬：一种昆虫，又叫莎鸡，俗称纺织娘。金井阑：精致的井边栏杆。

[3] 簟（diàn）：竹席。

[4] 美人：指所思念的人。

[5] 关山难：指道路艰险难行。

其二

李白

日色欲尽花含烟[6]，月明如素愁不眠[7]。

赵瑟初停凤凰柱[8]，蜀琴欲奏鸳鸯弦[9]。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10]，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为流泪泉[11]。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注释

[6] 花含烟：花丛中缭绕着水雾。

[7] 素：白绢。

[8] 赵瑟：相传古时赵国人善于弹瑟，故此称赵瑟。凤凰柱：刻成凤凰形状的瑟柱。

[9] 蜀琴：据说蜀中桐木适宜做琴，故古诗中好琴往往称作蜀琴。

[10] 燕然：燕然山，即今蒙古国境内之杭爱山。此指丈夫征戍之地。

[11] “今为流泪泉”另本作“今作流泪泉”。——编者注

行路难[1]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2]，玉盘珍羞直万钱[3]。

停杯投箸不能食[4]，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5]。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6]。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7]，直挂云帆济沧海[8]。

注释

[1] 李白此题下原有三首，这是第一首。行路难：乐府《杂曲歌辞》之旧题，以言世路艰难以及离别伤悲为内容。

[2] 斗十千：一斗酒值十千钱，极言酒好价高。

[3] 珍羞：珍贵的菜肴。羞，同“馐”。直：同“值”。

[4] 箸：筷子。

[5] 太行：太行山。“雪暗天”另本作“雪满天”。——编者注

[6] “闲来”二句：用两个典故，比喻人生遇合无常。垂钓坐溪上：传说姜太公未遇周文王时，曾在渭水磻溪垂钓。乘舟梦日边：传说伊尹见商汤前，曾梦见乘舟经过日月边。

[7] 长风破浪：据《宋书·宗悫传》记载，宗悫在回答叔父宗炳志向是什么的提问时，答道：“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8] 云帆：此指大海中的航船。济：渡。沧海：大海。

将进酒[1]

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2]。

岑夫子，丹丘生[3]，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4]。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5]，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6]，与尔同销万古愁。

注释

[1] 将（qiānɡ）进酒：乐府《鼓吹曲·汉铙歌》的旧题，本以欢宴饮酒放歌为内容。将，请。

[2] 会须：正应该。

[3] 岑夫子：即岑勋，南阳人。丹丘生：即元丹丘。二人都是李白之友。

[4] “陈王”二句：化用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陈王，指三国魏之曹植，被封陈王。恣，任意。欢谑（xuè），欢笑。

[5] 五花马：指名贵的马。唐开元、天宝时，好马的鬃毛都被剪成花瓣形，三瓣称三花，五瓣称五花。

[6] 将出：取出。

兵车行

杜甫

车辚辚[1]，马萧萧[2]，行人弓箭各在腰[3]。

耶娘妻子走相送[4]，尘埃不见咸阳桥[5]。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6]。

道旁过者问行人[7]，行人但云点行频[8]。

或从十五北防河[9]，便至四十西营田[10]。

去时里正与裹头[11]，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12]。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13]，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14]。

况复秦兵耐苦战[15]，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16]，役夫敢伸恨[17]？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18]。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19]。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20]，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注释

[1] 辚辚：车行声。

[2] 萧萧：马鸣声。

[3] 行人：行役之人。

[4] 耶娘：同爷娘。妻子：妻子和儿女。

[5] 咸阳桥：在咸阳西南渭水上，秦汉时称“便桥”，为出长安西行必经之地。

[6] 干：冲。

[7] 过者：杜甫自称。

[8] 点行（hánɡ）：按丁籍征发差役。以下是行人的答话。

[9] 防河：亦称防秋，即调集军队守御河西，以防吐蕃于秋季侵犯骚扰。

[10] 营田：屯田，戍边军士战时作战，平时种田。

[11] 里正：唐时每百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管理农桑、赋役、户籍等事。与裹头：古时人以皂罗三尺裹头做头巾。因应征者年纪太小，故里正替他裹头。

[12] “武皇”句：有讽刺唐玄宗黩武之意。武皇，指汉武帝。此隐喻唐玄宗。

[13] 山东：指华山以东。

[14] 无东西：指庄稼长得不成行列，难辨东西。

[15] 秦兵：即关中之兵，最善勇战。

[16] 长者：行人对杜甫的尊称。

[17] 役夫：行人自称。敢：岂敢。“敢伸恨”另本作“敢申恨”。——编者注

[18] 关西卒：函谷关以西的士卒，即秦兵。

[19] 信知：真正明白。意谓战争改变做父母的重男轻女的观念。

[20] 青海头：青海边。唐时与吐蕃大战，多于青海附近。

丽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1]，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2]，肌理细腻骨肉匀[3]。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4]。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5]。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6]。

就中云幕椒房亲[7]，赐名大国虢与秦[8]。

紫驼之峰出翠釜[9]，水精之盘行素鳞[10]。

犀箸厌饫久未下[11]，鸾刀缕切空纷纶[12]。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13]。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沓实要津[14]。

后来鞍马何逡巡[15]，当轩下马入锦茵[16]。

杨花雪落覆白[17]，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18]。

注释

[1] 三月三日：此日为上巳日，古时人们到水边祓除不祥，称“修禊”，后演变为春日郊游的一个节日。

[2] 态浓：妆扮浓艳。意远：神情高雅。淑且真：娴雅而自然。

[3] 骨肉匀：体态匀称。

[4] “蹙金”句：金、银互文，指罗衣上用金银线绣成的孔雀与麒麟图案。蹙，嵌绣的方法。

[5] （è）叶：彩花叶。鬓唇：鬓边。

[6] 珠压腰衱（jié）：即裙带上缀有珠子，下垂而压住后襟，不被风掀动，使之称身合体。

[7] 椒房亲：本指皇后亲戚，此指杨家亲戚。椒房，汉代皇后所居，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而有香气。后以椒房代称后妃。

[8] 赐名：指赐封号。

[9] 紫驼之峰：即驼背隆起的肉。唐时贵族有道菜，称“驼峰炙”。翠釜：精致华美的锅。

[10] 水精之盘：水晶盘。素鳞：白色的鱼。

[11] 犀箸：犀牛角制的筷子。厌饫（yù）：饱食生腻。

[12] 鸾刀：切肉用的带小铃的刀。缕切：细细地切肉。空纷纶：白忙一场。“鸾刀”以上四句写杨氏外戚家饮食之精。

[13] “黄门”二句：写杨氏外戚深得皇帝宠爱。黄门，指宦官。飞鞚，指驰马，鞚为马勒。八珍，此指各种珍贵菜肴。

[14] 宾从：宾客侍从，此指杨氏的门下人。杂沓：众多纷乱。实要津：占据要职。“杂沓”另本作“杂遝”。——编者注

[15] 后来鞍马：最后来到的那匹马，此指杨国忠。逡巡：原为徘徊缓行之意，此为趾高气扬、顾盼自得之意。

[16] 锦茵：锦织地毯。

[17] “杨花”句：据《广雅》：“杨花入水化为萍。”大萍称。此处以杨花谐杨姓，暗喻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兄妹苟合。又北魏胡太后与杨白花私通，此处借用此事，暗喻杨家淫乱事。

[18] 丞相：指杨国忠。嗔：恼怒。

哀王孙[1]

杜甫

长安城头头白乌[2]，夜飞延秋门上呼[3]。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

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高帝子孙尽隆准[4]，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5]，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6]。

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7]。

花门剺面请雪耻[8]，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注释

[1] 王孙：皇帝后代，此指李氏宗族。

[2] 头白乌：白头乌鸦，以为不祥之兆。

[3] 延秋门：唐宫苑西门。玄宗即从此门出宫奔蜀。

[4] 隆准：高鼻。

[5] 交衢：四通八达的路。

[6] 橐（tuó）驼：骆驼。旧都：指长安。因此时肃宗已即位于灵武，故称。

[7] “圣德”句：指肃宗与回纥结好，共同平乱。

[8] 花门：借指回纥。剺（lí）面：匈奴古俗以刀割面流血，以示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