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温克勒1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温克勒称之为客厅的房间。这是他套间中离楼道最近的那间,从我们的目光看去,靠最左侧的一间。
这间客厅比较小,几乎是正方形的,房门直接朝着楼道。墙上贴的麻布护墙纸,现在已分不清什么颜色了,只有几处被油画和家具挡住阳光的地方还可以看出原来的蓝色。
客厅里原来就没有几件家具。温克勒一般不来这儿,他整天都在他改为工场的第三个房间里工作。他从来没有学会做饭,并且讨厌做饭,因此他自己不开伙。从1943年起,他连早饭也宁可到里里咖啡馆去吃,就是那家在雅丹街和德夏泽勒街拐角处的小店。他只在客厅里接待一些不太熟悉的客人。客厅里有一张可以拉开加长的圆桌,只是很少有机会使用,还有六张草垫椅子和一个雕花碗橱。这个碗橱是他自己雕刻的,雕花的图案是《神秘岛》的主要场面:从里士满逃走时乘坐的气球下坠,神奇地找到赛勒斯·史密斯,从吉丁·史佩莱背心的一个口袋里找到最后一根火柴,发现一只大箱子,艾尔通和尼莫令人心碎的忏悔,等等。温克勒还把这些冒险动作与《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和《海底两万里》的情节巧妙地联系起来。要花很长时间观察这个碗橱,才能真正地欣赏它。从远处看,碗橱像亨利二世布列塔尼乡村式样,只有走近以后,一直到用手指摸到上面的雕花,才会发现这些精巧雕刻的内容,从而才能体会到雕刻这个碗橱所需的耐心、灵巧和天才。瓦莱纳从1932年就认识温克勒,但直到60年代初才发现这个碗橱与众不同,值得他仔细欣赏。那时,温克勒刚开始制作戒指,瓦莱纳给他带来了龙热尔街小香水店的老板娘,她想在圣诞节期间增设一个小摆设柜台。他们三人围坐在圆桌旁,温克勒把大约三十来只戒指全都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黑缎陈列盒里。他感到很抱歉,天花板上的吊灯光线太弱了。他打开碗橱,拿出三个小酒杯和一瓶1938年产的白兰地酒。平时他很少喝酒,但每年巴特尔布思都派人给他寄来几瓶标有制造年份的好酒。温克勒很大方地把它们送给同楼的房客,或同一区里的熟人,只给自己留下一两瓶。香水店老板娘在拘谨地一个一个看戒指。瓦莱纳坐在碗橱旁边,一边喝白兰地酒,一边观看碗橱上的雕刻。以前他以为上面刻的也就是些鹿头、花饰、枝叶或胖胖的小天使之类,当他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微型人物、大海、地平线和完整的岛屿——就是当时还没有命名为“林肯岛”的那个岛屿时,不禁大吃一惊,如同当初那些遭遇空难者在最高处发现这个岛屿一样,怀着一种惊愕和挑战的心情。他问温克勒,这个碗橱是不是他自己雕刻的。温克勒做了肯定的回答,但只是说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干的,此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现在这些家具都搬走了:碗橱、椅子、圆桌、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有三个带镜框的复制品版画。瓦莱纳只记得其中一幅版画的细节:骑兵节大游行。这是温克勒从《画报》杂志圣诞节专号上剪下来的。几年以后,也就是直到几个月以前,瓦莱纳在翻阅《小罗伯尔词典》时才知道这幅画是伊斯拉埃尔·西尔韦斯特的作品。
就这样,旦夕之间,家具都运走了,搬运工来了,温克勒的远房侄子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到了拍卖行,不是在德鲁奥,而是在勒瓦卢瓦。当瓦莱纳、斯莫特夫和莫尔莱得知时已经晚了一步,否则他们会阻拦的,可能他们会买下一两件温克勒最喜爱的物品:当然不是碗橱,他们的房间里没有地方搁,而是要买下这张版画,或是挂在卧室里的那幅画着三个穿礼服的人的油画,或者是他使用过的工具和画册。他们三个人私下议论,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拍卖场。他们认为只有巴特尔布思最应该去那儿买下一两件东西,可是三个人谁都不敢冒昧地向他说出这一点。
现在,小客厅搬空了,只剩下一个搬空的房间所能剩下的东西:嗡嗡乱飞的苍蝇;学生们从门底下塞进来的广告宣传品;几本《法国玩具》杂志——温克勒生前一直订阅这种杂志,他死后几个月还寄来了几期;散落在地板上或壁橱角落里的一些破烂——三朵干枯的野花,几根软塌塌的枝条,两头绕着好像烧过的细线,一个可口可乐空瓶,一只开着口的糕点盒子,上面印着“1742年开业老字号,路易十五宫廷糕点”的字样,四周围着一圈椭圆形花饰,花饰上有四个胖胖的小天使——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放在那里的,又为什么一直放着不动;在靠楼道的门后边还有一个铁制挂衣架,上面有一个破裂的三面镜,镜子三面大小不等,组成Y字形,镜框缝里插着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一个手擎火炬的日本年轻田径运动员。
二十年前——1955年——温克勒按计划完成了巴特尔布思要他做的最后一副拼图板。谁都能猜得到,他同巴特尔布思签订的合同中一定包括一项明确的条文:他不能再制造其他的拼图板。其实,即使没有这条协议,他自己也没有再做拼图板的兴趣了。
于是他开始制作简单的木头玩具、儿童积木,照着埃皮纳勒画册上的样子把玩具做出来,然后涂上各种颜色。
过了不久,他又开始制作起戒指:把玉石、玛瑙、光玉髓、普梯克斯玉石、莱茵石、砂金石等镶嵌在用银丝精工编成的细巧指环上。有一天,他向瓦莱纳解释说,这也是一种拼图游戏,而且是最难的一种拼图游戏。土耳其人管这种戒指叫“魔鬼的戒指”。他们把七个、十一个或十七个金环或银环互相串联起来,使之交互重叠,形成一个封闭的紧密的螺旋形,十分完美匀称。在安卡拉的咖啡馆里,商贩们把这种戒指拿给外国旅行者看,然后一下子把戒指打开,成了一串连在一起的环。他们用的一般是最简单的一种,只有五个环。他们用令人捉摸不透的动作把几个环重合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解开,而外国人花很长时间也做不成。这时,一个配角出场了,往往是咖啡馆里的侍者,他不费劲地就把几个环串联成一个戒指,甚至大方地告诉客人个中秘诀:先把这个环放在上面,再把那个环放在下面,等只剩下一个环时,再把串在一起的四个环都翻过来。
温克勒制作的戒指最令人欣赏之处,就是那些环一经串联起来仍不失其绝妙匀称的样子。他把假宝石嵌进一个细巧的圆孔中,然后用小钳子夹紧,这样也就把那些重合在一起的环固定住了。有一天,他对瓦莱纳说:“不仅我个人认为这些戒指具有魔鬼般的魅力,就是巴特尔布思见了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这是瓦莱纳唯一一次听到温克勒提到这个英国人的名字。
他用十多年时间制作了一百多个戒指,每个戒指都要花上几个星期。开始时他向本区的首饰商推销,后来便觉得无所谓,他在小香水店里存放了一部分,在大楼底层房客、古玩店老板娘马西亚太太那儿也存放了一部分。再后来,他就把一些戒指送人了。他送给里里太太和她的女儿们,送给诺谢尔太太、玛尔蒂娜,送给奥尔洛弗斯卡太太和她的两个女邻居,送给两位布雷台尔小姐、卡洛丽娜·埃沙尔、伊莎贝尔·格拉蒂奥莱、韦洛尼克·阿尔塔蒙。最后他送给了一些不住在这座公寓楼里的人,甚至是陌生人。
过了一段时间,温克勒在圣旺跳蚤市场买到一堆小凸面镜,于是他开始制作所谓的“巫婆镜”,即把凸面镜镶嵌在他精心加工的木头镜柜里。他的手灵巧万分,直到临死之前,他干活的动作还很准确麻利,目光敏锐,不过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干活了。他整天精雕细琢地做着每个镜框,先是裁切、锯开,然后不停地雕花、镂空,把镜框做得像花边一样,镶在中间的小小的磨光镜子看起来像一只睁得大大的眼睛,闪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充满了讽刺和恶意。镜框如同一个虚无缥缈的桂冠,精工细作的耀眼的彩色和镜子本身严峻的灰色光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给人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他好像尽可能地把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间都集中到一点上,使镜框和镜子无论在质量或大小上都极不相称,更加突出了凸面镜的不吉祥。别人都不喜欢他做的镜子:他们拿起镜子,转上两三次,欣赏一下镜框,马上就放下了,神情很尴尬。人们很想问他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做这种镜子:他从来不准备出售,也不送人,更不挂在家里;他做好一个就放进柜子里,然后开始做下一个。
制作“巫婆镜”几乎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项活计。当贮存的凸面镜用完以后,他又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这是诺谢尔太太求他为她数不清的小侄孙,或是本楼、本区得了百日咳、麻疹或腮腺炎而不能上幼儿园的孩子制作的一些小玩具。他开始总是推诿,最终还是答应下来,用木头做个一只耳朵会动的小兔子,用纸板做个小人,用破布做个娃娃,或是做一幅可以活动的风景画,只要牵动一下机关,就能看到徐徐前进的一只小舢板,一只小帆船,以及一只像天鹅一样的小游艇,后面拉着一个表演水橇的人。
四年前,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两年,他开始什么也不干了,他仔细地把工具收拾好,把工作台也拆了。
起初他还愿意到外面散散步。到蒙索公园去,或沿着古尔塞尔街、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走走,一直走到香榭丽舍大道的马里尼公园。然后双脚并拢,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紧紧抓住手杖,下巴倚在手杖柄的圆头上,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的孩子们玩沙子,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游艺场的橙黄和蓝色相间的旧帐篷,以及里面那些鬃毛勾画逼真的木马、两只画着红太阳的小船,还有秋千和小木偶剧场。
后来他连出去散步也很少了。有一次他问瓦莱纳能不能陪他去看电影。一天下午,他们一起去夏乐宫电影资料馆看《绿色的牧场》。这部片子模仿《汤姆叔叔的小屋》,但矫揉造作,质量低劣。从电影院出来以后,瓦莱纳问他为什么要来看这部电影,他回答说,只是为了这部影片的名字,为了“牧场”这个词,如果知道影片这么糟糕,他是决不会来看的。
后来他再下楼就只是为了去里里咖啡馆用餐。他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到那儿,坐在柜台和露天座之间的一张小圆桌旁。里里太太或她的一个女儿给他送上一大杯可可和两片涂黄油的面包。这可不是早餐,而是午饭。这是他最喜爱的、唯一真心喜欢吃的食品。吃完后,他就看报,看里里订的所有报刊——《阿尔维尔纳信使报》《里蒙第埃回声报》,以及所有早上顾客丢下的报纸——《震旦报》《解放了的巴黎人报》,偶尔也有《费加罗报》《人道报》或《解放报》。
他不是随意浏览,而是认真地阅读,一行一行地看,不带感情色彩地评论,既不敏锐,也不愤怒,而是舒缓地、平静地,眼皮也不抬一下,毫不理会中午的阳光已经照满了店堂,也不在意吃角子老虎机、自动电唱机、杯子、盘子、椅子发出的种种嘈杂声。到两点钟时,中午饭的所有喧哗都消失了,里里太太上楼休息,两个姑娘在店堂后面的小间里洗盘子,里里先生在柜台后打盹,他还坐在那儿,仔细地看报上的体育新闻和旧汽车拍卖行情。有时他整个下午都坐在那儿,一般是三点钟回家,六点钟再下楼:这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和莫尔莱一起玩掷骰子跳棋。他俩玩得十分狂热,大喊大叫,赌咒骂人,发脾气。莫尔莱有这种表现是不足为怪的,温克勒如此激动却令人费解:他生性平静至极,几乎成了惰性,为人十分有耐心,十分温和,对任何考验都能忍受,从来没人见过他生气。可是当莫尔莱走了一步,掷骰子得了双五,这样就可以一下子收进“马车夫”(他固执地管“马师”叫“马车夫”,说是根据《凡尔摩年历》或《读者文摘》“丰富您的词汇”栏的介绍),温克勒居然会双手抄起棋盘向莫尔莱身上扔去,骂他是骗子,于是两个人争吵起来,咖啡馆里的顾客们花很长时间才能把他们劝开。大多数情况下,争吵能较快地平息下来,重新来一盘,他们又和好如初,一起吃里里太太特地为他们做的牛排通心粉或鹅肝酱。但有好几次,莫尔莱或温克勒摔门而去,不再下棋,也不吃晚饭了。
最后一年,他完全不出门,一直是斯莫特夫一天两次给他送饭、收拾房间和洗衣服,莫尔莱、瓦莱纳或诺谢尔太太帮他买些零碎物品。他整天穿着一条睡裤,一件红色无袖棉织品上衣,冷的时候再套一件莫列顿双面起绒呢起居服,围一条点子花纹围巾。有几次瓦莱纳下午去看他,见他正坐在桌子边看一堆标签,这是斯莫特夫专门为他收集的,上面写着斯莫特夫当初给他寄水彩画的每个旅馆的名字(从略)。他解释说,他想把这些标签分分类,可是很困难。最明显的是按时间先后排列,但他觉得这样做并不高明,那样的话,还不如按字母顺序排列。他试图按洲别、国别排列,结果也不满意。他曾想使排好的每个标签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但每次依据的理由都不相同。比如它们可能有某个共同的特征:位于同一条山脉、同一座火山或同一个不夜湾,都有某一特殊品种的花卉,用同样的红色和金色店招,都有一位青年侍者在门口笑脸相迎,有两条相近的标语(“海洋的明珠”“海岸的钻石”)。有时则用相反的特征,或用勉强的、近乎武断的方法使它们联系起来:意大利湖畔的一个小旅游村标签,后面跟一张曼哈顿的摩天大楼,滑雪场跟一张游泳池,焰火晚会配烛光晚会,铁路对飞机,一张赌牌桌对铁路,等等。温克勒最后说这样排起来不仅很困难,而且毫无用处。把这些标签打乱,随便从中挑出两个,你会发现它们至少有三个共同点。
过了几个星期以后,他把这些标签都收进一个鞋盒里,排得整整齐齐,再把鞋盒放到柜子最里边。从此他就再也不干什么事了,整天待在卧室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大街,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看着空间。在床头柜上有一台收音机,一直开着,音量很低,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不过有一天诺谢尔太太想帮他关上收音机,他阻止说他每天晚上都要听流行歌曲。
瓦莱纳的房间正好在温克勒的小工场上面,近四十年来,他每天都能听到温克勒的小锉刀轻轻的摩擦声,机动镂花锯微微的转动声,噼啪的木板断裂声,哗哗的开水滚动声——他烧开水不是用来沏茶,而是用来调制做拼图板需要的胶或涂料。自从拆掉工作台,收起工具之后,温克勒再也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是如何度过那些漫长的白天和黑夜的,人们只知道他几乎不睡觉。当瓦莱纳来看他,他便在卧室接待他,让他坐在靠窗的那张椅子上,他自己坐到床边。他们不说多少话。有一次,他告诉瓦莱纳,他出生在乌尔克运河畔的拉菲尔泰-米龙。又有一次,他突然很热情,向瓦莱纳讲起他的师傅。
他的师傅叫古特曼,制作一些敬神用品:十字架、像章、各种大小的念珠、祈祷室的枝型大烛台、活动神坛、用金属箔做的假花、蓝纸板做的圣心、红胡子约瑟夫神像、耶稣受难瓷像等等,然后自己拿去卖给教堂或教士。温克勒被古特曼收作徒弟时才十二岁。古特曼住在默兹省夏尔尼附近的一所小破屋里,温克勒就被安置在他当工作室的小间。古特曼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巧匠,脾气很坏,但对温克勒却十分耐心,教了他好几年,把自己的技艺都传给了他。古特曼智慧无穷,技艺出众,却不善经营。他把存货卖完就进城,只两三天工夫就把钱花得分文不剩。于是又回家重新雕刻,编织,穿线,绣花,缝纫,成型,着色,上釉,切割,黏合,直到又做出一批货,然后再上路去卖。有一次他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温克勒后来打听到师傅冻死在伊斯莱特和克莱蒙之间,阿尔戈纳森林边的大路上。
那一天,瓦莱纳问他是怎么来到巴黎,怎么认识巴特尔布思的。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因为那时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