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家
每到过年,也正值打春时节,万物复苏,如果恰好是暖冬,房檐上的冰溜子早早地就开始融化,脚下的地也开始变得松软。那时候没有钱,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垫的都是土,不是现在的石子和砖头铺路,化冻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变得泥泞不堪,村子里的小道也满是污浊,常常会弄脏了我的新鞋子,让我好不心痛。
旗杆底是金州区的一个小村。从丹大高速路登沙河站出来,就有一条通往旗杆底的大道,道路建设的时间不长,最近又重新翻修过,阳光下的柏油马路油光锃亮得有些晃眼,远远看去,真有点儿大路通衢的感觉。
以前从高速路口出来没有直达旗杆底的道路,都要先绕道登沙河镇上再拐个L形的弯再开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登沙河镇是老镇,至少有百年的历史,至今仍然繁华着。道路两侧被沿街商铺、小贩和各种车辆、行人拥堵得水泄不通,如果赶上集市,开车很难通过。新修的这条道路,解决了旗杆底人出行的难题,不仅便利,而且让旗杆底有了舒展的感觉,仿佛整个旗杆底打开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开车行走在这条路上,远远看去,两边是无尽的田野,没有城市的喧嚣和拥挤,却让人领略到至淳的乡风和包裹在乡土皱褶里那些久远的笑脸。
年根儿近了,舅舅早早就打电话给我,约好时间,一起到登沙河旗杆底老家吃杀猪菜。近些年来,每到年根儿,舅舅都会提前安排一次这样的保留节目,让我们这些离开老家许久的亲人,重新回到老家吃杀猪菜,为回老家过年预热,体会老家的亲情,感受老家的温情,倾听那好久不闻的乡音。
说是老家,虽然已经没有多少至亲在那里,但乡里乡亲左邻右舍的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说来说去都有点儿沾亲带故。猪是舅舅在老家托人代养的,每年交些代养的费用,如饲料钱、人工费什么的,挑一户信誉好的人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只等着年根儿快到了时交给主人。我们去的前一天,猪就提前杀好并处理完了,还没有进院子,远远就闻到了大锅煮肉的香气。
舅舅老家的宅子宽敞明亮,朝阳的五间大瓦房和两侧众多的厢房,还有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全不似小时候那些破败的记忆。要好的邻居已经提前接到通知,早早就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玻璃也擦得仿佛能照出人影,炕也烧得滚烫,手伸到炕被里会烫得立即抽出来。门上已经贴上了大大的“福”字,门两旁也贴上了对联。厨房里请来的一个厨师和两个助手正在灶台上忙着,大锅里正嗞嗞地冒着热气,锅里炖着酸菜大骨头棒,一大盆血肠在锅台上放着,柴草堆在大锅的灶台前,炉膛里的火时不时地从炉口里喷出来。院子里的看家狗,许是闻到了肉香,不再张扬地乱叫,而是不停地摇着尾巴,围着主人转来转去的,无声地提醒着主人,不要忘记了给它好吃的带肉的骨头,好美美地吃一顿。这时的老家到处飘荡着年的气息。
每到老家,我都会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那些经历,每一次都让我感觉老家的无比亲切。
我小时候基本是在姥姥家长大的,那时候妈妈还要工作,就把刚断奶的我送到了姥姥家寄养。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爸爸特别宠爱我,把我送到老家没有多久,爸爸关心我在姥姥家的情况,就独自一个人回老家去看我。也是快到年根儿了,姥姥抱着我到生产队的磨坊里磨麦子,好在过年时蒸馒头。姥姥把睡熟的我放在磨坊里的面案上,一个人在那里磨着面粉,爸爸突然找到磨坊,进门就到处找我,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因为姥姥在磨坊里干活的时间太长,我已经被屋里飘落的面粉盖住了,磨坊里的面粉就像一层薄薄的被子,又像在我身上下了一层白白的雪花,只留下我的一对鼻孔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热热地喘息着,睡得正香。见我在案板上像一个小雪人一样,爸爸心疼不已。他脾气好,一般很少生气,但那天的脸色不太好看,坚决要把我抱走,最后还是在姥姥的一再坚持下,才没有把我抱回去。我直到三岁能上幼儿园了才回到自己的家里。
长大以后,寒暑假我经常在姥姥家度过。每到过年,我也会跟随父母回老家过年,直到姥姥和舅舅们都迁往城里,老家再也没有至亲至爱的人,回老家过年的日子就渐渐地少了。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也没有大礼拜,更没有长假,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老家,那时候物资匮乏,回老家拿的东西也特别多,吃的用的穿的盖的等等,从大米白面老板鱼豆腐干到饼干罐头四海肥皂劳保鞋线手套笔记本铅笔盒等等什么都带。因为父母带的东西多,挤不上车,抢座的大任就交给我了,因为个子小好挤,我常常是最先冲到车上,找一个座位,把书包衣服什么的往座位上一放先占一个座位,然后再在座位的对面躺下,占上一排两人的座位,我就万事大吉,只等着爸爸妈妈上车了,我把占好的座位让给爸爸妈妈坐。每到这时,爸爸就抱抱我说,哈哈,这闺女没白疼。
那时候火车的时速较慢,从大连到旗杆底感觉要晃荡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大家在车上总会遇到亲戚或者老乡,一会儿,大人们就会聚到一起讲闲话聊闲天,孩子们则搅成一团在车厢里跑来跑去,车厢顿时乱成糨糊。那时候没有电话,快过年时,有时候会提前写信回家,告诉家人什么时候坐几点的火车,老家就会派一些闲着无事的孩子辈的人到车站去接站。但有时要是忙,忘记了写信,老家人也不急,从腊月二十六、二十七开始,让孩子辈的往火车站跑,反正每天就那两趟车,如果今天没有接到明天还会接着去,直到接到人为止。车站上到处都是接站的大人孩子,火车一来,个个大呼小叫的好不热闹。旗杆底是小站,只停留一两分钟,而且每天只有两班列车停车,一班是下午四点,另一班是晚上八点,如果这两个时间段赶不上,还可以从登沙河下车。登沙河是大站,那里停的车多,但是从登沙河到旗杆底的公交车也只有两班,如果赶不上,就得从登沙河走到旗杆底,要走两个小时。
有时,我们越加珍爱的东西,越会远离我们。那么爱我的父亲,早早地离开了我。从十一二岁开始,我回老家过年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欢快的情绪了,很长一段时间,妈妈也不大愿意回老家,我也懂事地从不要求她带我回老家,尽管我是那么的想念姥姥和舅舅们,想念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但是每到过年,也是妈妈最伤心的日子,因为过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而没有了爸爸的相伴,过年的老家便会勾起旧时的往事,不能疗伤却让人心伤。
不过,有一年,已经过了大年三十,也过了正月初一和初二,记得是初三早晨,妈妈突然想老家想得要命,说初三晚上前赶回老家还来得及,因为“此地人”初三晚上才送年。也许是年三十晚上喧闹的鞭炮扰动了妈妈心底的忧伤,也许是左邻右舍热腾腾的欢声使妈妈突然地想念亲人,那天下午,妈妈突然决定要回老家,她简单收拾一下,拖着我就往火车站跑,但是只有晚上八点才能到达的火车,而且停车地点是登沙河。但是妈妈铁了心要回去,根本不管天有多冷,路有多黑。车在登沙河停下后,已经没有了前往旗杆底的汽车,周围也没有妈妈熟悉的面孔。火车站上寒风冰冷刺骨,妈妈领着我往旗杆底走。夜晚的乡村土路上,路两旁没有路灯,远远地才会看到零星的灯火,夜晚的村庄都早早关了灯,仿佛关闭了与外面相连的气息。我和妈妈摸黑地往旗杆底走,那天风很大,天气很冷,我心里害怕极了,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跟在她的后面走。妈妈的手心里全是汗,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那时候从登沙河往旗杆底要路过一个庙宇,庙宇在通往旗杆底的山坡的最高处,叫龙王庙。龙王庙门前有两棵参天的大银杏树,这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方圆几公里都可以看到,往往从登沙河往旗杆底走的人,只要走到大树这里就表明到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了,这两棵大树成为登沙河和旗杆底的界碑。一路上我眼睛远远地盯着那两棵大树,妈妈就一路上给我讲两棵大树的故事,传说这两棵大树是一对情人幻化而成的,她还给我讲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到庙宇偷吃过供品,四处躲猫猫玩游戏,她说一定是小时候侵犯了庙宇里的龙王,不然这辈子不会吃那么多的苦……我和妈妈就这样走着走着,路上除了我和妈妈没有一个人影儿,只有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只有我们恐惧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妈妈边走边数落舅舅和舅舅家的那些孩子们,怎么会没有人接站?怎么我们就不能初三初四回来吗一个个死脑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这些臭小子们……爸爸不在了以后,妈妈有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过去每次回老家都有人接,而这次我们两个人走得急,没有提前捎信儿,又是赶夜路,怎么会有人想着接我们呢?在过去的乡村,在错过末班车的时间,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等来救援,只能一步一步地在黑夜里前行。从登沙河到旗杆底只有一条大路,一开始妈妈很自信地领着我走,但是等到了旗杆底往村屯深处走时,才发现有好几个岔路口,妈妈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又没有什么人可以打听,于是妈妈凭着记忆选了一条路往前走,走了好长好长时间才看到一个村子,但是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的却怎么也找不到姥姥家了,好容易看到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妈妈只好上前敲开这户人家的大门,黑夜里的突然造访惊动了人家,他家的狗开始狂叫,接着几乎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半夜里,四处都是狗的狂叫声。村里的人家陆续地开了灯,我和妈妈一下子惊扰了那么多人家的好梦。
那天,我和妈妈走错路了,我们走的那条路不是通往姥姥所在的王家屯,而是与姥姥家方向相背的范家屯。不过,还好这户人家的主人正好认识舅舅们,也听说过妈妈,他骑着自行车把我和妈妈送到了王家屯的姥姥家。到姥姥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姥姥显然是被惊吓到了,看见妈妈和我吓了一跳,妈妈一看见姥姥,委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扑在姥姥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每到过年,也正值打春时节,万物复苏,如果恰好是暖冬,房檐上的冰溜子早早地就开始融化,脚下的地也开始变得松软。那时候没有钱,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垫的都是土,不是现在的石子和砖头铺路,化冻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变得泥泞不堪,村子里的小道也满是污浊,常常会弄脏了我的新鞋子,让我好不心痛。
那天,在老家的房子里,我和舅舅们一起,吃着杀猪菜,喝着大碗酒,扯着嗓门说话,挥着胳膊打牌,舅舅的老房子里到处都是欢笑,仿佛年真的到来了一般,非常的快乐。从舅舅家的窗口望出去,冬日的暖阳正懒洋洋洒在院子里,狗早已啃过骨头,不再在意锅里的肉香,正躺在窝里,微闭着眼睛享受着暖阳,这么美好的景致,让我心生无限的感慨。
我家先生格外地喜欢乡下的热闹与亲情,喜欢和舅舅们一起开怀畅饮。我问先生,你有老家吗?你的老家在哪里?先生想了想,说,每个人都有老家,我的老家在山东,只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老家,从爷爷离开老家以后,我们家人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不过,我把你的老家当成我的老家。
虽然我有老家,但是老家的房子空着,老家的人都急着争着地离开老家。如今有多少老家人走在对面不相识,又有多少老家人不再回到老家。老家虽在,老家人却成了陌生人,没有了亲情的召唤,却只有客气的招呼。老家仿佛是城里人的伤痕,老家里有忧伤,老家里有回味,老家里更有思念,有抹不去的记忆。
老家仿佛是窑藏的老酒,有回味,既辛辣又刺激,喝一口让人落泪,又让人怅然。
舅舅们的生活早已经城市化,生存方式与时代脉搏紧密相连,那次我问干建筑的六舅,问他怕不怕金融危机,他就非常有底气地说,不怕!怕什么?我有老家啊!大不了我回老家。
老家是他的根。
老家!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