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沿途(2)
接下来的长时间里他俩几乎没说一句话。到了中午,太阳同地平线的角度呈一百一十度/七十度的时候,吉普车在一片丘陵和沙漠间杂的地带中不得不慢慢停下来。汽油用光了。
这一刻,他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打开车门,走在旷地里。翻过两道沙丘之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顺着一条沙梁滑躺下去。
他迎着太阳,闭上眼睛,眼皮里边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绿色的,一会儿又是黑色的。后来,它们变成一万支涂着碎金的箭头向他射来。他侧过脸,艰难地喘息一口,一股灼热的气流像是液体一样渗入他的鼻腔和胸膛,身体下面的沙土仿佛变成了一群群啮齿类的生物,尖利地用含着热度的嘴撕扯他。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之中,空气都在微微颤动。他感觉体内的水分在一点点消失殆尽,像一条被放在不断加热的锅里的鱼。他就这么躺着,他很情愿就这么躺下去,一直躺到无力起来、无力呼吸为止。残存的意念中,他的所有工厂和企业转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隐约里,似乎飘来了温琦的身影,还有父母的面庞,他们在一点点淡退,引领他到一个未知的领域。人类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似乎就为了等待着见到被逐出家园的那一天。世界一片昏暗,让人惊悚不已,远处,隐约传来了最后的警报声……
他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耳边的声音断续回荡,是沙梁那边的姑娘用汽车喇叭在叫他。喇叭响了一阵后停了,姑娘用尖细的嗓子喊他:
“喂——”
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登上沙梁,向下面走去。他看到姑娘站在吉普车旁边一块极小的阴影里,用惊恐和嗔怨的眼神望着他。而他,则后悔当初捎上了这个姑娘。
他默默走进车里,从后座位上取出有限的一点儿食物,面包,沙琪玛,还有火腿。他把火腿掂在手里端详着,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又把它扔了回去。太咸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和姑娘一起坐在车里慢慢吃起来。“没办法,汽油没有了。”他说,“我们等着吧,或许会有过往的车辆开到这里。”
他们一直等到黄昏。此时的黄昏一如清晨,处女般静寂、安谧,没有丝毫骚动或闯入者的迹象。他看了一眼姑娘,她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暗淡和茫然。他想了想,抓起车载电话,话筒里没有任何讯号。他们彻底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天黑之前,他做完了两件事。一是将车上的充气式帐篷和睡垫用嘴一口一口给吹起来,这差不多用去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不是没油,发动机打着后,排气管可以帮他做这件事。继而他又想,如果不是没油,他待在这里干吗?见鬼!二是找到一片沙土不多的低地,挖好一个深坑后,将姑娘的一只空饭盒放进去,坑口用塑料膜封好,四周压实,唯有中间部位悬垂在坑里的饭盒口。做完这一切后,他独自在旷穹之下,伴着一轮弯月坐了好久好久。依稀可辨的远处的土地,被沙丘侵蚀殆尽。它们伴着西北的风,湮没了古楼兰,穿越了库姆塔格沙漠,一路纠集着其他同伴,一点点东移。于是,才有了北京的沙尘暴。记得几年前有专家说,照此下去,中国将来得迁都——是危言耸听吗?
睡觉的时候,他问姑娘睡在哪里。姑娘指了指帐篷。他想让姑娘睡在车里,这样的地区昼夜温差可达三十多度,夜间会很冷的。但是姑娘执意不肯,他也就由她去了。
半夜的时候,姑娘还是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车里,躺在后排座位上。她听到了一种来自远处的凄厉的叫声,接着,他也听到了。他们不约而同断定那是狼。他锁好车门,点亮车内所有的灯光,望了一眼窗外那空荡荡的帐篷,然后躺下去。姑娘的举动让他又一次想起温琦。温琦总是在无助的时候寻求他的保护……也许是太乏了,他的一只脚搭在方向盘上,不知不觉,很快就重新睡着了。
凌晨五点钟不到,沙漠上的太阳就升起老高了。整个上午,他和姑娘几乎没说几句话,他们能愈发真切地感觉到阳光对沙漠进行新的一轮进攻。耳朵除了听见对方吃力而近乎虚脱的喘息外,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到现在为止,姑娘已经连续四十七个小时没喝一口水了,而他,比她还要多出两个小时。在这样的地区,连续三天不喝一口水,将毙命无疑。这是常识。
他去到昨晚挖的深坑前。由于昼夜温差的缘故,炽热的阳光此时已将坑内的潮气蒸发,凝结在塑料膜上形成水珠,然后又汇聚着滴落在空饭盒内。他扯开塑料膜,端出铝制饭盒,那里闪晃着流动的太阳。稍一倾斜,饭盒的一个角落里分明贮存一泓泉水。
他把饭盒递给姑娘。
大口喝的话,可以喝一口。
小口喝的话,当然可以喝上两口。
姑娘喝了一小口,把它又递给了他。他阻拦着,几乎是强硬地让姑娘喝掉了剩下的一口。
随着姑娘的抿咽,他感觉自己的喉内也有一股清凉的液体侵入,但是很快,就变得干燥酷烈难耐,像是吞咽了一块太阳。他感觉更加焦渴了。
“冷湖在什么地方?”他自言自语道,“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冷湖?”姑娘说,用手朝远处指,“不就在那儿吗!”
“在哪儿?”他望向远处,却没有望见。
“那儿。”姑娘这回用手一直指着。
他顺着姑娘指的方向望去,只望见一座突兀的、青蓝色的小山峦。
“那不是一座小山吗,”他说,“冷湖在它上面吗?”
姑娘哧哧地笑了起来:“冷湖是一座山的名字,人们叫它冷湖山!它的上面没有湖,旁边也没有湖。”
他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冷湖竟然是一座山!他沉心望去,苍黄漠漠的风沙背景之下,它的颜色纯然、幽冷而恬静,可不就宛如一湾沁凉的湖水,拂去人心的燥热与骚动,让人的思想一瞬间具有了磐石屹立般的恒久和坚忍。他默默地伫立着,开始惊讶于人们惯常逻辑思维的封闭积习和愚固可笑了,他想起蒙田说过的一句话:世上可怕的往往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们对事物的看法……
“我想……走过去看一看。”他说。
“我陪你一起去好吗?”姑娘问。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里害怕呢?
“愿意的话就来吧。”他说。
他们一起向山的方向走去。山并不高,只是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植物,但是登山的时候,他还是远远地把她落在后面。他沿着裸露的岩石向上登,个别处需要用手费力攀缘。他的脚被划破了,但是浑然不觉,他感到眼下的情境特别熟悉,好像又回到童年,甚至是童年以前。空气越来越清新,眼前仿佛有雾在飘动。当他气喘吁吁、几乎虚脱一般登上山顶时,还不待仔细地换一口气,山下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雾岚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座城市,高耸的楼房,纵横的街道,披拂的树木,还有人来人往……他的眼泪差点儿流了下来,内心剧烈颤抖。他一直厌恶城市,希望远离人群,可到头来才发现他是多么依恋城市,多么热爱人群!
他慢慢地瘫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你怎么啦?”过了五分钟光景,姑娘走到他身边,轻轻地问。
“你看!”他朝山下一指。
“什么?”姑娘问。
他睁大眼睛,直起身向山下看去,城市竟然没了,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帘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丘陵。还有地平线,宛如一抺淡淡的浮尘。
他再一次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娘悄悄掠了一下额发,在一旁自语:“据说在沙漠地带经常可以见到海市蜃楼,你相信吗?有时候我觉得,世界应该有理由保存一些蛮荒和未知的地方,好让人类的想象力有一个存放的所在。”
他已经大汗淋漓了。向山下走去的时候,他一直搞不清刚才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脑海里猛然记起卡夫卡说过的一句话:虚幻往往更是一种真实,而常人眼中的现实往往是不真实的……
“喂,我说,”他对姑娘说,“留个地址吧?”
“干吗?”姑娘头也不回。
“不是你留给我,是我留给你。”他说。
“干吗?”姑娘停住了脚步,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姑娘挎着的照相机上。“将来洗出照片后,把我的那张寄给我,我要做个纪念。”
姑娘不经意地抿嘴笑了一下。
他们继续朝前走。他们走的方向,是可能出现公路或过往汽车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