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巧遇蝴蝶风筝
蝴蝶风筝安静地在树上待着，一对大翅膀一动不动，乖乖地等着我去领它……
现在，我去上学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其实还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爸和我妈离婚的事，但是我自己心虚，我怕家里的变故被同学知道，所以我故意在学校里乱说乱笑，用这种方式向别人表示我跟大家是一样的，我和以前是一样的。
班上有一个男生的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以前我跟他关系还不错，也是我的哥儿们。但是现在我开始有意躲开他了，不然同学们会觉得我和他是同病相怜才一起混的。
那天活动课上，我又和一帮同学追来跑去地疯玩，我表现得格外活跃，使劲地笑，大声地喊，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匹小马驹，奔腾在草原上……
“你陪我一会儿吧……”木棉忽然跑到我的身边小声地说。木棉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以前的活动课上，我经常和她聊天，或者玩一些小游戏。但自从爸爸妈妈分开后，我就不大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我停止喊叫，看了木棉一眼，她的脸色真不好，苍白又疲惫。
“噢，木棉。”我说。
“我们去那边走走吧！”木棉的眼睛向远处瞅了瞅。
“好。”看样子木棉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我和她一起朝她示意的那个方向走。
只走了一小段，我就停住了脚步，看着她。我不想走得太远。
“心里挺闷的，挺难过的。”说着，木棉的眼睛看向别处。
“怎么了呀？”我问。
“我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了……”她的眼圈红了，“吵得好厉害啊，把家里的东西都摔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战栗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闹得丁零当啷的，我大半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真的好难过……”木棉的眼泪掉了下来。
看着她有点儿方形的脸，看着她的单眼皮、大眼睛，她扎着整齐的马尾辫，刘海儿在风中轻轻拂动。我心疼她，因为我能够明白她的感受，可是我又对她很不满。她长得这么结实，性格也不是细腻或者矫情的那种，爸爸妈妈只是吵吵架，就让她难过成这样。那我呢？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悲伤得躺倒在地上呢？如果她知道我的爸爸妈妈……
“我真羡慕你啊！你的爸爸妈妈还能够吵架。”我多么想对她这样说。
“我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吵架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束手无策地站着，心里很乱，很难过。我努力找一些话来安慰木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装饰项链放在她的手里，这是我下午上学路上从一家小饰品店买的。木棉没有推辞，她把这串项链紧紧地攥在手里。
接下来的两天里，木棉都无精打采的，脸色憔悴。一见到我就跟我说，她没办法集中精力听课，也没心思写作业。“以前他们也吵架，但很快就和好了。这一回很严重，一直在冷战……”她忧心忡忡。
我真的再也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了，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校园里的一棵白杨树下，我鼓起勇气把自己家里那件重大的事情讲给她听了。她听后呆住了，一脸震惊，然后就抱住我流泪了。我几乎没有为父母分开流过泪，可是，在好朋友的怀抱里，我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告诉其他同学，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要返回班上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们像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勾了勾小指头。
隔了一天之后的早上，做完眼保健操和课间操回到座位上，我的同桌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有件事情想问你，你听了可别生气啊！”
“哪会生气啊！说吧，什么事？”我大大咧咧地说。
“你真不会生气？”他又很认真地问了一遍。我的同桌是个男生，平时大大咧咧的，做什么事都没认真过。今天见他这么认真的样子，我倒是有些不适应了。我假装不耐烦地说：“不相信算了，你不用问我了。”
“相信，我相信！”同桌有些急了，但他还是又磨蹭了一下才开口，“那个……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你现在跟你妈妈一起生活啊？”同桌一边说一边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愣住了，脑袋里嗡的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恶意啊！我是……”同桌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句话也没说，呆呆地坐着，觉得周围的环境已经变了，空气也稀薄得让人窒息。这时，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看到老师的影子在远处晃来晃去。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同桌：“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低声回答：“才听说的。很多同学都知道了。”
接下来，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我正慢慢疏远的那个哥儿们身上了，好像要从他那里得到点儿安慰似的。他的头总是垂得低低的，一副沮丧的样子。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他的父母离异了，事情也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年时间了，但他好像仍然不能习惯和适应。
我忽然觉得，现在，我和这个垂头丧气的男生才真的是哥儿们了。
奇怪的是，我的眼睛一次也没有去看木棉，我不想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所有的课间我都在座位上坐着，木棉是不是出去玩了，我不知道。她也没有到座位上来找我。不过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在那棵白杨树下她认真点头的样子，还有我和她勾在一起的小指头。
我就那么一直呆呆地坐着。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好丢脸啊！以后我在班上怎么待啊……我的心里含着一丝憎恨——恨木棉？恨自己？恨爸爸妈妈？都是，好像又都不是……
下午的活动课上完就放学了。我慢慢地收拾着书包，故意拖延着时间，因为我不想和任何一个同学一起走出校门。各个年级的同学们都说着，笑着，拥拥挤挤地往校门口走。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他们为什么都这么高兴？
一个女生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快走啦！”
她为什么拍我？她为什么笑嘻嘻的？她是故意的吗？
“噢！”我答应了一声，想让自己也笑一下，我要让自己看起来很无所谓，很从容，我不要表现得像个小气鬼，一副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但是我到底没有笑出来。这让我感到很受挫，我索性不装了，拉下脸来，再也不理她，自己径直走了。
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又沉又重。如果我没有在那棵白杨树下把那件事告诉木棉，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我真的是有点儿太实心眼儿了……如果我的同桌没有问我那句话就好了，我宁可以为大家都不知道那件事……如果爸爸妈妈根本没有离婚就好了……
出了校门，我看到许多人和车像影子一样在街上飘来飘去，我觉得自己一迈步就会碰上这个或者撞上那个。我拖着步子慢慢地走。路过一家小超市，我买了根冰淇淋。撕开皮纸，含到嘴里，真冰，真凉，甜得发腻，怎么会这么难吃呢？我把它拿在手里，垂着胳膊走路，后来它就慢慢地融化了，黏黏的汁悄无声息地在路面上滴出了湿印子……
冰淇淋快化完的时候，突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了，我要飞一会儿。我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小碎花衣服，又从书包里掏出碎花小伞撑开，我像蒲公英一样慢慢飘向空中。这次我没有费心地选择起飞地点，直接就在我走着的人行道上起飞了。我一边飞，一边观看马路上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和车。经过我家楼房上空的时候，我看到了经常和爸爸去的那家牛肉面馆。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许多人进进出出，有个男人吃完面出来，站在门口用纸巾擦鼻涕。我扑哧一声笑起来，他的样子真不文雅，相对来说，还是我爸爸比较文雅一些，因为他会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擦掉被辣出来的汗和一点点清鼻涕，而不是像这个男人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个有失体面的动作。
可是爸爸现在已经不在家了。如果我想吃牛肉面，就得让妈妈带我去。但是妈妈怎么能坐在那样的环境里呢，她与那个世俗的环境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再说了，妈妈愿意带我去吗？妈妈现在就像一个影子，总是窝在沙发里，呆呆的，有时候会流泪，有时候会抱怨，有时候会打电话给她的闺蜜，诉说她的痛苦。不要回家去了吧，屋子里凉凉的，逃开妈妈的泪水吧……我知道妈妈现在很需要我这个女儿的陪伴，但是我也会累呀，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就让我逃开一会儿吧，只一会儿，在晚上，在掌灯时分，我就会回到家里。
我举着碎花小伞向石头小镇飞去。虽然我还没有到达它的怀抱，但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烦恼开始变淡了。这就对啦，选择这个时候来石头小镇是对的。
我在一条石头小路上轻盈地落下。薄薄的暮色让镇子看上去很温馨，很静谧。我正琢磨要去哪里，怎么玩，忽然看到一座石头房子的后面有鲜红色的一角一闪而过。我很好奇，追过去看，什么也没有。当我准备转回头的时候，在房子的另一端，那鲜艳的红色又一闪，我赶紧绕过去，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我正疑惑地四处张望，忽然又发现它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在前面跑，飘飘摇摇，引人注目。
暮色越来越浓了，我看不清楚那跃动的红色到底是什么。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小孩吗？是一匹想要独自散步的红色小马吗？还是……
我追着这红色跑起来。它是这么淘气，这么神奇，还有一种让我情不自禁想追寻的气息。
我和这红色捉起了迷藏，后来它把自己挂在了一棵苍翠繁茂的大榕树上，在暮色里轻轻飘动。我终于看清楚了，它是一只大红色的风筝，蝴蝶风筝！
我呆立在大榕树下，呼吸和空气好像都凝固了——这是一只多么熟悉的蝴蝶风筝呀，和我六岁的时候放过的那只大红色蝴蝶风筝一模一样！那只风筝是爸爸去潍坊出差时从国际风筝节上给我带回来的。仲春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去河边放风筝。我不会放风筝，爸爸帮我放起来，握着我的小手，教我放线的技巧。我和爸爸脸对着蓝天，脖子酸痛，浑身冒汗，可我开心得又蹦又跳，又笑又叫。妈妈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看，风把她浅绿色的灯芯绒裙摆吹得飘扬起来，她看着我们奔跑，笑着，笑得像个孩子。
站在河边看，天空里高高低低飘飞的那些风筝中，我的风筝是最漂亮的。别人的风筝都是从河边那些卖风筝的人手里买的，虽然也很好看，但是造型和色彩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我的这一只，是从著名的潍坊国际风筝节上带回来的，爸爸买它的时候应该是经过了千挑万选吧？
那是我最快乐、最温暖的一个春天。每个双休日我们一家人都去河边放风筝，我好像着了魔似的喜欢放风筝。菠萝上市了，妈妈总是在我和爸爸放风筝时，买那种削好切成块穿在竹签上的菠萝，在风筝在空中处于平缓稳定的时候送过来。我常常吃得菠萝汁都滴到衣襟上了。后来一到春天，我就会特别在意那菠萝的甜香味道。
春季就要过去，夏天即将来临，天气慢慢热起来。在那个四月末的双休日，我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放风筝的技巧，风筝在我的牵引下也能好好地飘一阵子了，便兴奋得不得了，扬着脖子看着我的大红色蝴蝶风筝在蓝天里自由自在地飘，我一个劲地笑啊笑。就在我洋洋得意的时候，河边的风好像变小了，然后我的风筝就开始坠落，任我怎么努力运线、奔跑也不行。爸爸赶紧跑过来帮忙，但它还是摇摇晃晃地疾速下降，最后撞在河边的一棵白杨树上了。
我不知道风筝到底有没有被树枝刮坏。其实对于我来说，想要从高高的白杨树上取下风筝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我拿出那把碎花小伞，飞起来，蝴蝶风筝就会重新回到我的手里。可是我说过了，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是一个会魔法的孩子。我在心里想来想去，风筝是可以重新买一只的，但是一旦暴露了我是一个会魔法的小孩，爸爸妈妈会怎么看我？再说，我的魔法是我自己心里的一个小秘密，我暂时还不想和爸爸妈妈分享。于是，我决定忍受失掉这只风筝的惋惜和痛苦。
后来，爸爸没有机会再去潍坊了，当然也就没能再给我买回一只大红色蝴蝶风筝。三年来，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它在蓝天里飘荡的样子，想起它被挂在白杨树上的样子，想起河边的风，想起爸爸握着风筝线的手，想起妈妈递过来的蜜黄色菠萝串……
现在，我在石头小镇又看到了那只风筝，那一定就是我的那一只，我相信！它们一模一样，而且它一再朝我扇动它那大红色的翅膀，一定是老相识，才会有这么亲切的打招呼方式吧！
“我来啦！”我一边扬起脸向蝴蝶风筝喊了一声，一边撑开碎花小伞向那棵大榕树飞去。蝴蝶风筝安静地在树上待着，一对大翅膀一动不动，乖乖地等着我去领它。当我轻轻地从树枝上取下它，牵着它的时候，我没有马上回到石头路面上，而是拉着它的线，和它一起在空中盘旋了很久。我还从来没有在石头小镇上飞过呢，以前，我一落进小镇里，就被那些独有的游戏和风景吸引，再也不会想到飞起来。现在，我从半空中看这个石头小镇，就像是从低空盘旋的飞机上往下看陆地，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童话小镇，很美，很梦幻，很可爱。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镇子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灯光模模糊糊，明明灭灭，更像是童话世界了。我的心里一惊，现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也该是万家灯火了吧？放学以后我一直没有回家，妈妈一定急坏了吧？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要在掌灯时分回家去的……
我赶紧带着这只大红色的蝴蝶风筝离开了石头小镇。当我从空中穿越这座城市的时候，有点儿惊慌，因为手里的这只风筝这么大，颜色又这么鲜艳，我害怕它太招摇了，人们随便抬头往上一瞥，就会注意到它。奇怪的是，我又带着一种炫耀和如获至宝的心理，希望路人能够注意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