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石头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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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石头小镇

妈妈好像成了一个影子,或者一片树叶。我飞向我的石头小镇……

 

妈妈好像成了一个影子,或者一片树叶,她身上一直有的馨香、生动和活力都慢慢地飘远了。书桌上零乱地扔着以前设计的旧图纸,家里再也看不见妈妈新设计出来的衣服图纸了。

“我觉得好突然啊!你和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呢?”终于有一天,我问妈妈了。我不想直接说出那两个字,我用“这样”来代替那个刺心的词。

妈妈听了没作声,好像在想什么,也好像只是在发呆。

“我和爸爸吃牛肉面回来,你们就开始争吵,然后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们冷落你了吗?还是爸爸觉得你太骄傲了,不和我们一起去吃牛肉面?”

我心里好难过啊,早知道这样,那天中午我就不和爸爸一起去吃牛肉面了。馋牛肉面的那种难受,和家的不完整带给我的痛苦,就像是一根针和一个地球的比例,怎么能为了一根针而失掉整个地球呢!

“女儿,妈妈也觉得很难过!不是吃牛肉面引起的……怎么说呢,其实问题一直都存在的——我和你爸爸,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妈妈说,“现在,他终于要去过属于他的那种生活了。”

“爸爸和妈妈不是同一类人?”我觉得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啊。“问题一直都存在的”,我怎么就没有觉得呢?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吧,小孩子当然没有大人那样的能力和眼光来发现问题了。不过,既然妈妈这样说了,我就要细细想一下我们以前的生活了。这个回想过程用了我很长时间,也让我很费神,想着想着,我终于感觉到了,爸爸和妈妈之间是有矛盾存在的——妈妈喜欢带有仙气的唯美的物品,不管它有没有实际用处;而爸爸喜欢那些非常实用的东西,当然他也喜欢美,但是美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点缀,他不会一头扎进美里不出来。

比如说,我们住的这幢楼的一楼是一排铺面,开始的时候,这排铺面当中有一家蛋糕店,环境很诗意,也很浪漫,每天,整幢楼都被那种烤蛋糕的甜蜜香气缭绕着。“我们这幢房子买得真是太好了!”妈妈甜美地笑着,赞不绝口。这是一幢临街的楼,马路上车来车往,很嘈杂,只因为这家蛋糕店和蛋糕店里不断飘出来的香气,妈妈就认为这个居住环境很好,马路上的嘈杂声也不那么扰人了。后来这家蛋糕店搬迁了,那个铺面换成了一个卖降价牛仔裤的小店,门口的喇叭里从早到晚一直叫喊着:“50元50元,牛仔裤放血赔本大甩卖了!”妈妈顿时觉得我们的房子黯然失色了,因为它在一个很世俗的环境里。

爸爸对这些就无所谓,他觉得只要回家来很舒适,家人很相爱就心满意足。尽管如此,为了配合妈妈的情绪,家里要添置点儿什么东西,或者哪个部位要布置成怎样的风格,爸爸总是会依着妈妈,对妈妈的建议频频点头:“嗯,真的很不错。”似乎很喜欢的样子。

当爸爸这么说的时候,妈妈心里美滋滋的。可是有些时候,爸爸装得太假,妈妈看出了破绽,她为此心生失望。爸爸也觉察到了妈妈的失望,于是在他平静的面容下,就藏起了伤心和无奈。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就不能放弃一点点对于那些带着仙气的物品和方式的迷恋呢?我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喜欢一下下妈妈喜欢的东西呢?

“现在,他终于要去过属于他的那种生活了。”好啊,爸爸称心了,去过属于他的生活了,那我呢?我怎么办?

爸爸和妈妈就这样分开了,他们现在的状况让我想到了数学里“相背而行”的行程问题,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在人生的旅程中相背而行了。分开以后爸爸的心情和生活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我所能看到的是,妈妈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每当妈妈痛苦到不能承受时,她就让我打电话给爸爸,要他带我出去吃饭或者游玩,然后她自己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爸爸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格外亲的感觉,还有一种特别稀罕的感觉,这在以前都是没有过的。一定是以前爸爸对我的好,我都习以为常了,一点儿也不当回事。现在难得和爸爸在一起,就觉得见面也珍贵起来。在这种珍贵的时刻吃饭,我会点一些自己很爱吃的贵菜,爸爸也不会反对。当我吃到得意的时候,就有点儿醉了的感觉,差不多忘记了家里发生的重大变故,恍惚以为是妈妈有事不能回家吃饭,爸爸也没有心情做饭,就带我到外面奢侈一回……我开始又说又笑了,把学校里的趣事讲给爸爸听。爸爸听着也笑起来,不断地点着头,偶尔点评几句。

“如果妈妈在就好了。”讲着讲着,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爸爸脸上的笑容立刻没有了。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家了,现在妈妈是我的监护人,爸爸偶尔才见我一回。

“多吃点儿吧!最喜欢吃哪个菜?”爸爸问。他不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要贴到面前的骨碟里去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个菜,这当中好像没有一个是妈妈爱吃的。我忽然很想妈妈。她现在在哪里呢?吃过晚饭了没有?我真想打个电话让她来这里和我们一起吃,到时候再点几个她喜欢吃的菜,比方说南瓜蒸百合或者凉拌芦荟。

等爸爸把我送到楼下,我从车里钻出来,回头再看爸爸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忽然觉得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会继续坐在驾驶座上,偏过脸来望着我呢?他为什么不去停车场停车,然后和等在小区门口的我一起回家呢?不过瞬间我就清醒了,我们的家已经破裂了……

回到家里重新见到妈妈的时候,她平静多了,脸上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我觉得有点儿蹊跷,但也没多想,只要妈妈不难过,我就很开心。

说心里话,我现在虽然和妈妈在一起,但总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以前家里有妈妈,还有爸爸,他们一个是纬线,很柔软,一个是经线,有韧性,经线和纬线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了我的一片天。现在“经线”抽走了,妈妈这根“纬线”也站不住了似的,还怎么能够让女儿依靠?我忽然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了。

在这样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念我的石头小镇。其实,“我的石头小镇”这样的说法有些不准确,因为它并不独属于我一个人。最早和石头小镇有关的记忆是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躺在自己的小摇床上,昏昏欲睡。这时,在明亮柔和的光线里,我看到妈妈拿了一套白底小碎花的衣服放在了我的小床上。她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眼睛那么明亮,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仙女,那么美,那么温柔。她朝我微笑,俯下身来亲了亲我。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这套小碎花衣服,它是那么的绵软、柔和,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一时间,我被迷住了,我把小脸贴在碎花衣服上,整个人就开始迷糊起来……太阳洒在小床上,洒在我的身上,洒在小碎花衣服上,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生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轻飘飘地飞起来了,飞呀飞呀,朦朦胧胧中,我看到远处的蓝天上飘着一座建筑,五彩缤纷,就像是从万花筒里变出来的似的。我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安宁。

我扇动翅膀向着那座色彩斑斓的建筑飞去……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我离它都是那么远……我睁大眼睛使劲地看它,它反而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家的屋顶,侧过脸,我看到了我的小床,还有那套小碎花衣服——刚才的情形是梦还是真?我有些糊涂了。

从那天起,当我躺在小床上,只要用手去摸那套小碎花衣服,我就会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那对透明的翅膀就会长出来,我就开始向天空中飞,然后看见了浮在空中的那座五彩缤纷的建筑……

直到我上了幼儿园中班,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准备午睡,相同的情形又出现了。这一回我躺不住了,我坐起来,坐在暖暖的阳光里,拿起放在枕边的碎花衣服开始穿——奇怪,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要穿上这套碎花衣服呢?妈妈也从来没有提醒过我要穿它。平时我对穿衣服总是很为难,可这一次我很容易就穿上了这套碎花衣服。它很轻,穿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屋子里静悄悄的,我下了床,径直走到门口。在门口的鞋柜上,我看到了一把很小很小的花伞,伞上的小碎花和我衣服上的一模一样,我惊讶极了,拿起它,想都没想就出了门。

我刚撑开碎花小伞,脚就离开了地面,我在阳光里缓缓地向上飞去,这好像是我躺在床上摸着小碎花衣服恍恍惚惚中看到的情形的重现,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奇而快乐地向远处望去,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看到了——难道是那座五彩缤纷的建筑?我驭风而行,向那个影影绰绰的所在飞去。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我能够确定了,它正是我多次在迷迷糊糊中看到的那座色彩斑斓的建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美丽的石头小镇。

我缓慢地降落在石头小镇,心里充满了新奇,同时又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我漫步在镇子上,欣赏着它奇特而美丽的景色。这里看不到一个成年人,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全部穿着碎花的衣服,在镇子上跑来跑去,穿梭往来,做着各自感兴趣的事情。有的孩子在碰面的时候会交谈一会儿,小风把他们交谈的内容一星半点儿地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听见他们提到了自己身上的小碎花衣服,有的是妈妈给的,有的是爸爸给的,还有的是外婆给的……

“我奶奶冤枉我,把她猜测的当成真的,凶我,我赶紧躲到这儿来了。”

“爸爸嫌弃我不像他小时候那么优秀,我好难过啊,就逃到这里玩一会儿……”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一副轻松的样子,好像在这里,奶奶的冤枉或者爸爸的嫌弃都不再让他们感到难过了,他们只顾着乐陶陶地玩喜欢的游戏,做喜欢的事情。

我还太小,只能玩一些简单的项目,摘一朵花,摸摸几匹四处走动的木马。这些木马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们会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你,看得你直想和它们说话。我看到许多大孩子在染布,我也很想染布,但是此时我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因为我长得还没有染缸高呢。

镇子上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我有点儿想妈妈了。我向遇到的几个孩子说再见,拍着木马彩色的脊背说再见,向那些奇异的花朵说再见……我撑开碎花小伞,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石头小镇。

后来,我去过石头小镇很多次。我发现当我想去石头小镇的时候,只要我穿上那套小碎花衣服,撑开那把碎花小伞,就能够飞着去石头小镇了。噢,我太感谢妈妈了,谢谢她送给了我这套小碎花衣服。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所有小碎花的东西——小碎花的鞋子、小碎花的包包、小碎花的手绢……当我成了一个小学生,我甚至在自己的十个指甲上也画上了小碎花!我开始琢磨,这个浮在天空中的石头小镇是怎么来的呢?得不到答案。不过,既然地球能够在宇宙中存在,那么石头小镇的存在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惜的是,伴随着我的长大,我飞去石头小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功课太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且石头小镇对我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小了。

但是现在,经历了家庭的重大变故,我的心好像是一片秋天的枯叶,又干又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得不成样子……这让我重又对石头小镇依赖起来。今天星期六,不用上学,我一定要去石头小镇。去那里飞翔,采花,在染坊里染上一匹布。染一匹什么颜色的布呢?染红色或者黄色的布匹吧,这两种颜色那么明亮,那么热烈,是太阳的颜色,会照亮我的心。

站在嘈杂的路边,我准备撑开我的碎花小伞。慢着,在这样热闹的路边起飞太引人注目了。我往回走了一段,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正好有一股小风轻轻地吹着,我赶紧撑开了碎花小伞,缓缓起飞。

飞往石头小镇的路上,我觉得冷冷清清的,好孤单。环顾四周,我多希望能遇见一个和我一样飞往石头小镇的孩子,可是没有看到其他孩子的踪影。其实,以前我也是一个人飞着去石头小镇的,从没有过孤单的感觉,但这次却不一样,我感觉孤单得好像要从半空中落下来了。

不久我就真的从半空中落下来了,当然不是落在大马路上,而是落在了石头小镇里。

石头小镇,它应该是一个非常重的世界,怎么能飘浮在空中呢?我探寻不到原因。来这个镇子的都是孩子,孩子的心是那么的洁净,孩子的气场涌满天地间,是一种强大的神奇力量,或许正是这股力量托起了这个石头小镇吧。这里没有忧愁,没有仇恨,没有担心,没有劳累,每个孩子都像是一朵向日葵,金灿灿地、喜洋洋地在阳光下开放着。

这个绿莹莹、湿漉漉的小镇,远远看上去仿佛是一艘船,飘荡在天空中。当我置身其中,它就像是我婴儿时候躺过的小摇篮,轻轻地晃动着,让我半梦半醒,无忧无虑。我灵魂的家乡应该就是这里吧?每次在镇子里漫步,我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心的家,所有的烦恼都忘记了。我在镇子里跑来跑去。路面石头上的苔藓很滑,我一不小心滑倒了,衣服也被染成了绿色。我的手按在湿湿的苔藓上,正要努力站起来,听到了嘻嘻的笑声,抬头一看,一个小姑娘站在前面。她长得很结实,也穿着小碎花的衣服,头发剪成假小子样儿,脸上带着点儿没心没肺的表情。刚才的笑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我有些尴尬和恼火,干脆坐在石头上不起来了,气咻咻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她笑得更欢了,往前走了几步,伸手要拉我起来,她说:“你跟我一样的。”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样?”我忍不住反问。

“我也在这块石头上滑倒过呀!不过不会把屁股摔疼的,对吧?”

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有些不好意思,便把自己的一只手也伸给了她。

她向我做了一个鬼脸。这表情太经典了,五官全都皱在一起,像个捏乱了褶的包子,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小孩做过这样的鬼脸。我们相视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和这小姑娘很默契,心贴得很近。我们拉起手,搭伴去采花。本来在这小镇上自己玩也不会感到孤单,现在有了一个伴,就更开心了。

石头小镇里最不缺的就是花朵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朵遍地都是。我专采红色和黄色的花朵。看看旁边的小姑娘,她的手里也握着红色和黄色的花朵。

“你为什么学我啊?”我问,“你干吗不选择你自己喜欢的颜色?”

“这就是我喜欢的颜色。”她回答,“是你学我的!”

我看她乐呵呵的样子,就说:“好吧好吧,是我们有相同的喜好!”

很快,我们就采好了足够多的红色花朵和黄色花朵。我们抱着满怀的花束往染坊跑。这里的染坊都是石头砌成的,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散落在镇子上。染坊里放着深色的、矮矮胖胖的缸,缸口是旧旧的淡黄色边沿,这让我想起外婆腌泡菜的酱缸。我和小姑娘开始用花朵制染料。我们每人一口缸。我先把红色花朵全部放进缸里,然后用堆放在屋角的石头捣这些花朵,把它们捣成花浆。听上去这有点儿像是做苦力,但其实不是,只要用手把石头拍下去,落到缸底后石头就会自动弹起来,再用手拍下去……有点儿像拍皮球。

“嗵——嗵——嗵——”染坊里回响着石头落到缸底的声音,很好听。

不一会儿,花朵就变成了花浆。再用装在透明瓶子里的一种无色液体浇在花浆上,把它稀释。好了,现在把本色的布料拉开,慢慢地放进染缸里,等着染料彻底浸透布料。通常,我都会把头探到缸沿上去看,好像要一头扎进去的样子。但有时候我也会把手伸进染缸里,按压和揉搓放在染缸里的布匹,觉得这样很有趣,直到玩过瘾了,才把一双彩色的手从染缸里拿出来。

这一回我做得很投入,完全顾不上去管同伴的浸染情况。直到我用一双红艳艳的手把染好的布匹从染缸里捞出来,要晾到染坊外面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的新伙伴,她正在喜滋滋地从染缸里捞出来长长的黄色布匹……

我们一起去晾染好的布。染坊外面有许多绳子,它们是专门用来晾晒染好的布匹的。刚刚走出染坊,微微的风就迎面吹了过来。我们把托在手里的布全部搭在又粗又结实的绳子上,它们马上就随着微风轻轻飘动起来,淡淡的花香也从布匹上散发出来。

“我觉得我的这一匹布颜色更好看。”我的同伴得意地说。

“不对!是我的这一匹布颜色更好看!”我放大了声音、加强了语气纠正。

“我的更好!”同伴反击我。

我想,我不能就这么跟她较劲下去呀,我得让自己表现得有气量和涵养才对。

“我们俩的都好,不过还是你的更漂亮!”我说。

我的同伴不说话了,她向我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我们站远一些,打量着自己亲手染出的布匹,高兴得又蹦又跳。我觉得那是我自己造出的小太阳,它的每一束光线都照进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