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不要做这样的选择
捉迷藏是快乐的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可是我的童年没有了……
“咕咚!”我咽了一下馋出来的口水,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这样一种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念过的童话《咕咚来了》里木瓜落进水塘里的声音。那时候我多幸福啊,爸爸和妈妈全都围着我转,我是他们最稀罕的宝贝。不过,现在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的声音,可没有那个木瓜落进水塘里的声音那么美妙。
但是牛肉面的味道很美妙。我和爸爸正商量着中午去吃牛肉面,一想到牛肉面那种又厚重又特别的香味,想到那细细长长挑不断的拉面,还有漂浮在牛肉汤上的香菜末、蒜苗段、牛肉丁和红红的辣子油,我就馋得直流口水,喉咙里咕咚咕咚响。我和爸爸都喜欢吃牛肉面,我们还喜欢吃酿皮。酿皮也是一种重口味小吃,佐料酸酸辣辣的,而面皮的口感很细致,又很筋道,拌起来超有诱惑力。牛肉面和酿皮是这座城市最有地方特色的两种吃食。妈妈就不怎么喜欢吃牛肉面,酿皮偶尔倒是会吃一点儿。妈妈说牛肉面的味道太重了,面也太扎实了,缺乏空灵的感觉,因为味道重,还会把人的形象吃得很狼狈。所以,每次我和爸爸去吃牛肉面的时候,都要先给妈妈准备一些看上去很美的食物,然后才能够放心而坦然地去大快朵颐。
这一回我们和妈妈一起用卷心菜、西红柿、黄瓜、玉米粒拌了蔬菜沙拉,盛进一只雕着花纹边的玻璃碗里,又煮了木瓜银耳汤。这是妈妈最喜欢的食物。此时她提起淡灰色灯芯绒连衣裙的裙摆,坐在餐椅上,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蔬菜沙拉和木瓜银耳汤。
“来,吃一口。”妈妈舀了一勺玉米粒喂进我的嘴巴里。我含着玉米粒含糊不清地说:“你自己慢慢吃吧,我和爸爸也要去吃我们的午饭了。”这两种食物看上去真的很漂亮,不过它们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吃着不过瘾,吃下去也没有很饱的感觉。
我和爸爸来到家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里面的人很多,我照例赶紧抢个刚腾出来的位子坐下,把小手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替爸爸占座。爸爸排队买票,排队端面。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瓷碗满脸笑容地朝我走来,到了桌前,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也笑了。爸爸挑起满满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发出呼噜一声响。妈妈一直不喜欢爸爸发出这样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会破坏她的感觉,或者说破坏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这也是她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牛肉面的另一个原因。但是我喜欢爸爸吃得酣畅淋漓的样子,我自己也吃得很痛快。爸爸每次都要“韭叶”或者“二细”的。“韭叶”是指拉扁的面条像韭菜叶那样宽;“二细”是拉成圆形的面条,粗细程度排在第二。在它的前面有“细的”。而我喜欢要“毛细”的,就是最细的那种,有点儿像龙须面,放进嘴里丝丝滑滑的,很有韧性,又很筋道。我们埋头狂吃,谁也顾不上说话。一碗面爸爸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吃得他鼻子尖和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用纸巾擦汗,擦鼻子。我也出汗了,但是没有鼻涕。我觉得很辣,就伸出舌头来用一只手对着舌头扇,好像这么一扇,那辣劲就被扇走了似的。我看着爸爸直笑,爸爸也笑了。
吃完牛肉面回到家,我就去自己的房间写作业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传来了妈妈恼怒的声音和爸爸争辩的声音。他们又争执起来了。我知道每对夫妻都会争吵,这很正常,可每一次爸爸妈妈争吵时我都会很紧张。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妈妈叫我的名字,很严肃,也很哀伤。我赶紧跑出来。我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妈妈坐在一把小柏木椅子上,她身上那条淡灰色灯芯绒连衣裙的裙摆垂到了地板上。他们都是一脸气恼的样子。
“爸爸妈妈要分开了,你现在选择跟谁过。”说完这句话,妈妈绝望的脸上一下子淌下了眼泪。
爸爸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好像要把他的痛苦藏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成这样了?我们不是和妈妈一起做了她最爱吃的菜吗?我和爸爸一起吃牛肉面时不是很畅快吗?他坐着的橘黄色沙发,颜色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和痛苦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妈妈背后的米黄色电视柜,那么柔和,那么雅致,又和哀伤有什么关系?
我很难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我也不想选择。望着窗外的蓝天,我的心飞到了石头小镇。石头小镇飘浮在蓝天里,那是一个湿润而美妙的镇子,那里的路全是用小石头铺成的,房子则是用大石头和小石头相辅相成盖起来的。石头上布满了细密的苔藓,绿莹莹的,就算太阳的光芒落在这里,也会被滋润得湿气蒙蒙的。小镇上随处可见一些造型和风格都各不相同的石头染坊,每家染坊前都飘扬着各色的旗子。你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染坊染布。染布的颜料是用镇子上采来的花花草草研磨成的,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心情,就选择相应颜色的染料,把本色的布匹染出来,晾出去,你就能体会到想要的那种心情了。染布真是一个趣味横生的过程啊,那种体验是多么的自由和快乐!但是现在,我不大能专心地回想和体验那种感觉,因为爸爸妈妈向我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如果和爸爸一起生活……如果和妈妈一起生活……可是,为什么我不能选择像过去那样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呢?
他们要离婚了。“离婚”这个词我以前就知道,班上也有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可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呢?不过,今天,这个词好像真的和我有关系了。我还是不能够专心思考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去想它,我的脑海里始终闪动着石头小镇的影子……
我低下头,透过窗子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突然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我知道,对我来说,从窗台上跳下楼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因为我是一个会魔法的小孩。只要我往下一跳,那把碎花小伞就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一对隐形翅膀就会瞬间展开,我可以安然着地,也可以飞到我脑海里瞬间闪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不过,现在我是不能跳下去的,因为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是一个会魔法的小孩。每次,只有我独自一人,或者和我的同伴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使用魔法,主要是为了好玩和开心。但有时候我也会利用魔法偷点儿小懒,比如遇到一些特别有难度的事情时,我会借助魔法把事情办成功,这样爸爸就会以为我的能力非常强大,我就很得意。
我很好奇,成人的世界里有没有魔法。如果成人的世界里也有魔法,那么爸爸妈妈从这窗台上起飞,在天空里漫游一圈,会不会就觉得心胸开阔了呢?会不会因为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神奇,就不再去想离婚的事了呢?我不知道。现在,爸爸依然坐在橘黄色的沙发上,他的头一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妈妈坐在小柏木椅子上,掉着眼泪。他们就是人间很平凡的爸爸妈妈的模样,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一丁点儿会魔法的迹象。
我站在屋子中间,没有选择跟谁一起过,他们也就没有再追问我。我们三个人就像三尊石头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把一种姿势保持了很久。
这次“选择”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爸爸妈妈没再提分开的事,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是他们改变主意了吧?大人有时候也很情绪化,闹矛盾的时候,脾气一上来就说没法过了,要分开了。等到那股劲过去了,又跟平常一样生活起来,该怎样还怎样。
但是有一天,和平常完全没有不同的一天,悄无声息地,也可能只是我自己觉得悄无声息,爸爸和妈妈真的分开了。也许他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已经斗争过了,只是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仿佛这件事完全与我无关。
“你和妈妈一起生活吧。”那天傍晚的时候,爸爸没有回家,妈妈跟我这么说。一开口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家里没有开灯,在黄昏里,沙发呀,电视柜呀,家具的颜色都变得很暗,橘黄色的沙发看上去成了咖啡色,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挨着妈妈坐下来,感到有些迷茫,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呆呆地“嗯”了一声。妈妈今天穿着一条米色的灯芯绒裙子,裙摆上绣着一朵黑色的小花。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妈妈穿过其他面料的衣服,她只穿灯芯绒面料。这种布料绒绒的,一条一条的纹路,很特别。我妈妈是一位服装设计师,我们家的书桌上总是摆满了画着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各种风格衣服的图纸。可是她却只穿一种面料和一种风格的衣服,这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把自己设计的各种款式的女装轮换着穿。可是我妈妈……好吧,我只能理解成妈妈要用这样的方式表明自己是一个特别有个性的人。
但是,穿怎样的衣服都不重要。现在,爸爸妈妈已经替我做了决定,让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想,如果一定要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会选择和妈妈在一起的。因为我从小就跟妈妈很亲呀,我不能想象离开妈妈怎么生活下去。而且我是女孩子,女孩子跟妈妈一起生活很合适。但是,爸爸也在家的话不是更好吗?
爸爸从家里消失了。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用具,全都在家里放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都带走。我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过了些天,我打开衣柜门,一眼看到了爸爸的深蓝色西装,就大声对妈妈嚷嚷:“妈妈,爸爸的这件西装还挂在这里,如果单位举办什么正式活动的话,他就没有正装穿了。”
“噢。”妈妈在客厅里回答。
“看,他的剃须刀也不带,胡子长长了就不精神了……”我又转到了卫生间,发现了爸爸的剃须刀。
“嗯。”妈妈说。
妈妈的回答都是淡淡的,我觉得很没趣,就来到客厅里。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橘黄色的沙发全部都成了咖啡色。以前就听爸爸妈妈说过,我们家的这套沙发和电视柜都是光控的,要靠使用家具的人心里的光芒来保持它们明亮、温暖的颜色。心灵之光不足的时候,它们的颜色就会暗淡下去。
妈妈的心现在已经成了只能发出微弱光线的蜡烛了吗?
“妈妈,咱们家的沙发变成咖啡色了……”我忍不住说。
“它确实成了咖啡色。”妈妈仍然淡淡地回答,看上去对沙发颜色的变化一点儿也不在意。
“可是这样不好看。”我蔫巴巴地说。
“但是妈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妈妈说。
妈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我呆呆地盯着沙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穿过客厅,转到阳台。
“爸爸的袜子好多呀!”看到升降衣架上的袜子,我又叫起来。
妈妈没有作声。
“妈妈,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我追问。
妈妈还是不作声。她从咖啡色的沙发上站起来,从卧室到卫生间,再到阳台,把爸爸的衣服、鞋子还有各种用具塞满了两个旅行包。
“你打电话让爸爸来拿他的东西吧。”妈妈说。
“现在吗?”我问。
“嗯。”妈妈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旅行包。
我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说他正在外面忙,顾不上。
“那你忙完了就来取。”我说。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爸爸?”我叫他。
还是没有声音,我正要挂电话,又听到爸爸低声说:“改天吧。”
“改到哪一天?”我问。
还没等爸爸回答呢,我就看见妈妈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就说:“爸爸,你还是今天来取吧,我们会一直等你的。”说完就赶紧挂了电话,不给爸爸反对的时间和机会。
不知道爸爸今天晚上到底会不会来取东西。我在客厅里闷了一会儿,就去写作业了。
都快十点了,我的手机响起来,爸爸说他已经到楼下了。
我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妈妈仍然坐在沙发上。
“爸爸来取他的东西了,我去送吧。”我说。
“很重,你提不了。”妈妈说。
我试了试,真的非常重,但是慢慢挪还是可以挪动的。我知道,其实我只消用一下我的魔法,它们就会乖乖地到达我想让它们到达的地方。
“我自己慢慢提,能行的。”我这么说是为妈妈考虑,我不舍得让她下楼去给爸爸送东西。在这样的境况下见到爸爸,她的心里会有多难过呀!
“不。你太小了,拿不动。”妈妈坚持说。但是她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妈妈,你就相信我吧。有电梯的呀,而且,也许爸爸正等在电梯口呢!他从来都不忍心让我们提重东西的。”说着我提起包就往门口挪。
这一来妈妈不说话了。我把旅行包一个一个地拿到门外,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搬进电梯。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带着这么重的东西坐电梯,忽然觉得很孤单。
电梯到一楼停下来,门自动打开了。电梯口空空的,没有爸爸。但是这个时候我也不发愁,我从衣兜里掏出我的碎花小伞,对着它默念了一句咒语,一边想象爸爸停在马路边的车。两个旅行包瞬间就飘走了。
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出单元门,到了楼的拐角处,我停住了。夜晚的街道上车来车往,爸爸的车停在马路边上,看上去孤零零的。两个行李包就落在小车后备箱的附近。爸爸穿着他在家时穿过的那件卡其色T恤,站在车边东张西望,浓密的头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那个熟悉的身影让我觉得心酸。我很想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我要拉着他,请求他回到家里来……但是我的腿却动不了,我害怕面对他。我躲在楼的拐角处,远远地望着……
“怎么,在和爸爸捉迷藏呀?”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惊了一下,一回头,是物业的那个伯伯,他笑眯眯地站在旁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捉迷藏……”我木讷地说。
“呵呵……”伯伯笑着回他的办公室了。这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伯伯,每次我和爸爸妈妈外出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他总是对我说:“你看你多幸福哪!”
伯伯走后,我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爸爸的车。爸爸打开后备箱,弯腰拎起旅行包,一一把它们放进后备箱里。“啪”的一声,后备箱盖合上了。他又向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有那么一会儿,车子没有动静。后来车子启动了,“嗡”的一声就开走了,融进了马路上的车流里。
我觉得脸上湿湿凉凉的。我哭了。我这样子,物业伯伯怎么会相信我是在和爸爸玩捉迷藏呢?再说,捉迷藏是快乐的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可是我的童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