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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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异乡客(3)

调度室位于黑石礁广场的西北角,也是广场的最高处,也许因为地势高,门前的雪被风吹得所剩无几,像被人潦草地扫过。豆芽儿打开调度室的门,调度室里有一张长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和椅子冰冷得让人不敢碰,好像一碰手上的皮肉马上要粘上去一样。豆芽儿又开始生炉子,这是今天她第二次生炉子。好在生炉子的东西都在角落里码放着,装在麻袋里的木刨花,剁成小长条的破木头,堆在墙角脱成砖头状的黑乎乎的煤饼和新鲜的煤块,边上用许多半块的碎砖头垒成小圈儿护着,还有引火用的废纸。炉子里的炉灰都烧成了砖红色,是煤里加了太多的黄黏土的缘故。豆芽儿开始掏炉灰,她怕炉灰太冲,拿起水壶往上倒水,可水壶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她只好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掏炉灰,掏了一会儿,掏着掏着她不由得停下了。她干脆扔掉工具,坐在了椅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王兵,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吧,过年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到饺子。

豆芽儿抬眼往调度室的窗外望去,仿佛看到一个人向她走来,她似乎听到外面电车咣当咣当开过来。如果王兵还在,他还会在大年初一给我拜年的,他是那么让人牵挂。她的眼前不由得跳出了王兵那副调皮的样子。

过年的时候,豆芽儿无法不想起王兵,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王兵现在还在电车厂当他的司机,这可是他向往已久的职业啊。王兵的父亲是电车厂的修理工,一次,他在修理电车时,电线突然断裂,砸中了他。当时他站在电车车顶棚上修理电车支架,电线断了直接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一下子从电车上摔了下去,死了。十八岁的王兵直接进了电车厂接父亲的班。因为王兵的爸爸是工伤,所以王兵可以在电车厂任意地挑工种。王兵喜欢打扮,他不想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在电车厂当修理工,他想当电车司机。

王兵是学徒时认识豆芽儿的,后来王兵告诉豆芽儿,他第一次看见豆芽儿姐时,豆芽儿姐的眼睛里正在着火,他只想着要去救火,别的什么也没想。

那天,也是大年初一,她早早地在调度室里掏炉灰,有人走进了调度室,还没等豆芽儿回头,那个人一下子从后面捂住了豆芽儿的眼睛。

豆芽儿的心嗵嗵地跳起来,但她还是装作生气地大声叫道,谁呀?快放手,我要干活!

那人还是捂着豆芽儿的眼睛,身子仿佛要贴到豆芽儿的后背上。

是王兵,豆芽儿当然知道,她故意抖了抖肩膀,说,王兵你松开手。

我就不松。

你松不松?

不松!

松不松?

不松不松!

你再不松手我拿煤钩子刨你!豆芽儿边说边真把煤钩子朝身后比画起来。

真不识闹!王兵不满地放开手,见豆芽儿头也不抬地在那里忙乎,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说,姐,你怎么真生气了?姐,我是逗你玩呢!

真是棵豆芽儿,经不起冻(动)。王兵嬉皮笑脸地嘟囔着。

豆芽儿并没有起身,仍然蹲在炉子前掏炉灰,却听到自己的心咣咣地跳。

王兵看豆芽儿的脸红了,便来了精神,问她带没带什么好吃的来。

这是他俩的秘密,每次到调度室里等候发车的时候,王兵都能从豆芽儿那里淘来好吃的东西。

真馋!豆芽儿装作面有愠色地说,兜里有瓜子。说着抬起了左边的胳膊,欠身示意王兵瓜子在左边的衣兜里。王兵立即兴奋起来,把手伸进豆芽儿的衣兜里,但他并没有直接掏瓜子,而是用力地抓了一下豆芽儿的前胸,然后才掏出一把瓜子,轻轻一跳,把屁股挪到了桌子上,动作快得让豆芽儿来不及反应。

王兵吃着瓜子,美滋滋地说还是豆芽儿姐姐好。

豆芽儿低头扒炉灰,嘴上却说,叫阿姨!没大没小的。不过,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语气里的绵软和暧昧。

嘿嘿,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就叫姐姐。王兵一脸赖皮的样子。

王兵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仗着年龄小,对豆芽儿也是没大没小的,总喜欢和她闹着玩。电车司机是清一色的女性,突然来了一个男司机,大家真是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不过,豆芽儿喜欢王兵,不仅是从他外表看到的那样年轻,充满活力,无忧无虑,没心没肝的不知愁的样儿,关键是他们有秘密,这秘密已经埋藏很久了,豆芽儿越来越害怕这秘密,所以对王兵是又爱又怕,她从来不跟他真生气,就是有气也是装出来的。

今天大年初一,我来给姐姐拜年,姐姐过年好。王兵说着朝豆芽儿努了努嘴,做出亲嘴的样子。

豆芽儿说了句“不害臊”,低下头忙乎,不再理他。

我想姐姐了,知道姐姐早班,我是来帮姐姐干活的。说着,他把手里的瓜子皮丢到煤灰里,拎起装灰的桶子出门倒灰去了。

豆芽儿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我要去吹哨了。却是商量的口气。

王兵拍拍手上的灰,有些不舍离开的样子,往窗外看了看,电车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在往调度室这边望着,车上的两个乘务员看样子也打扫完了卫生,向调度室这里直摆手。

豆芽儿从衣兜里拿出哨子,装作要吹的样子,王兵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她的嘴,说不许吹,我上车了你再吹,说着迅速地在豆芽儿脸上亲了一下,跳出了调度室,往电车上跑去。

电车上的人不多,就那么三五个人,硬木长条椅子与天气一样的冰冷,刚上电车的几个人几乎都站着,也没有人去抓住吊在空中的圆圈把手。因为电车上人少,大家可以找到许多空间立脚,或者可以倚在长条木椅把头的地方,或者找个其他什么地方。平时人多都抢座,现在人少座多了,反而没有人坐了。上车的都下意识地把两只手放在嘴边,边哈着气边搓着手,轻轻跺着脚,彼此漫不经心打量着,或是看着窗外想着各自的心事,或者干脆佯装闭目……

豆芽儿眼看着王兵一溜小跑着跳上了电车,钻进前面的驾驶室里不见了,她来到站台上,在雪地上下意识地踱着步,终于吹起了响亮的哨子。乘务员咣咣咣把电车前后车门拉上,再把车门上的小钩子从下往上利落地一挑,两扇对开的门就挂上了,几乎在她哨声刚响的瞬间,电车轰隆一声启动了,像一栋笨拙的大房子,咣当咣当地往前移动着。也几乎在电车启动的同时,豆芽儿也以极快的速度跑回到调度室。

豆芽儿回到调度室,再看看越开越远的电车,有些恍惚。车速过快,电车车顶棚的支架与电线迅速地摩擦着,嗞嗞地划过一道道又红又蓝的斑驳火花,那让人迷离的火花把黑石礁夜空彻底点亮了。

豆芽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服,正是春节最时兴的棉服款式,大街上的成年人几乎每人一件:卡其布的外表,粗重的有力量感的拉链,衣服上下共有四个贴在外面的大口袋,看上去有些招摇。男女棉服的款式几乎一样,但颜色不同,男式的只有黑、深蓝、土黄,而女式棉服的颜色就丰富多彩了,大红、粉红、墨绿、淡黄和淡绿等等,腰身处有一根暗藏的细绳,轻轻一拉一系,立马就会显出身条。豆芽儿的年龄穿大红色的衣服有些夸张,但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谁而穿的。豆芽儿的头发上新烫了波浪卷儿,她每到站台上吹响电车发车的哨子后,立即就会像一团火一样滚进调度室的小铁皮房里。

好像是特意而为,调度室里的主角永远都是女性,从记事起,豆芽儿就只看到过女调度,从来没有看到过男调度,尽管调度室里常常有男人在里面,但他们都不是调度,从来不是。豆芽儿身材高挑,喜欢穿鲜艳夺目的衣服,她当调度,站在黑石礁的街头,那就是黑石礁的一道风景了,王兵甚至还想到了“独立寒秋”这样的句子来形容豆芽儿,让豆芽儿觉得他又可爱又好笑。

窦艳姐,我就是因为你才想当电车司机,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可以天天到你的调度室里来。豆芽儿想起王兵的话,抬头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豆芽儿脸色灰暗,一看就是严重缺觉的样子,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忽略脸上那些粗糙的皱纹。她不由得想起她和王兵在一起时的情景,心跳立即有些加速,像是害怕被别人发现一样,突然地朝四周警觉地看了看。他们开始得唐突,却又无法坦然地结束。

那也是一个春节,她刚到电车公司不长时间,那时的王兵也不过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想什么心事呢,这么入神?有人进来,是司机小张,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格外的喜气。豆芽儿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略微平复了一下乱跳的心,转过身来,问了声“过年好啊”,继续埋头生炉子。

炉子终于点着了,通红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豆芽儿麻利地收拾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离第一班车发车的时间还早着呢。

她想起不辞而别的王兵,心里竟然心痛不已,他其实还是个孩子,他现在在哪里?过年了,他想不想家?

调度室是个铁皮搭的临时建筑,四面都是窗户,有点儿像火车站广场上日本人修建的用于执勤的岗亭。那岗亭很有名,有点儿像一个倒立的细脖大肚的酒瓶子,细脖子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上面挂着一排楼梯,瓶肚子上是四面窗户的小屋,人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广场的各个角落。曾经那里有一个姓霍的交警看中了宝珍,豆芽儿想提前看看给宝珍把把关,她在岗亭不远处悄悄地打量着霍交警,她发现霍交警脑袋上是抓人眼球的少白头,少白头一定是血液有问题,豆芽儿于是打消了把宝珍嫁给霍交警的念头。豆芽儿坐在黑石礁广场的调度室里,经常会想起远在火车站广场上的交警岗亭。有一天,因为电车道扩道,岗亭被拆除了,豆芽儿当时还想,幸亏没把宝珍给了霍交警,如果给了他,岗亭拆了,霍交警到哪里办公,他的少白头会不会愁得更白?

调度室与黑石礁广场有一个五六米的落差,从调度室旁边的台阶走下去就会到广场上。豆芽儿坐在调度室的长凳上,她不用费劲就可以看到整个黑石礁的景致。调度室和黑石礁广场的关系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子,调度室在扇子的根轴处,而整个黑石礁广场就像一把打开的扇页,支撑扇页的是通往东南西北的大小不一的街和道。俄国人的规划设计喜欢以广场为中心,然后才是大街、林荫街、小街、小巷,递次延伸,像把一切美的景致都收藏在曲折之中。

炉子上的水壶嗞嗞地冒着热气,热烈而喧闹,壶盖跳动着,像犯了病的癫痫病人,一抽一抽无法停歇,小铁皮房虽然四面都是窗户,看上去样子单薄,屋子里面却暖融融的,把冻僵了的树干和呼着白气的行人隔在窗外。屋顶上的烟囱往外冒着灰白色的烟,像戏台上的白娘子在风中舞着宽长拖沓的袖子,要多缠绵有多缠绵。

又一辆电车在哨声中碰上了门,开始咣当咣当晃荡着向远处开去,车身左右摇晃着,摇摆得快倒下去一般有些让人担心。从第一班电车发车的哨子凌晨四点钟准时响起,直到第二天凌晨的一点半钟最后一班电车收车,电车全天几乎不停歇地运转。中间只停顿三个小时,这停顿的三个小时,让忙碌了一天的有轨电车终于可以喘息一会儿,整个黑石礁,甚至整个城市便陷入了寂静之中。电车噪声很大,但是黑石礁和住在电车沿线的人家似乎听惯了这样的喧闹声。豆芽儿曾经问过住在沿线的几位朋友,一天到晚听着电车轰隆隆的响声会不会睡不着觉啊?他们却说听惯了有轨电车的轰隆声,睡得很香,如果哪天听不到了反而不习惯,竟然睡不着了。就好比听惯了身边的人打呼噜,冷不丁少了那个打呼噜的人也会不得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