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异乡客(2)
豆芽儿真名叫窦艳,是电车公司的调度,因为从小就长得又细又长的,取小名豆芽儿。出生时据说病得很重,又是个女孩,家里就准备把她送人了。算命的先生说了,这丫头命中带水,得往有水的地方带,豆芽儿就被爷爷带到了有水的大连。
豆芽儿长得细细高高的,走在路上有种风吹杨柳的感觉,会给人一种不同的味道,每次她走出调度室用力地吹哨的时候,都会吸引许多人的目光,远远地看去,她的身影,每每成为黑石礁广场上一道别样的风景,多少女人羡慕握在她手里的那枚哨子,那声声脆响又会引来多少男人喜爱的目光啊。但是她私下里却有满心的委屈和不满。因为调度室就在黑石礁广场边上的电车终点站站台上,而她的家就在黑石礁的槐花街上,她每天从槐花街走到调度室大约十几分钟的路,这本来是一件多么省心省力的事。可是这十几分钟的路对豆芽儿来说是那么的不情愿。豆芽儿有个喜好,她喜欢坐在电车上,喜欢看那些乘客气喘吁吁奔跑追赶即将开走的电车的样子,期待哨音吹响时好心的司机等她上来的那一瞬间,那时,满车的目光都会为她鼓劲,当然也会有不满和抱怨的声音,不过,这些都会在她上车后得到平息,她会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人们就会看到她新穿的衣服、新式的皮包,还有她杨柳般的腰肢,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可是,这些都是想象,她永远不用赶着跑着追着上车,也不用哪个好心的司机和乘务员等着她,她无法每天挤到拥挤的车厢里,无法听到车里人的谈话聊天说事儿,也不会被哪个男士有意无意地在拥挤的人群里用身体抵挡护着她,她工作的地方就在广场上的调度室里,她的工作范围就是从调度室到站台的十几米的距离,甚至她根本不用上站台,只要站在调度室的门口吹一声哨子电车就会应声启动,然后她只能回到调度室里看报纸或者发呆,等着另一辆电车开到站台上,然后看着调度室墙上的钟表,看着表针转到下一辆车的发车时间。她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单调的工作,不过,她心里清楚,她没有资格抱怨,这比她原来当环卫工人淘大粪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她没有理由抱怨,她应当知足。可是豆芽儿就是心里不满意,不服气,不舒服,不过瘾,总之就是不痛快,难道她就应当在这个小调度室里一直待下去不成?
豆芽儿自己知道,自己所有的不痛快都是因为方芳。不过,这也许是命吧,有时她想。
昨天女儿宝珍上夜班,女儿还没走时,豆芽儿就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她爬进被窝装睡,就是不想和女儿宝珍延续前一天的话题。女儿储宝珍可不是个心疼妈的孩子,这孩子跟自己有点儿像冤家。宝珍要买一件新款的料子大衣,那件大衣是红黑相间的格子大衣,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豆芽儿是打年轻时过来的人,更何况豆芽儿也是喜欢打扮的人,知道女儿宝珍当下是最爱打扮的年龄,豆芽儿本来在心里已经答应给女儿买一件的,因为女儿的理由很简单,就是锦绣已经买了一件,她储宝珍现在自己挣钱了,再也不想受小时候的委屈了。再说宝珍说自己长得也不比锦绣差,为什么就不能穿一件好看的格子大衣呢?本来豆芽儿钱也准备好了,可是还没有等把钱拿出来,远在山东老家的宝珍舅舅就来了信儿,说过年了,家里一点儿过年的东西都没有,而且宝珍的姥姥又生病了,需要钱看病。豆芽儿知道,宝珍姥姥看病是假,要钱是真,豆芽儿想,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往老家寄钱了。
上一次见到父母和小弟一家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本来他们已经说了死话,今生老死不相往来。那一次,他们突然拉帮结伙来到了槐花街,连个信儿都不捎。当然他们也不会写几个字儿,也不用写什么长篇大论的信儿,他们的信儿就是直接要钱。他们把豆芽儿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他们不来那是不想来;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不用考虑豆芽儿同意不同意,谁让豆芽儿住在有名的槐花街,在他们山东老家,谁不知道豆芽儿的爷爷曾经在槐花街上做事。说起槐花街谁不另眼相看。只是那一次,他们在豆芽儿的家里住着住着就不安分起来,先是把豆芽儿积攒的钱一点点偷光,后来又把家里能吃能喝的都给败光了,还把豆芽儿买的猪皮棉皮鞋拿出来穿。四个人轮流穿出去显摆,先是妈妈和弟媳穿,后来弟弟和爸爸穿,他俩脚大,就踩着后鞋帮去大街上溜达,那可是豆芽儿东省西省才买的新皮鞋,只有过年时拿出来穿过那么几天,他们四个人硬是把一双新皮鞋穿成了烂鞋子。后来,他们因为吃鲐鲅鱼还是吃镰刀鱼打起来了。那阵子市场里突然涌出好多卖鲐鲅鱼和镰刀鱼的,那阵子这两种鱼多得在黑石礁的海里盛不下,便宜得不得了。他们有人想吃鲐鲅鱼,有人想吃镰刀鱼,后来他们总算是统一了意见,他们把豆芽儿准备过年走油用的一坛子猪大油拿出来,炸鱼吃,两种鱼一起炸,那天,槐花街上到处都飘荡着炸鱼的香味。后来,因为豆芽儿偷偷地给了爸爸两元钱结果让弟弟知道了,弟弟指责豆芽儿不长良心,说这么多年在老家都是我在照顾而你却不感激我不给我钱花给一个没有用的老头子花。豆芽儿的爸爸显然不能同意儿子把他比成老头子,他们又打了起来。他们把豆芽儿家弄得一片混乱,不是动棍子就是动刀子,而且下死手动真格的,还跑到了锦绣家去打。他们想本来院子就是他们的,他们越想越来气,还借机把锦绣家里的玻璃打碎一块。他们打得很凶,槐花街没有谁能拉得开。一开始分不清谁和谁一帮,后来发现是父母之间吵架,后来父母又一起对付弟弟一家,与弟弟、弟媳妇打,最后,又一起和豆芽儿一家打。弟媳妇总是怀不住孩子,总是习惯性地滑胎,她脾气特别的暴躁,她拿着斧头到处乱挥,其实就是吓唬吓唬人,她最终没有砍人,她拿斧头把豆芽儿的皮鞋一下一下都剁碎了,也剁碎了豆芽儿的心。豆芽儿连夜把他们全都赶到了大街上,他们在槐花街上跳着脚骂着豆芽儿这个不孝之女,说豆芽儿你觉得你是谁你就是一个强奸犯的老婆你是个破烂货。他们专挑难听的可劲地骂,骂得槐花街上聚满了人,骂得槐花街上飘荡起会意而开心的笑声。他们到大街上流浪,但是他们很快就又有了新的主意,后来他们很快就和好了,他们竟然扬言要搬到方芳家去住,说锦绣娘儿俩凭什么住那么大的房子,她们两个人住那么大房子是浪费是资产阶级是大地主大资本家要是在乡下早拉出去枪毙了……再说,当年要不是豆芽儿的爷爷带着一大家子来充数,他们怎么会保留下这些房子,他们现在不让我们住就是卸磨杀驴!
卸磨杀驴!卸磨杀驴!卸磨杀驴!卸磨杀驴……
他们怒吼着,豆芽儿没有在那些骂声前软下来。这是第几次把父母赶到大街上她也说不清了,反正槐花街的人都知道豆芽儿,都认识豆芽儿,都有权利笑话豆芽儿,反正她的脸面早就丢尽了,再丢一次也无妨,豆芽儿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人耻笑和怒骂。寂寞的日子难道不需要来一些这样的吵闹吗?不然日子过得会多么的平淡无奇啊!
豆芽儿把储宝珍挣的钱全部没收了,豆芽儿不允许宝珍自己支配自个儿挣的钱,宝珍要买什么东西再和她要,每到储宝珍和豆芽儿要钱,豆芽儿就特别心疼,豆芽儿对储宝珍特别的抠门儿。豆芽儿并没有把老家的妈妈生病当回事,只当是老家的鸡啊鸭啊猪啊狗的生病了,但她知道老家的父母和弟弟媳妇们没有地方弄钱,豆芽儿寄走了二十元钱。钱寄走了,再给宝珍买格子大衣钱就感觉紧张了,她不给宝珍买大衣就有理由了。其实豆芽儿心里觉得,宝珍再怎么打扮,也打扮不出锦绣的俊样儿。宝珍是风里吹雨里滚土里扒拉出来的毛丫头,再怎么拾掇也只能拾掇出粗糙的草姑娘模样,而锦绣是高贵人家长大的,天生的贵气,穿不穿格子大衣都一样的漂亮。豆芽儿一想到与方芳明里暗里较劲,心里就隐隐地痛,就恨得牙根儿痒痒。豆芽儿实在不想给储宝珍买什么格子大衣。按理说,储宝珍已经工作了,也挣钱了,可是山东老家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前前后后这么多年把豆芽儿家里搜刮得精光。再说豆芽儿从来就没有富有过,她从来不能像陈锦绣的妈妈方芳那样,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没钱的豆芽儿更看重钱,钱到了豆芽儿手里再往回要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她没有资格和人家比,但是她就是心里不舒服,一辈子不舒服,如果有机会再生一回人,她就生在好人家富人家有权势的人家,生在不要脸的人家也行,就是不能生在现在这样的破家里。
四
时间太早,广场上有些冷清。
黑石礁地处城乡接合部,是许多公交车的起始点和长途汽车的换乘站,所有开往城市西部的汽车到了黑石礁即是到了终点站,连廉价的电车都在黑石礁断了念头,轰隆隆开过来,却在黑石礁戛然而止,把人送到黑石礁广场上,然后再拉上人送回市内,无法再向前迈进半步,仿佛用尽气力要把黑石礁从城市的边缘解救出来。所有从市中心区开来的公交汽车到了黑石礁广场,也就到了终点站。车停下来,放下乘客,然后在广场上掉头拉上乘客再往市内走,仿佛再往前就是悬崖峭壁,多一步都不肯走。如果谁要到城市的西部,就只能在黑石礁广场上换乘长途客车了。过了黑石礁,就是小平岛往旅顺方向的郊区,属于小长途,连当年贪心的日本人都不想再往前走了,把电车道只修到黑石礁广场,连进城送菜的车也只能停在破烂不堪的下屯街。
黑石礁广场是城乡的分界线,这里因为有了电车,有了小广场,乡村得以在这里向城市延伸,而城市却无法在这里止步。
豆芽儿供职的电车公司是解放广场电车厂,主要是负责黑石礁开往兴工街、兴工街开往寺儿沟方向的有轨电车,这些线路是城市的重要交通线路。黑石礁是电车始发站也是终点站,还是临时的停车场,每到最后一班车收车时,十几辆顺着电车道一溜排开,依次在铁轨上整齐地停靠着,远远看去,有着墨绿色车体和一个个小窗口的电车,像一个个庞然大物又像一队队慢慢行进着装整齐的士兵,它们到达再出发,周而复始,成了黑石礁一道独特的风景。
豆芽儿自小就喜欢坐电车。豆芽儿喜欢听电车乘务员报站名,有时候豆芽儿坐电车不为别的,就为听一个个站名,振工街、大众街、大同街、西岗街,老街的名称让人有种归属感。那些乘务员穿着干净整齐的工装,斜挎着工作包,从里面拿出票,麻利地收钱卖票,他们把票递给你时并不看你,他们知道你的手准能接住那一张小小的薄薄的车票。那些票只是暂时给你保管,下车的时候那些票会回到他们的手里,他们要么撕碎了要么揉成一个小团,放在包里装废票的夹层里,或是打开车窗扔到外面,全看他们的心情,是的,他们有权处理那些票。那些扔到车窗外的车票有些还完好无损,有时被风吹到路边的杂草中。豆芽儿小时候最喜欢在杂草中捡扔掉的车票,运气好了会找到好几张,然后弄平整了,再坐车时就用这些捡到的车票。豆芽儿不用担心那些票被发现是捡到的,只要票面整齐完好,就没有理由不让用,也许这正是他们故意设置的把戏,那些丢在风中的车票给孩子们带来的意外惊喜难说不会给他们带来小小的成就感。他们是电车上的主人,他们天天开门关门迎来送往,他们把车门弄得咣当咣当地响以表示他们的庄重与严肃,他们面无表情的样子在豆芽儿看来多么有味道啊!
豆芽儿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当一名电车乘务员,为了适应将来的工作,豆芽儿从小就喜欢记地名,小时候爷爷经常给她讲大连地名的来历,虽然长大以后那些老街名已经陆续不用了,但是豆芽儿仍然记得那些老地名老街名。有一次,豆芽儿的爷爷有些犯糊涂走丢了,他老得都要不记得家了,被派出所警察送回家的,豆芽儿问爷爷在哪儿丢的,爷爷说在浪速町,豆芽儿知道,浪速町就是天津街。豆芽儿几乎记得每个街道的名字。日本侵占时期的街名有着明显殖民性、歧视性特征,仅具有日本风俗文化内涵的含“町”“通”的名称就有近两百个,而有中国文化风俗内涵的街名只有不到三十个,占所有地名的很少部分。日本人把在平缓的丘陵地带上的街道和高岗地名字带上“台”字,春阳台、樱花台、秀月台。他们还愿以战舰名称命名,什么吉野町、朝日町、三笠町、浅间町、浪速町等。还有以日本古代诸侯国国名命名的武藏町、骏河町、摄津町、纪伊町等。在日本人集中的地方大多都会用“通”“町”等做地名,那些明治町、神明町、大正通、东乡町、儿玉町等路街,后来都被鲁迅路、解放街、西安路、修竹街、团结街等取代,不过,那些旧名字还在豆芽儿的记忆里,像那些旧时光一样无法被抹去。
紧邻槐花街的下屯街最早是贫民区,后来日本人开发了黑石礁,把下屯街的贫民迁走了。再后来,日本人撤离大连后,下屯街上的老居民重新搬回去,许多人还住进了老别墅,下屯街又叫回了原名。但有一些地名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改变,只在原有的基础上稍有变化,吉野町改成了吉庆街,朝日町改成了朝阳街,枫町改成了枫林街等等。但大多数中国居民都集中在寺儿沟、转山屯、老虎滩、傅家庄、香炉礁、侯家沟、车家村等地,由于一些老地名带有明显殖民地色彩,一点点被弃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