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中罪(6)
陈锦绣突然特别想念大海,想念大海边的家、小院,一切一切,想在大海边听熟悉的涛声。陈锦绣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黑石礁的海边,想起了槐花街,想起了久无音讯的父亲。父亲失踪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的多,一场接一场地下,还有大风也跟着起舞,漫天的飞雪像春天飞舞的杨树的绒絮,迷住了眼睛。雪天的黑石礁海边,这时候的船只一定都沉默着,这个日子它们应当沉默,它们见证了一段段悲伤和痛苦,见证了生离死别的一切,有了不语的资格。大海需要怎样的胸怀和坚硬的心才能面对生死,面对一切?
锦绣回头看了看小屋,那里和这雪的世界一样,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她眼前重新浮现出那些曾经幸福的日子,她关上小院的院门,像抹掉了那些已经被仇恨淹没的记忆还有眼泪,她抚摸门闩,手上沾满的雪一点点化在了手心里,门闩虽然坚硬却又很光滑,因为久远的磨砺,已经找不到曾经坚硬粗粝受伤的痕迹。
奇怪她这时想的不是藏一峰,而是失踪已久的爸爸。但她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爸爸的模样,她有种想大声哭泣的冲动,难道真要背负着遗忘的罪名,不再想你,不再想起那些温暖的记忆。
大春已到。
陈锦绣走到火车站,大年初一的火车站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站在前后空空没有遮挡的火车站站台上,想找个地方坐都没有。她心里想,多少次,藏一峰就是从这里坐火车去看她的,他的内心藏着怎样的故事?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孤单吗?他会想什么?
站台上静悄悄的,这是一个无人值守的站台,这样的小站,仿佛深山里的村庄,没有写下名字,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陈锦绣的眼睛避开远处原野上一片的银白,她把头仰向天空,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她不觉孤单,她是个非此即彼的人,就如眼前的雪一样,她的爱和恨,必须是干净透明的。
车站上荒凉得几乎可以用空无一人来形容,像枪毙人后的靶场,四处都是死人的影子。她曾经亲眼看到过枪毙犯人,那是正在填埋的垃圾场,到处都是刺鼻的味道,荒草遍地,四处灰飞,解放牌大汽车上拉来好几车人,他们被押解下来。她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女人,一个剪了短发的女人,她的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看着远方,枪响时,锦绣分明听到了她的哀号。锦绣摇了摇头,把那些影像赶走。风很大,像着了魔的孩子,狂野而又夸张地叫着,仿佛疼痛会在叫喊声中转移,化解,或者放大,或者远去。
想到靶场上的那些人,陈锦绣突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迈开大步,沿着长长的铁道往前走去,一个人顺着铁道线往前走。火车道上雪倒是不多,却有很多脏东西,有高粱饴的糖纸,用过的黑色或者暗红的卫生带,一定是哪个粗俗的女人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她大约走了两站地,在一个小站里停下来,天渐渐亮了,她看着阳光那么惨烈地照着,想象着那个痛不欲生的藏一峰的扭曲的嘴脸。她找到一个地方,丢掉了很多东西,烧了一些衣物,还扔掉了饭盒,那些是证据,她自认做得很干净。
她一度走得很累,但她又特别的兴奋,就仿佛某一晚特别的困倦但又特别的兴奋,无法入睡一样,她有一次五天五夜没有睡觉,困得不行,但就是睡不着觉。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又看到远处有列车来了,她长长吐了口气,她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
车上下来几个人,是加水的工人,她在浓雾一样的蒸汽的掩护下上了火车,她一直往后面走,直到走到后面的一节车厢,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陈锦绣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车厢里没有乘客,广播里正在播放时下流行的歌曲: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陈锦绣本来非常喜欢流行歌曲,没事时总是喜欢哼唱几句,这时候的陈锦绣困极了,厌烦广播里的歌声,她用手捂着耳朵。歌声终于停了,却又开始播放相声,陈锦绣趴在小桌板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把声音隔离开。但是她还睡不着觉,她一遍一遍地打着哈欠,就是睡不着,她在长椅上翻来覆去难受不已,最后只好重新坐起来。她从包里拿出本书,随便地翻着,她最终也没有让自己看清楚哪怕半行的文字,她的眼睛盯在书上,思绪却在四处飘飞。她想起了藏一峰那封最初打动她的写在大八行宣纸上的毛笔小楷字,一打开那封信,一股宣纸和墨的沉香扑面而来,让锦绣有种晕乎乎的感觉。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她想起了她的初夜,那个黑石礁退大潮的夜晚,槐花街的人们兴奋地奔赴大海,那个夜晚,一个小镇上的男人夺走她纯贞的爱。
她坐在大年初一的火车上,听着列车碾过铁轨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她轰隆隆地前行,一点点地远离了藏一峰,远离了那个边远的小镇还有小镇上那家小旅馆,那里的炉火肯定已经熄灭,那里还深睡着一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如果可能,这个他爱了五年的叫藏一峰的男人,由于喝了过量的掺有苏打粉的酒,加上他正患感冒,再吃了变质的虾仁馅的饺子,又吃了那些药,巴比妥、安定、卡马西平等等,这些药物混着酒精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起步,继而疯狂地奔跑,它们由素不相识,互相张望,互相吸引,到很快搅成一团,然后会跟上血液的速度,拼命地奔跑,很快会跑到生命的尽头。吃过药后,藏一峰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达到深度麻醉的状态,然后会睡过去,然后,第二阶段便是卡马西平起作用。卡马西平不管过量与否,和过敏药等多种药混吃都可能诱发脑水肿和脑积水,稍一过量,其程度更厉害,药源性反应会导致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颅内压急剧升高,压迫脑组织进入小脑,进而压迫负责呼吸的神经中枢,藏一峰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因呼吸衰竭而死亡。不过,陈锦绣觉得藏一峰不会那么快就完蛋,因为陈锦绣用药量都恰到好处,如果不仔细分析甚至找不到任何故意致命的痕迹,这些药用得都很合理,对一个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这样用药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的怀疑。那些变质的虾仁才是致命的根本。陈锦绣还用了安定,她之所以用安定,是怕他痛得用头撞墙或者在地上打滚,要知道,陈锦绣在妈妈的病房里可没少见过这样的病人。
陈锦绣眼前浮现出藏一峰发病时痛苦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而强大。如果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那他一定是有过许多痛苦的过往,也许恰是在失去了爱以后。
窗外蔓延着年的喜庆,但陈锦绣的心里却一片悲凉,一晃而过的田野让人有一种萧瑟荒凉的感觉,冬的影子遮蔽了大地的气息,一切都如死寂一般。陈锦绣感觉手心好热,发烧般的热,她把双手手掌贴到窗玻璃上,一股透骨的寒冷滑过手掌越过手腕向身体里传递,玻璃上有细小的蒸汽闪过,陈锦绣隐约感觉到玻璃上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路是用脚走出来的,爱是用心堆起来的,情是用湿度传递的。”这是藏一峰曾经写给她的诗句,她曾经沉浸和感动在这样的诗句里,这时她突然恨恨地想,应当再加上一句“恨也是用遭遇雕刻的”。
为什么她先前没有想起来这样的诗句?她突然觉得应当把这诗句当面送给藏一峰。
陈锦绣趴在靠窗的小桌板上,头侧向窗外,眼睛看着窗外出神,她又看到玻璃上映照着一张脸,陌生的脸,但她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有,她重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个女乘务员开始查票,陈锦绣记得刚才她验过票了,陈锦绣开始找车票,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明明买了票的,可是乘务员并不听她解释,她们争执起来,这时,来了四五个警察,不由分说,给她绑了起来,她大叫着挣扎,直到把自己叫醒。
她睁开眼睛,车厢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铁轨上列车在有力地奔跑。她吓出一身冷汗,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对面坐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并未在意,思绪不由得顺着铁轨,伸向那如烟的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