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夜里的猫全是灰色的
这一天,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天黑;天终于黑下来了。
达尔大尼央像往常一样,在九点钟左右来到了米莱狄的家里。他发现她的情绪非常好;她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殷勤地接待过他。我们这个加斯科尼人一眼便看出了他写的那封信已经交到了她的手里,因此产生了作用。
凯蒂端着果汁饮料进来了。她的女主人和颜悦色地望望她,还十分妩媚地向她微笑;可是,唉!这个可怜的姑娘却非常伤心,甚至没有察觉出米莱狄对她的好意。
达尔大尼央先后看了看这两个女人。他不得不暗自承认,大自然在造就她们两人时犯了错误;它把卑劣的灵魂给了贵夫人,把公爵夫人的心灵给了使女。
到十点钟时米莱狄开始显得有点儿坐立不安起来,达尔大尼央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瞅瞅时钟,站起来,又坐下,向达尔大尼央微微一笑,意思好像是:您当然是非常可亲的,可是如果您现在就走的话那就更加可亲了。
达尔大尼央站起来,取过自己的帽子;米莱狄把手伸给他让他吻。年轻人感到她的手紧握着自己的手,知道她这不是故意卖俏,而是感谢他的离开。
“她真是爱他爱得发了疯,”他自言自语地说。随后他就走了。
这一次凯蒂没有在等他,前厅里没有,走廊里没有,大门口也没有。达尔大尼央不得不自个儿登上楼梯,走进了她的小房间。
凯蒂坐在那儿,双手捂着脸;她在饮泣。
她听到达尔大尼央进来,可是她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年轻人向她走去,握住她两只手;这时她竟放声哭了起来。
就像达尔大尼央当初预见的那样,米莱狄在收到这封信时,在一阵狂喜之中,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这个使女;随后,为了奖励她办事得力,给了她一袋钱。
凯蒂回到自己房里,把这袋钱扔在一个角落里,袋口一直张开着,有三四枚金币撒落在地毯上。
这个可怜的姑娘在达尔大尼央的爱抚下抬起了脑袋。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脸庞,连达尔大尼央也吓了一跳;她脸上带着祈求的神色,合着双手,可是连一句话也不敢讲。
虽说达尔大尼央是铁石心肠,他也感到自己被这种无言的痛苦感动了;可是他这个人一向总是不屈不挠地坚持实现自己的计划,这一次的计划就更不必说了,因此他绝不会改变他先前的打算。所以他不让凯蒂得到任何可以使他屈服的希望,只是告诉她说他这个行动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报复。
而且,这种报复变得更加容易实现了,因为米莱狄,肯定是为了在情夫面前掩盖自己的羞惭,曾经吩咐凯蒂要熄掉全家的灯火,甚至连她自己的房间也不例外。德·瓦尔德先生应该在天明以前离开,让他始终处在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米莱狄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达尔大尼央马上跳进他的大橱里。他刚在里面蹲下,就听见拉铃声了。
凯蒂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把中间那扇门关上;可是因为隔墙太薄,两个女人的谈话达尔大尼央几乎全能听到。
米莱狄似乎快乐得忘乎所以了,她要凯蒂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所谓的她和德·瓦尔德先生会晤时的详情细节;他是怎样收下她的信的,他是如何回答的,他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是不是显得像是坠入了爱河。对所有这些问题,可怜的凯蒂不得不强作镇定地一一作答,她的女主人竟然没有从她像是快要窒息的声音中听出她的痛苦的语调;一个幸福的人有多么自私哟!
临了,和伯爵约好会面的时间快到了,米莱狄果然叫凯蒂熄掉了她房间里的灯火,要凯蒂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等德·瓦尔德伯爵一到就把他带进来。
凯蒂等待的时间不长;达尔大尼央刚从他的大橱的锁眼里看到屋子里全都黑下来了,就在凯蒂关上中间那扇门时,从他的隐蔽处跳了出来。
“什么声音?”米莱狄问。
“是我,”达尔大尼央低声说,“是我,德·瓦尔德伯爵。”
“啊,天啊,天啊!”凯蒂喃喃地说,“他连自己定下的时间也等不及了!”
“那么,”米莱狄用一种发抖的声音说,“为什么他不进来?伯爵,伯爵,”她接着又说,“您很清楚我在等您!”
听到这声呼唤,达尔大尼央慢慢地离开了凯蒂,快步走进了米莱狄的卧房。
如果有一个心灵,不得不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受到煎熬,那就是一个用别人的名字来接受一个女人对爱情的山盟海誓的情夫的心灵,因为这些山盟海誓是对他的幸运的情敌而发的。
达尔大尼央这时正陷身于一种他没有预见到的痛苦的境况之中,他的心正在受到嫉妒的煎熬,他几乎跟眼下正在隔壁房间里哭泣的凯蒂一样痛苦。
“是啊,伯爵,”米莱狄温柔地紧握着他的手,一面用她那种最最甜美的声音说道,“是啊,以前我们每次相遇时,您的眼光里和您的言语中都流露出您对我的爱情,我对此感到非常幸福。我呢,我也爱您。啊!明天,明天我希望得到一件能证明您在思念我的证物;因为您也许会忘掉我,请把这个拿去。”
说着她把自己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套在达尔大尼央的指头上。
达尔大尼央记得曾经在米莱狄的手上见过这枚戒指,这是一枚四周镶着钻石的非常漂亮的蓝宝石戒指。
达尔大尼央第一个动作是把戒指还给她,可是米莱狄说:
“不,不,把这枚戒指作为我对您的爱情收下吧。如果您接受了,”她接着用一种十分激动的声音说,“那就是帮了我一个您难以想象的大忙啦!”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谜,”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准备把一切都讲出来了。他正要张嘴对米莱狄说他是谁,他是抱着怎样的报复目的来的;可是米莱狄又接着说:
“可怜的天使,那个加斯科尼恶魔差点儿把您杀掉!”
恶魔,就是他!
“啊!”米莱狄继续说,“您的伤口还痛吗?”
“是啊,很痛,”达尔大尼央说,其实他不太知道该如何回答。
“您放心,”米莱狄轻轻地说,“我会替您报仇的,我;而且我会狠狠地替您报仇!”
“见鬼!”达尔大尼央心里想,“看来还不到说真话的时间。”
要使达尔大尼央从这次短暂的对话中清醒过来还得费点儿时间;他脑子里原有的那些要复仇的念头全都消失了。这个女人对他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影响力;他既恨她同时又崇拜她。他从来也不相信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能够在同一颗心中并存,而且在结合以后会形成一种古怪的、几乎可以称作像魔鬼一般凶狠的爱情。
然而,一点钟刚刚敲响,应该是分手的时候了;达尔大尼央在和米莱狄分手时感到难分难解,在相互依依不舍地道别时,约定了下星期再次幽会的时间。
可怜的凯蒂希望达尔大尼央在经过她房间时对他说几句话,可是米莱狄在黑暗中却亲自把他一直送到了楼梯口才分手。
第二天早上,达尔大尼央急匆匆地来到了阿多斯家里。因为他干出了这样一个罕见的冒险行动,所以想来听听阿多斯的意见。他把前后经过全告诉了阿多斯;阿多斯皱了好几次眉头。
“您那位米莱狄,”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我看像是个下贱女人,可是并不说明您就可以欺骗她;无论如何您现在身边有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在跟达尔大尼央讲话时,阿多斯注意地看着他手指上戴着的那枚四周镶着钻石的蓝宝石戒指;原来戴在那个手指上的王后的戒指已被小心地放进一只首饰盒里了。
“您在看这枚戒指吗?”加斯科尼人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把他这件如此珍贵的礼物举到了朋友眼前。
“是啊,”阿多斯说,“这枚戒指使我想起了一件祖传的珍宝。”
“它很美,是不是?”达尔大尼央说。
“非常美!”阿多斯说,“像这样晶莹澄澈的蓝宝石,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第二颗。您是用您那枚钻石戒指去换来的吧?”
“不,”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一件礼物,是我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说得更确切些,是我那个漂亮的法国女人送给我的;因为我虽然没有问过她,可是我确信她是在法国出生的。”
“这枚戒指是米莱狄送给您的吗?”阿多斯嚷道,从他的声音里很容易听出他十分激动。
“是她送的;是她昨天夜里送给我的。”
“让我看看这枚戒指,”阿多斯说。
“拿去,”达尔大尼央回答,一边褪下了戒指。
阿多斯仔细地察看那枚戒指,脸色变得煞白,随后他试着套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大小完全合适,就像是替他定制的一样。在这位贵族的平时非常安详的脸上掠过一阵愤怒和仇恨的阴影。
“不可能是那一枚!”他说,“那枚戒指怎么会在米莱狄手里的呢?可是这两件首饰又怎么会这样相似的呢?”
“您认识这枚戒指吗?”达尔大尼央问。
“我本来以为认出它了,”阿多斯说,“不过看来是我弄错了。”
接着他把戒指还给达尔大尼央,不过还是不断地望着它。
“喂,”过了一会儿他说,“达尔大尼央,把这枚戒指取下来,或者把戒指转一转,把宝石面转到里面去;它使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痛苦的往事,使我心里乱得无法跟您谈话。您不是来向我征求意见的吗?您不是来跟我说您不知怎么办吗?……可是请等等……把这颗蓝宝石再给我瞧瞧;我刚才说的那一颗,有一个刻面上有伤痕,那是一次意外造成的。”
达尔大尼央又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交给阿多斯。
阿多斯哆嗦了一下。
“喂,”他说,“请看,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时他把他记忆中应该有的那条裂痕指给达尔大尼央看。
“可是这枚蓝宝石戒指是谁给您的,阿多斯?”
“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她也是她母亲传给她的;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件祖传的珍宝……它永远也不该从我家里流出去。”
“而您把它……卖了吗?”达尔大尼央迟疑地问道。
“不是的,”阿多斯回答,脸上流露出一种怪异的微笑,“在一个充满爱情的夜晚,我把它送人了,就像您得到它时的情况一样。”
达尔大尼央也陷入了沉思,他仿佛在米莱狄的灵魂中看到了一些黑糊糊的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他没有把戒指再套到手指上,而是放进了口袋。
“请听我说,”阿多斯握住他的手说,“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您,达尔大尼央;即使我有个儿子,我爱他也不会比爱您更深。听我说,请相信我,别再去找这个女人了。我不认识她,可是有一种直觉告诉我,她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在她身上有一些不祥的气息。”
“您说得有理,”达尔大尼央说,“所以我会和她分手的;不瞒您说,这个女人也确实让我感到害怕。”
“您有这种勇气吗?”阿多斯问。
“我会有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而且马上就这么办。”
“好吧,说真的,我的孩子,您这样做很对,”这位贵族怀着一种几乎是慈父般的感情紧握着加斯科尼人的手说,“但愿这个刚进入您生活的女人别在您的生活中留下可怕的痕迹!”
接着阿多斯朝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达尔大尼央明白了,他很想一个人考虑考虑问题。
达尔大尼央回到家里时发现凯蒂正在等他。即使发一个月高烧也不会比昨天晚上这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使这个可怜的孩子有更大的变化了。
她被女主人派来找我们这位冒名顶替的德·瓦尔德。她的女主人被爱情陶醉了,快活得像发了疯一样;她想知道她的情人什么时候可以来跟她度第二个良宵。
可怜的凯蒂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等待着达尔大尼央的答复。
阿多斯对这个年轻人具有一种巨大的影响力;他朋友的劝告和他自己心灵中的呼喊结合在一起,再加现在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挽救,他的复仇心理得到了满足,促使他下定决心不再去见米莱狄了。所以他拿起一支笔来写了以下这封信作为答复:
夫人,请别指望我会来赴下次的约会;自从我健康恢复以来,这类事情真是太多了,所以我不得不安排一个先后次序。到轮到您的时候,我会有幸通知您的。
吻您的手。
德·瓦尔德伯爵
关于蓝宝石的事他一字未提:这个加斯科尼人是不是想保存一件攻击米莱狄的武器?或者我们不妨坦率地说,他留下这枚蓝宝石戒指是不是想作为获得他装备的最后的财源?
此外,用这个时代的眼光去评判那个时代的行为也许是不合理的。今天被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看作是羞耻的行为,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件非常普通、非常自然的事情,那时候一些名门望族的子弟一般都接受他们情妇的供养。
达尔大尼央把这封没有折好的信递给凯蒂;凯蒂看第一遍时没有看懂,可是在看了第二遍后她几乎是欣喜若狂了。
凯蒂不能相信她会有这样的幸运,所以达尔大尼央不得不把他写在信上的保证向她念了一遍。虽然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知道米莱狄的脾气非常暴躁,把这样一封信交给她对自己肯定非常危险,可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尽快奔回了王宫广场。
即使是最善良的女人的心,对情敌的痛苦也是丝毫不会感到同情的。
米莱狄拆信时的动作跟凯蒂带信来时的行动同样急不可耐;可是一看到第一句话,她的脸色就发青了,随后她把信纸揉成一团,目露凶光地向凯蒂转过头去。
“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她问。
“可这是给夫人的回信呀,”凯蒂抖抖索索地回答。
“不可能!”米莱狄大声说,“一个贵族怎么能写这样的信给一个女人,不可能!”
随后她突然一阵哆嗦。
“我的天主!”她说,“莫非他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又顿住了。
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脸色灰白;她想走到窗口去透透气,可是她只能伸起两条胳膊,两条腿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最后她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凯蒂以为她要晕过去了,连忙奔过来替她解开胸衣;可是米莱狄突然又一下子竖起了身子。
“您要干吗?”她说,“您的手伸到我身上来干什么?”
“我以为夫人晕过去了,我想来帮您,”使女回答;看到女主人脸上的狰狞的表情,心里害怕极了。
“我晕过去了!我!我!您竟把我当作是一个懦弱可欺的女子!我遭到侮辱时是不会晕过去的,我要报仇,您听明白了!”
随后她向凯蒂做了个手势把她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