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复仇梦
那天傍晚,米莱狄吩咐说,如果每天都要来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来了,就马上带他进来;可是他没有来。
第二天,凯蒂再次来看这个年轻人,并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达尔大尼央微微笑了笑;米莱狄那种出自嫉妒而引起的愤怒,就是他复仇的结果。
到了晚上,米莱狄显得比头天还要焦躁不安,她把有关加斯科尼人的嘱咐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像头天一样,她又白等了。
第三天,凯蒂又来到达尔大尼央的家里,可是她显得不像前两天那样快乐和活泼,相反却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达尔大尼央问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没有吭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这封信上的笔迹是米莱狄的;不过这次真的是写给达尔大尼央而不是写给德·瓦尔德先生的。
他拆开信,看到信上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像这样冷落朋友们是不好的,尤其在就要长期离别的时候。我的小叔和我两人昨天和前天都在等您,但您却没有来。今天晚上会不会是同样的结果呢?
您的对您感激不尽的
克拉丽克夫人
“这很简单,”达尔大尼央说,“我正在等这封信。由于德·瓦尔德伯爵的信用下降,我的信用就提高了。”
“您去不去?”凯蒂问。
“你听着,我亲爱的孩子,”加斯科尼人说,他正在设法为自己对阿多斯食言作辩解,“你知道,如果我不接受一个如此积极的建议是不策略的。米莱狄如果发现我不再露面,会对我突然和她断绝来往感到莫名其妙,也许会怀疑到什么事情;像她这样凶狠的女人报起仇来,后果是很难说的。”
“啊!我的天主!”凯蒂说,“无论什么事情您都有办法把自己说成是有道理的。您现在又要去向她献殷勤了。如果这一次您用您的真名字和真面目去讨她的欢心,那就会比第一次糟得多!”
这个可怜的姑娘出于本能,猜到了一部分将会发生的事情。
达尔大尼央尽力安慰她,要她放心,并向她保证自己不会受米莱狄的诱惑。
他要凯蒂回去告诉女主人,他非常感激她的一片好意,他会来听候她的吩咐的;可是他却不敢写回信,生怕目光锐利的米莱狄看出他伪造的笔迹。
九点钟敲响时,达尔大尼央来到了王宫广场。很明显等候在前厅里的仆人们已经得到过通知,因为达尔大尼央刚一到达,还没有来得及问米莱狄是否见客,就有一个仆人奔进去通报了。
“请他进来,”米莱狄说,声音短促而尖锐,连在前厅里的达尔大尼央也听到了。
他被引进去了。
“我不再见任何人了,”米莱狄说,“听明白了,任何人!”
仆人出去了。
达尔大尼央好奇地朝米莱狄瞧了一眼:她脸色苍白,眼神疲乏,也许是因为曾经哭泣过,也许是因为失眠。客厅里点的灯有意减少了,可是这个年轻女人却未能掩盖住连着两天的情绪激动所留下的痕迹。
达尔大尼央像平时一样殷勤地走到她的身旁;她尽了最大努力来接待他,可是惶惶不安的脸色和亲切的微笑总是无法协调。
达尔大尼央问起了她的健康情况。
“不好,”她回答,“很不好。”
“这么说,”达尔大尼央说,“我有点冒失了,您肯定需要休息,我这就走。”
“不,”米莱狄说,“正相反,请留下,达尔大尼央先生,有您这样一个亲切的伴侣,我会感到高兴的。”
“啊!啊!”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她可从来也没有这么迷人过,可得当心啊!”
米莱狄显出她所能显出的最最亲热的神情,在她的言谈中也尽可能增加了风趣的成分。同时,那种暂时退去的激动情绪又回来了,使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使她的脸色红润,嘴唇鲜红。达尔大尼央又遇到了那个曾经迷惑过他的喀尔刻[1]。那种他原以为熄灭了的、实际上只是打了一个瞌睡的爱情又在他心头复苏了。米莱狄在微笑,达尔大尼央感到自己为了这种微笑甘愿受到天罚。
有一刻他似乎感到有点儿后悔。
米莱狄慢慢地变得话多起来了。她问达尔大尼央有没有情妇。
“唉!”达尔大尼央用尽可能伤感的语气说,“您怎么能这样残酷,向我提这样一个问题,我,自从我看见您以后,我仅仅因为您和为了您而呼吸,而叹息。”
米莱狄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这么说,您爱我了?”她问。
“那还用我对您说吗?您难道一点也看不出吗?”
“当然看得出;可是您知道,越是高傲的心,越是难以得到。”
“啊!困难吓不倒我,”达尔大尼央说,“只有办不到的事才使我害怕。”
“对真正的爱情来说,”米莱狄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夫人,没有吗?”
“没有!”米莱狄回答。
“见鬼!”达尔大尼央暗自说,“情况完全变了。会不会碰巧是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爱上了我?前几天她把我当成了德·瓦尔德,送了一枚蓝宝石戒指给我;现在她是不是准备另外送一枚给我?”
达尔大尼央急忙移动自己的坐椅,向米莱狄靠近。
“嗯,”她说,“您可以做点什么来证明您所谈起的爱情呢?”
“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下命令就行,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准备做任何事情吗?”
“做任何事情!”达尔大尼央高声说,他已经猜到这样的许诺并没有多大风险。
“好吧!让我们来稍许谈谈,”米莱狄也移动自己的扶手椅,跟达尔大尼央的椅子靠近。
“我听您说,夫人,”达尔大尼央说。
米莱狄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有点儿犹豫和顾虑,随后似乎下了决心,说道:
“我有一个仇人。”
“您?夫人!”达尔大尼央故作惊奇地说,“会有这样的事,我的天主!您是多么漂亮和善良!”
“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真的吗?”
“一个曾经恶狠狠地侮辱过我的仇人,因此在他和我之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能不能够指望得到您的帮助?”
达尔大尼央马上便懂得了这个报仇心切的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您能够,夫人,”他夸张地说,“我的胳膊和生命也像我的爱情一样属于您。”
“那么,”米莱狄说,“既然您是这么大度又这么痴情……”
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嗯?”达尔大尼央问。
“嗯!”米莱狄过了一会儿才说,“从今天起别再说什么不可能的事。”
“您真是使我太幸福了!”达尔大尼央高声说,一边扑到米莱狄的膝下狂吻她的一双听任他吻的手。
“替我去找那个下流的德·瓦尔德报仇吧,”米莱狄心中在说,“以后我当然知道如何再来摆脱你,你这个双料的傻瓜,被人当刀使的活宝!”
“你这个虚伪而危险的女人,你先是那么无耻地嘲笑我,现在又自愿地倒在我的怀里,”达尔大尼央心里在想,“看来我将来要和那个你要借我的手去杀掉的人一起来笑你了。”
达尔大尼央抬起头来。
“我听候吩咐,”他说。
“那么您懂得我的意思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米莱狄说。
“我也许能猜出您一个眼色。”
“您的坚强有力的胳膊已经很出名了,您能为我而使使您的胳膊吗?”
“现在就可以。”
“可是我呢,”米莱狄说,“对这样一种效劳,我该如何报答呢?我知道那些在谈爱情的人,他们做什么事也不会白干的。”
“您知道我所希望得到的惟一的答复,”达尔大尼央说,“惟一对您对我都是合适的答复。”
他温柔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
她几乎没有挣扎。
“真是自私!”她微笑着说。
“啊!”达尔大尼央高声说,他果真被这个女人有办法在他心中点燃的狂热所激动了,“啊!我总是觉得我的这种幸福似乎不像是真的,总是怕它会像一场梦似的消失,我要赶快使它变为现实。”
“好吧,您就做些什么,让您配得上您说的这种幸福吧。”
“我听候您的吩咐,”达尔大尼央说。
“是吗?”米莱狄说,她还有最后一丝疑虑。
“请把那个使您这双美丽的眼睛流泪的下流胚的名字告诉我。”
“谁对您说我曾经哭过?”她问。
“我似乎觉得……”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哭的,”米莱狄说。
“那太好了!那么,请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您倒是想想,他的名字中藏有我所有的秘密。”
“可是我总得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必须知道;您看我对您有多么信任!”
“您真使我高兴死了。他叫什么?”
“您认识他。”
“真的吗?”
“真的。”
“是我的一个朋友吗?”达尔大尼央装得似乎有点儿犹豫,为的是使她相信他果真一无所知。
“如果是您的朋友,您就犹豫了吗?”米莱狄高声说,同时眼睛里闪出一道威胁意味的光芒。
“不,即使是我的兄弟也决不犹豫!”达尔大尼央大声说,兴奋得似乎发了狂。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不冒任何危险地往前走去,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哪儿。
“我喜欢您的这种忠诚,”米莱狄说。
“唉!您只爱我身上的这一点吗?”达尔大尼央问。
“我也爱您,”她握着他的手说。
热情的握手使达尔大尼央浑身颤抖,就好像通过这种接触,米莱狄的激动情绪也传到了他的身上。
“您,您爱我!”他嚷道,“啊!如果真是这样,那真会叫人丧失理智。”
于是他用两条胳膊搂着她。她并不回避他吻她的嘴唇,只是没有回吻他。
她的嘴唇是冰冷的:达尔大尼央似乎觉得刚才吻的是一座雕像。
可是他并不因此而减少了快乐的陶醉和爱情的激动。他几乎相信了米莱狄对他是一片真情,也几乎相信了德·瓦尔德是罪有应得。如果这时候德·瓦尔德在他面前,他真会杀了他。
米莱狄抓住了机会。
“他叫……”轮到她说话了。
“德·瓦尔德,我知道,”达尔大尼央高声说。
“您是怎么知道的?”米莱狄抓住他双手问,同时也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达尔大尼央感到自己已经忘乎所以,走错了一步。
“说呀,说呀,您快说呀!”米莱狄一阵催促,“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达尔大尼央说。
“是啊。”
“我是这样知道的,昨天我在一个人家的客厅里,德·瓦尔德也在;他拿出一枚戒指给人家看,说是您送给他的。”
“这个可恶的混蛋!”米莱狄嚷道。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形容语,在达尔大尼央的心中引起了怎样的反响。
“嗯?”她继续说。
“嗯!我要为您找这个可恶的混蛋报仇。”达尔大尼央装着亚美尼亚的堂雅弗[2]的神气说。
“谢谢,我勇敢的朋友!”米莱狄嚷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报仇?”
“明天,马上,随您的便。”
米莱狄差点儿要嚷出“马上”两个字,可是她想到这样匆忙从事也许对达尔大尼央不太客气。
再说,她还有许许多多的预防措施要采取,还要对她的保护人提出许许多多的劝告,免得他和伯爵在证人们面前争论不休。达尔大尼央的一句话把这一切都解决了。
“明天,”他说,“不是您的仇报了,就是我死。”
“不!”她说,“您会替我报仇的,不过您不会死。他是个懦夫。”
“他和女人打交道时也许是个懦夫,可是和男人打交道时就不是。我多少有点了解这个人。”
“可是,我觉得您在上次和他交手时,对您的运气并没有抱怨过。”
“运气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妓女:昨天对您很好,也许明天就背您而去。”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现在有点儿犹豫了。”
“不,我并不犹豫,天主不让我这样做。可是让我去冒一种可能要送命的危险,却仅仅给我一些希望,其他什么也不给我,这难道是公正的吗?”
米莱狄用一个眼色回答他,意思是说:
“仅仅就这个吗?那说出来吧!”
随着这个眼色而来的是解释性的言语。
“我非常公正,”她温柔地说。
“啊,您是个天使,”年轻人说。
“那么,一切都说定了?”她说。
“除了我向您要求的以外,亲爱的!”
“不过,我告诉您,您可以相信我会对您温柔体贴的。”
“我没有明天可以等待了。”
“别说话;我听到我小叔子的声音。没有必要让他看到您在这儿。”
米莱狄拉铃:凯蒂进来了。
“您从这扇门出去,”她一边推开一扇暗门,一边说,“十一点钟您再来,到那时候我们再来结束我们的谈话。凯蒂会带您到我房间里来的。”
可怜的姑娘听到这些话,差点儿仰面摔倒。
“怎么啦!小姐,您怎么一动不动像座塑像一样待在这儿!喂,把骑士带走。今晚十一点钟,您听见了吧!”
“看来她的约会总是在十一点钟,”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米莱狄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他亲昵地吻了吻。
“喂,”他一边出去一边说,几乎没有回答凯蒂的责备,“喂,别让自己成了傻瓜;这个女人肯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我们可要当心啊!”
注释:
[1]喀尔刻,希腊神话中的美丽的女仙,精通巫术,住在地中海上一个叫埃埃厄的小岛上。旅人路过该岛受她蛊惑,就会变成牲畜或猛兽,并马上被送进畜栏。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等回国路经该岛时,他的同伴们被她变成了猪。后来奥德修斯答应在岛上住一年,她才把他的同伴们重新变回成人。
[2]亚美尼亚的堂雅弗,法国作家斯卡隆(1610—1660)的同名喜剧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