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米嘉(5)
“可是我为您考虑了!非但考虑了,而且是反反复复地考虑过多次。我为此目的对您观察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我对您走路的姿势看过上百次,总是暗暗对自己说:这样富有毅力的人应该去找金矿。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态并且得出结论:这个人定能找到很多金矿。”
“根据步态,夫人?”米嘉微微一笑。
“当然,也根据步态作出判断。难道您否认看一个人走路的样子能推断他的性格,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自然科学同样确认步如其人。哦,如今我是现实主义者,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从今天开始,在修道院发生的事搅得我心烦意乱之后,我百分之百地站在现实主义这一边,我要投身到讲究实效的事业中去。我的病已经治好。够了!就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可是夫人,刚才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这三千卢布……”
“不会亏待您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立刻把他刹住,“这三千卢布等于已经在您口袋里,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只消极短的时间便可实现!您应该有什么样的抱负,我来告诉您:您找到了金矿,赚了好几百万,回来后成为名人,您可以带动我们兴业创业。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肥水都拱手让给犹太人?您将建造高楼大厦,兴办各项实业。您将帮助穷人,而他们将为您祝福。如今是铁路时代,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的名声将传到财政部,少不了要您排忧解难,而眼下这个部的状况却是够糟的。我们的卢布不断贬值,使我睡不安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已感到事情不妙,再次打断对方的话,“我或许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听从您的忠告,遵照您的金玉良言去做,夫人,可能真的会出发到那里去……找矿……将来还会来找您谈这件事……甚至要来好多次……但眼下这三千卢布……您刚才如此慷慨地……。哦,这笔钱可以使我摆脱束缚,如果今天就能……。是这样的,您瞧,我现在没有时间,实在没有时间……”
“够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科娃太太坚决不让他说下去。“我的问题是:您去不去开矿,是否下定决心,明确回答我。”
“去,夫人,以后我一定去……。您要我去哪儿都行,夫人……但是眼下……”
“等一下!”霍赫拉科娃太太猛然想起什么,急忙站起来一个箭步蹿到有无数抽屉的一张精美书桌前,开始一只又一只地拉开抽屉找什么东西,动作匆忙至极。
“三千!”米嘉心想,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当场给钱,不要任何借据,不办手续……噢,这才是绅士风度!了不起的女人,要是不那么饶舌该有多好……”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欢呼着回到米嘉这边。“我找的就是这个!”
这是一件穿在细绳上的微型银质神像,往往有人把它和小十字架贴身佩戴在一起。
“这是从基辅带来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是从圣女瓦尔瓦拉的遗体上取下来的。让我亲自给您戴在脖子上,作为对您走向新生活、建立新业绩的祝福。”
她真的把神像套在米嘉脖子上,还要让它直接贴身。米嘉感到十分尴尬,只得微微低头帮她一起把神像塞到领结和衬衫领子里边去挂在胸前。
“现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道,同时庄严地重又回到她的座位上。
“夫人,我深受感动……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的深情厚谊,可是……您不知道现在时间对于我有多么宝贵!……我正等着您慷慨地把那笔款子……。噢,夫人,既然您对我这么好,这么慷慨,”米嘉忽然心潮澎湃,“我实在太感动了,请允许我向您坦白……其实您早就知道……本地有我心爱的一个人……。对卡嘉……不,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已经变心。噢,我对她太没有心肝,完全丧失人格,但我在本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您也许瞧不起她,夫人,因为您已经全知道,但我怎么也撇不下她,怎么也不行,所以现在,这三千……”
“您得把一切都撇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打断他的话,完全是没商量的口气。“您得撇下,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标是金矿,把女人带到那里去完全没有必要。将来您衣锦荣归以后,您可以在社会的最上层为自己找一个与您心心相印的伴侣。那将是一位现代女性,有学识,不受陈腐观念的束缚。目前刚刚兴起的妇女运动到那时也将趋于成熟,新女性将要出现……”
“夫人,这不是我所指的意思,我需要的不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两手握在一起作恳求状。
“这恰恰是您所需要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正是您渴望得到的,只是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我完全不反对目前的妇女运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妇女的发展以及妇女在最近的将来登上政治舞台——这便是我的理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我曾就这一问题写信给作家谢德林。这位作家跟我交换过有关妇女使命的意见,给了我很多很多的教益,去年我给他寄去一封匿名信,只有短短两行字:‘我代表现代女性拥抱和亲吻您,我的作家,请坚持下去。’署名是:‘一个母亲。’我本想署上‘一个现代母亲’,但有些犹豫,最后只署上‘一个母亲’,这样更突出了心灵美,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再说,‘现代’两个字会使他联想起《现代人》杂志[2]——对他来说真有些不堪回首,那是如今的书刊检查制度造成的……。哎呀,我的上帝,您怎么啦?”
“夫人,”米嘉终于一跃而起,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向她苦苦哀告,“您快要迫使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再拖延把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哭吧!这是美好的感情……此一去,路途遥远。眼泪多少能减轻一点跋涉之苦,将来您回来了,快活的日子还在后头。您得专程从西伯利亚赶来看看我,让我和您一起分享快乐……”
“可您也得让我说几句,”米嘉蓦地吼了起来,“我最后一次恳求您说说清楚,今天您能不能把答应的款子给我?如果不能,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您答应的三千……您如此慷慨地……”
“三千卢布?您是说三千卢布?喔,不,我没有三千卢布,”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镇定自若,只是稍稍有些纳闷。米嘉一下子傻了眼……
“您怎么?……刚才……您说……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这笔款子等于已经在我口袋里……”
“噢,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您没有理解我的精神。我说的是矿藏……。的确,我向您许诺的更多,比三千卢布多得不可以道里计,现在我全记起来了,可我指的只是矿藏。”
“那么钱呢?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大喊大叫荒唐可笑。
“噢,如果您指的是钱,我没有。现在我根本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目前我正跟我的财务总管在吵架呢,前几天我自己刚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钱我没有。老实对您说,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即使有钱我也不给您。首先,我向来不借钱给任何人。借钱给别人就意味着吵架。而且我尤其不借给您,我是出于对您的爱护才不借,是为了拯救您所以不借给您,因为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去找金矿、金矿、金矿!……”
“噢,真他妈的活见鬼!……”米嘉突然咆哮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拳头在桌面上猛击一下。
“哎——呀!”霍赫拉科娃吓得没命地叫起来,向客厅的另一端直飞过去。
米嘉狠狠地啐了一口,快步走出房间,走出住宅,冲到街上,冲向黑暗!他像个疯子边走边捶自己的前胸,两天前的晚上,最近一次与阿辽沙在黑暗的路上见面时,他也曾当着阿辽沙的面捶自己的胸膛,捶的正是同一个地方。他捶击自己胸前的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动作究竟何所指——暂时还是个秘密,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当时他甚至向阿辽沙也没有透露。但这个秘密所包含的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耻辱,还包含着毁灭和自戕。他已经决定,如果弄不到那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以洗刷他胸前“那个地方”的耻辱,他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胸前一直悬挂着这份耻辱,而这份耻辱始终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关于这一切,读者在以后会见分晓的,但此时,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离开霍赫拉科娃的住宅后才走了几步,他,体格如此强壮的一条汉子,竟像个小孩子一般泪流满面。他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用拳头抹去眼泪,就这样走到广场上,突然觉得自己与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只听见一个老太婆发出一声尖叫,原来米嘉差点儿把她撞倒。
“我的上帝啊,你这人险些没把我撞死!有这样走路的吗,愣头青?”
“怎么,是您哪?”米嘉意外地叫出声来,他在黑暗中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太婆的脸。这正是伺候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的那个老妈子,昨天米嘉在他家中已经记住了她的模样。
“您是哪一位,大爷?”老太婆立刻换一种语气问道。“黑灯瞎火的,我可认不出您来。”
“您不是住在库兹马·库兹米奇家伺候他的吗?”
“正是,大爷,我刚上普罗霍雷奇那儿去了一趟……。我怎么认不出您是哪一位呀?”
“请问,老妈妈,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这会儿在你们那儿吗?”米嘉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已近乎神经错乱了。“刚才是我自己送她上那儿去的。”
“她来过,大爷,坐了一会儿以后又走了。”
“什么?走了?”米嘉失声惊呼。“去哪儿了?”
“差不多一来就走了,只在我们那儿待了一小会儿。她给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个故事,把他逗乐以后就跑了。”
“你胡说,该死的!”米嘉怒喝道。
“哎呀!”老婆子吓得半死,但米嘉已经连影儿也没有了。
他拼命往莫罗佐娃的宅子那儿奔跑。那正是格露莘卡已经坐车前往莫克罗耶的时候,离她动身的时刻不超过十五分钟。“大尉”闯进去时,菲妮娅和她奶奶——厨娘玛特辽娜——正坐在厨房里。菲妮娅一看见他,立刻没命地狂叫起来。
“你喊什么?”米嘉把她喝住。“她在哪儿?”
但是吓得面如土色的菲妮娅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回答,米嘉已经趴倒在她脚边:
“菲妮娅,看在咱们的主基督分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大爷,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哪怕您杀了我,我也不知道,”菲妮娅不住口地赌神罚咒,“刚才是您自己和她一起走的……”
“她回来了!……”
“亲爱的,她没来过,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她没有来过!”
“撒谎!”米嘉厉声说。“瞧你吓得魂灵出窍的德性我就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跑了出去。惊魂未定的菲妮娅庆幸自己捡了便宜,但她十分清楚,米嘉只是没有时间,否则的话她恐怕在劫难逃。但米嘉临去时还是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令菲妮娅和老玛特辽娜大为惊讶:当时桌上放着一只铜的研钵,研钵中有一根杵子,那是一根并不大的铜杵,才四寸(合十七八厘米)长。米嘉跑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已把房门打开,跑动中另一只手忽然从研钵中抓起那根杵子,把它塞进外衣口袋,就这样带着它走了。
“啊,我的上帝,他要杀人!”菲妮娅两手一拍,说了这么句话。
注释:
[1]米嘉在管林人家中醒来已是9点左右,好不容易走出树林搭上便车,经三小时才到沃洛维亚驿站(这是前文作过交代的)。他的新计划产生于从沃洛维亚回城的路上,因此说“上午”实在太勉强。类似的情况在本书其他章节以及作者别的作品中屡见不鲜。
[2]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1889)在不少问题上(包括妇女问题)意见相左,他们之间的论战可以上溯到19世纪60年代初,在本书中亦有反映。谢德林参与编辑的《现代人》杂志于1865年遭当局两度警告,1866年被勒令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