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请问福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住在四楼,靠左首的那扇门。”
看门人回答的语气是和蔼可亲的,显然对他的那位房客怀着一种敬意。乔治·杜洛瓦于是向楼上走去。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怯生生的,很不自在。他生平第一遭穿上礼服,而且全身的装扮使他很不放心。他总觉得从头到脚都有缺点:靴子不是漆皮的,幸好式样还相当精致,因为他一双脚生得很有模样;衬衫是当天早上花了四法郎五十生丁在豪华的大商店里买来的,可是胸衬太薄,已经裂开了。他平时穿的那些衬衫全都或多或少有些破损,即使损坏得最轻的那一件也穿不出来了。
他的裤子太肥了一点,显不出腿部的轮廓来,好像是缠在腿肚上似的,外观皱巴巴的,看上去就知道是件随便穿穿的便宜货。只有上装还凑合,勉强合身。
他慢吞吞地走上楼梯,心怦怦直跳,非常紧张;他最怕的是自己被人当作笑柄。突然他发现对面有一位穿着礼服的绅士正瞪眼看着他,两人距离这么近,以致杜洛瓦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又愣住了,原来这个人竟是他自己,是由一面高大的落地穿衣镜映出来的。这面镜子竖在二楼楼梯平台处,把二楼的过道照成了一条长廊。他顿时高兴得发抖了,因为看上去他比自己原来想象的竟要好得多。
因为他家里只有一面刮胡子的小镜子,他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身,只能勉勉强强逐段照出这身临时凑合起来的服装的各个部分,因而他过分夸大了种种缺点,一想到自己滑稽可笑的样子就不免心里发慌。
但这一下突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刚才竟然把自己看成是另一个人,看成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乍看之下,真是既漂亮又潇洒。
于是他仔细端详自己,并不得不承认他这身打扮还真够使人满意的。
接着他像演员钻研他们扮演的角色一样,研究起自己的动作来。他向自己微笑,伸过手去,做出各式各样的姿势,表现出惊讶、高兴、赞赏的表情;他揣摩各种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睛的神色,以便在夫人小姐们跟前献殷勤,使她们明白他对她们的崇拜和爱慕。
楼梯旁的一扇门打开了。他生怕被人撞见,赶紧向楼上走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刚才那些向女人献媚的动作已被他朋友请来的某个客人看到了。
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看到有一面镜子,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想看看自己从镜子前面走过去的样子。镜子里出现的他确实风度翩翩,走路的姿势也潇洒动人。他顿时信心百倍起来,就凭他这副相貌和向上爬的欲望,加上他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和不受束缚的思想,他肯定会成功的。他真想又跑又跳地爬上最高一层。他在第三面镜子前又停下来,用熟练的动作卷了卷他的小胡子,脱下帽子把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像通常那样低声说了一句:“真是个了不起的新发现。”然后伸出手去,按响了门铃。
门几乎应声就开了,面对他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神态严肃、胡子刮得光光的听差。这个仆人衣着这么整齐,竟使杜洛瓦心里重新慌乱起来。他也说不清楚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比较,看到对方剪裁得体的衣着联想到自己这套不太合身的服装了吧。这个穿着漆皮鞋的仆人一面接过杜洛瓦为了怕露出污迹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
“请问先生,我该如何通报?”
接着他向挂着一道卷起的门帘后面的客厅高声通报了杜洛瓦的姓名。
因为就要迈入他久已期待、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杜洛瓦突然感到摇摇晃晃,好像身体失去了平衡;由于感到害怕,他的两条腿竟挪不动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了。但他终于走上前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独自站在客厅里等着他。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灯火通明,摆满了花木盆景,像是一个温室。
这位微笑着的夫人是谁呢?他猛然停住了脚步,简直不知所措了,后来他才想起来,福雷斯蒂埃已经结婚了,这个漂亮优雅的金发女人肯定是他朋友的妻子,想到这里,他总算慢慢镇静下来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是……”她向他伸过手去,说道:“我知道了,先生,夏尔已经把昨晚你们相遇的事告诉我了,我非常高兴他出了这个好主意,请您今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他不知说什么是好,面孔一直红到了耳根。他觉得对方在从头到脚端详他,审视他,他正在被掂量,被评估。
他很想解释一下,编造出一个理由来说明他的服装为什么这么简陋,但他什么理由也找不出来,所以他也不敢接触这个困难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他觉得身下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天鹅绒坐垫在陷下去,他的身体正在沉入这个椅背和扶手都包着软垫的家具的舒服的怀抱里,并被它轻轻地托着,拥抱着。这时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而又迷人的生活,占有了某种美妙的东西,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他得救了。他看了福雷斯蒂埃夫人一眼,发现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开司米的连衣裙,绝妙地把她柔软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充分显露出来。
她的胳膊和胸脯的肌肤从连衣裙上身的领口和短袖的泡沫状的花边里露出来;头顶上高耸的金发下垂到颈背后微微卷起,在脖子上形成一圈轻盈盈的金色云鬓。
杜洛瓦在她的眼光下逐渐安下心来。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眼光使他想起昨天晚上在疯狂的牧羊女游乐场遇见的那个妓女的眼光。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灰中带蓝,使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儿异样;她的鼻梁瘦瘦的,嘴唇很丰腴,下颏略微有点肥厚,面孔轮廓不太端正,却很迷人,一副既可爱又狡黠的样子。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一种特有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就是掩藏着什么东西。
短时间的沉默以后,她问他道:
“您来巴黎很久了吗?”
他的心神已慢慢镇定下来,回答道:
“才来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上有个职位,但承蒙福雷斯蒂埃的好意,答应帮我进入新闻界。”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这次笑得更明显,更亲切了,随后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仆人通报道:
“德·马雷尔夫人到。”
来的是一个褐色头发小个子的女人,就是人们通常唤作“褐发小妞儿”的那种女人。
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穿着一条很普通的深颜色的连衣裙,衣服这么合身,紧紧贴着躯体,整个人从头到脚好像就在衣服的模型里面浇铸出来的。
只有一朵插在她褐色头发上的红玫瑰十分惹眼,似乎使她的容貌格外引人注目,也突出了她独特的气质,标明了她活泼不安分的天性。
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跟在她身后。福雷斯蒂埃夫人赶紧走上几步迎着她说:
“您好,克洛蒂尔德。”
“您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了一下。随后那个小女孩像成人那样不慌不忙地把额头伸过去,同时说道:
“您好,姨妈。”
福雷斯蒂埃夫人吻了吻她,然后替他们介绍:
“乔治·杜洛瓦先生,夏尔的一位好朋友。”
“马雷尔夫人,我的朋友,还有点亲戚关系。”介绍完她又补充道:
“您要知道,在我们这里不讲客套,不拘礼节,更不用装腔作势。以后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年轻人躬身表示同意。
这时门又打开了,出现了一位又矮又胖,身材滚圆的男子,他臂上挽着一位又高又大的漂亮妇人。这个妇人仪态高贵,举止端庄,不仅比他高,也比他年轻许多。这是瓦尔特先生和他的妻子。他是众议院议员,金融家,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他的妻子出身于巴齐尔·拉瓦洛家族,父亲是银行家。
随后,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尔·德·瓦雷纳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里瓦尔打扮得风流倜傥,而瓦雷纳则邋里邋遢,衣领被头发磨擦得油光铮亮,像打过蜡似的,一头长发披到两肩,肩上洒下了一粒粒白色的头皮屑。
他的领带系得歪歪斜斜的,不像第一次使用的样子。他以一种老来俏的风雅态度走上前来抓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当他低头时,满头长发像水一般洒落在这个年轻妇人裸露的手臂上。
最后福雷斯蒂埃也进来了,他连声道歉回来晚了,说是由于莫雷尔事件把他拖在报馆里不能脱身。莫雷尔先生是激进党议员,新近就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化请求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高声禀告: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于是大家都走进饭厅。
杜洛瓦被安排坐在德·马雷尔夫人和她的女儿中间。他又觉得拘束不安起来,怕的是在使用叉匙杯盏时不合规矩。杯子一共有四只,其中一只略微带一点蓝颜色,它是用来喝什么的呢?
开始喝汤时大家都没有讲话,后来诺尔贝尔·德·瓦雷纳问大家:“你们看到报上登的戈蒂埃案件吗?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于是大家议论起这桩由于带有敲诈性质而复杂化了的通奸案件来。他们一点不像通常家庭内部谈论报上记载的事件那种样子,倒像医生之间讨论疾病或者蔬菜商在研究蔬菜,对发生的事情既不激动也不惊讶,而是带着一种职业上的好奇心,探讨事情发生的深刻而隐秘的原因,对罪行本身则完全无动于衷。他们试图一针见血地说清楚行为的根源,确认悲剧来自脑子里的种种奇异现象,是由于一种特殊精神状态产生的、符合科学规律的结果。席上的女士们也热烈地参与了这种讨论和研究。最近发生的其他一些事件也被大家用这种新闻贩子的实用眼光,这种论行出售各式各样人间喜剧稿件的记者们的独特的看事物的方式,从多方面加以审察、评论,并衡量它们的价值,就像商人们在出售商品以前,总要翻来覆去地检查,对它们的分量掂了又掂一样。
后来大家又谈起了一次决斗,雅克·里瓦尔接过话题高谈阔论起来,这是他的专长,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议论这方面的事。
杜洛瓦一句也不敢插嘴。他时不时朝坐在旁边的女人看上一眼,她那滚圆的胸部使他馋涎欲滴。她的耳垂上挂着一颗用金线穿着的钻石,好像一滴就要跌落在肌肤上的晶莹的水珠。她间或也表示一点看法,这时她的嘴唇上总浮现出一丝微笑。她的想法很奇特,很逗人,常常出人意料。这是一种老练的野姑娘的想法,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用略带怀疑,但又完全出于善意的态度去评论它们。
杜洛瓦想找一些话来恭维她,但找不到,只好去关心她的女儿,替她倒饮料、端菜,做些事情。这个女孩比她母亲来得严肃,她向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并用一种庄重的语调说:“您太好了,先生。”她一直神情稍带沉思地倾听着大人们的谈话。
晚餐丰盛极了,每个人都吃得非常满意。瓦尔特先生几乎一句话都不讲,只顾狼吞虎咽,一面从眼镜下面斜视着人家给他端上来的菜肴。诺尔贝尔·德·瓦雷纳也不甘落后,吃得汤汁滴到胸口衬衫上也不去管它。
福雷斯蒂埃带着端庄的神色,微笑地注意着席上的场面,不时和他的妻子交换会心的一瞥,好像正串通起来完成一项艰巨的工作,这项工作虽然困难,但进行得相当顺利。
大家的脸红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了。仆人每隔一会就附在客人耳边低声问道:“考尔通还是拉罗兹堡[1]?”
杜洛瓦觉得考尔通合他的口味,每一次仆人来问时总让他斟满自己的杯子。一种说不出的美妙快活的感觉钻进他的身体,这是一种热乎乎的快感,从肚腹上升到头脑,又传到四肢,最后渗透到身体的所有部分。他感到遍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都痛快淋漓,惬意无比。
他逐渐产生一种要说话的愿望,他需要别人注意他,倾听、欣赏他的议论。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一言半语都被人家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别人的欣赏和看重。
但谈话不停地进行着,各种思想互相牵扯,只要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话题就会从这个跳到另一个。大家谈完了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和连带出来的成百上千的问题,最后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化的重大质询案上面来。
瓦尔特先生在两次上菜之间讲了几个笑话,因为他生性多疑而下流。福雷斯蒂埃谈了他第二天准备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雅克·里瓦尔主张成立一个军人政府,并给所有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官以土地特许权。
“用这种方式,”他说,“就可以建立一个强有力的集体,因为他们很早就已熟悉并热爱这个地方,懂得它的语言,对当地所有重大问题都了如指掌,而这些问题新来的人肯定是要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