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诺尔贝尔·德·瓦雷纳打断他的话:
“不错……他们会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农业。他们会讲阿拉伯话,但他们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全然无知;他们可能精于剑术,但他们对施肥却一窍不通。我的意见相反,我认为应该敞开大门,把这块地方向所有人开放。那些精明强干的人将在这里生根立足,开花结果,而另一些人则要垮掉并被淘汰,这是社会的规律。”
听了这番话大家没有再讲什么,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杜洛瓦开口发表意见了,他为自己的说话声音感到吃惊,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讲话似的:
“那里最缺少的就是肥沃的土地,好地产和在法国的一样贵,而且都已被巴黎的大富翁当作投资买去了。真正的移民和穷人,那些缺吃少穿流落异乡的人,全被撵到由于缺水而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去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他觉得脸红了。瓦尔特先生问他道:
“您熟悉阿尔及利亚,先生?”
他回答道:
“是的,先生,我曾在那里待过两年零四个月,那里的三个省我都住过。”
听他这么一说,诺尔贝尔·德·瓦雷纳顿时忘掉了莫雷尔的问题,仔细询问起他从一个军官处听到的当地的一种风俗习惯来。这种风俗来自姆扎布,这是撒哈拉沙漠中央一个小小的阿拉伯共和国,这个奇异的小国位置正处在这块灼热地区的最干旱地带。
杜洛瓦到姆扎布去过两次,于是他讲起这个奇特国家的种种风俗习惯来。那里的水像金子一样珍贵;每个居民必须参加公益劳动;做生意比文明国家更讲究信用。
他借着酒兴,一心想讨人欢喜,带着一种说大话的狂热,把团队里的趣闻轶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以及战争中的种种险遇讲得天花乱坠。他甚至还找到一些生动的句子来描述这块焦黄的不毛之地,把这个被烈日烤炙得寸草不生的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形容得有声有色。
所有女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瓦尔特夫人用不高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您可以用您的这些回忆写一组文章,一定是很动人的。”这时瓦尔特抬起眼睛,从镜片上方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为了看清人的面孔习惯上总是这样,而看菜肴时则从眼镜的下方。
福雷斯蒂埃抓紧时机说:
“亲爱的老板,我下午曾跟您谈过乔治·杜洛瓦先生的事,要求您给我增加一个人,请杜洛瓦先生帮助我搞政治方面的新闻。自从马朗博离开报社以后,我简直没有人去打听一些秘密而又紧要的消息,报纸也因此受到损失。”
瓦尔特老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索性把眼镜托到眼睛上面去,面对面地把杜洛瓦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的确才智过人。假如他愿意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和我谈谈,那么到时候我们再来安排这件事情。”
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掉转头面对着这个年轻人说:
“不过请您马上为我们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您可以记叙您的各种回忆,顺便把殖民化的问题掺和进去,就像我们刚才的谈话一样。这就是时事,地道的时事。我敢保证我们的读者一定会非常感兴趣。但您得赶快。第一篇文章必须在明天或者后天见报,趁众议院正在讨论的时候好吸引公众的注意。”
瓦尔特太太以她对所有事情都持有的娴雅、严肃而又使人产生好感的态度说:
“文章可以用一个动听的题目,就叫做《非洲从军回忆录》,您看好不好,诺尔贝尔先生?”
诺尔贝尔这个老诗人由于很晚才成名,一贯憎恶并且害怕新手。他冷冰冰地回答说:
“嗯,好极了,不过续篇的笔调必须和第一篇一致才行,写系列文章的困难就在于此。这种笔调上的一致就是在音乐里人们常说的‘音调一致’。”
福雷斯蒂埃夫人脸上含笑,向杜洛瓦投去深深的一瞥,这是一种保护人和行家的眼光,意思是说:“你呀,你就要达到目的了。”德·马雷尔夫人则好多次偏过脸来朝他看,耳朵上的钻石不停地摇晃着,好像那滴晶莹的水珠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神态严肃,头俯向面前的盘子。
仆人绕着桌子给每人面前的蓝玻璃杯斟上约翰尼斯山[2]的葡萄酒。福雷斯蒂埃举杯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所有人都起立躬身向满脸笑容的老板致敬。杜洛瓦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已有些微醺,一口就干了杯。他觉得他甚至能喝完一桶酒,吃掉一头牛,扼杀一只狮子。他感到浑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精神上充满必胜的信念,心底饱含着无限希望。现在他在这些人中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了;他刚刚在这里占领了一个阵地,赢得了他的地位。他的眼光里已有一种新的信心,敢于正视这些人的面孔,并第一次敢于向他的女邻座开口讲话了:
“夫人,您的耳环漂亮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把金刚钻吊在一根线上。还真有点像一滴露珠,是吗?”
他为自己的大胆有点惶乱不安,激动得浑身打颤,一方面担心自己的话过于放肆,一方面又忍不住轻轻地说道:
“动人极了……不过耳朵本身也增加了耳环的光彩。”
她看了他一眼表示谢意,这是一种女人们特有的、能看穿对方肺腑的明亮的眼光。
他回头时又遇到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的眼睛,她的目光还是那么亲切善良,但他相信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种明显的快活的表情,带一点调皮,又含有一种鼓励的意味。
男人们这时全都在指手划脚地高谈阔论。大家讨论着地下铁路的宏伟计划,这个话题一直谈到饭后甜食吃完才告结束。对于巴黎市内交通的缓慢,有轨电车的不方便,公共马车的讨人厌和出租马车车夫的蛮不讲理,大家可以举出无数事例,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牢骚要发。
后来大家离开饭厅去喝咖啡。杜洛瓦开玩笑似的把胳膊伸给小姑娘。她庄重地向他道了谢,然后踮起脚,以便她的小手能够挽到这位邻座大男朋友的臂肘。
走进客厅时,他又重新觉得像走进花房一样;室内四角摆着几株枝叶招展的高大的棕榈树,它那优美的叶子一直伸到天花板,然后又像喷泉一样披散下来。
壁炉两边是几棵树干圆得像柱子似的橡胶树,一层层暗绿色的长叶子重重叠叠。钢琴上放着两盆不知名的小灌木,圆圆的,开满了花,一盆粉红,一盆雪白,看上去简直像是人工做成的,因为太美了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客厅里的空气清新凉爽,渗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暗香,又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很难叫人说出这究竟是什么香味。
杜洛瓦这时更加镇定了。他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发现它并不大,除了这些花草树木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动人的鲜艳色彩,但人在这里却感到安逸舒适,感到悠闲自在,好像整个身体被裹在一种无形的爱抚中,叫你陶然欲醉。
墙上挂着紫色的壁毯,由于时间久远,已经褪色了,壁毯上用黄色丝线绣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圆圆胖胖的,很像一只只金蝇。
挂在门上的帘子是用蓝灰色的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色丝线绣着几朵石竹花。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椅子,散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有长椅、大、小扶手椅、带有软垫的圆墩或凳子,都一律蒙着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绸套,再不然就是蒙着乌德勒支[3]天鹅绒的套子,乳白色的底子上突出石榴红的花纹,非常漂亮。
“您喝咖啡吗,杜洛瓦先生?”
福雷斯蒂埃夫人给他端来一杯满满的咖啡,她的嘴唇上始终带着那种友好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您。”
他接过杯子,就在他俯身用银夹子小心翼翼地从小姑娘拿着的糖缸里夹糖块的时候,福雷斯蒂埃夫人低声向他说道:
“去向瓦尔特夫人献点殷勤吧。”
没等他答话,她就转身走开了。
他担心咖啡溢出来洒到地毯上,就先把它喝掉。喝完后精神上轻松了一些,他就动脑筋去接近他的新上司的太太,设法和她进行一次交谈。
忽然,他发现瓦尔特夫人手里的杯子空了,而她座位附近又没有桌子,她正不知把杯子往哪里放好。他于是抢上前去说:
“请给我吧,夫人。”
“谢谢您,先生。”
他拿走杯子,然后又走回来说:
“您知道吗,夫人,当我在非洲沙漠里的时候,阅读《法兰西生活报》是我最美好的享受。说实在的,它是在国外唯一值得看看的报纸,因为比起其他报纸来,它更富有文学性,更有风趣,不那么单调,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态度是友好的,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回答说:
“为了创办这份符合现代人需要的新型报纸,瓦尔特先生真是呕心沥血,历尽了艰辛。”
于是他们交谈起来,他讲的话都是通俗易懂的,谈起来滔滔不绝,娓娓动听,声音也很迷人;眼睛里充满一种温柔的神色,特别是他那小胡子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它乱蓬蓬地贴在嘴唇上方,天生卷曲并向上翘起,金黄颜色中略带棕红,竖起的两个尖端毛色逐渐淡下去,看上去极其漂亮。
他们谈论巴黎,谈它的郊区,谈塞纳河两岸,谈那些温泉城市,谈夏季的种种娱乐,以及各式各样谈起来永远没完没了、再也不会感到疲倦的日常琐事。
后来由于诺尔贝尔·德·瓦雷纳先生手里端着一杯甜烧酒走过来了,出于谨慎,杜洛瓦就走开了。
刚和福雷斯蒂埃夫人谈过天的德·马雷尔夫人突然叫住他,问道:
“这么说,先生,您是打算在新闻这一行当中一试身手了?”
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讲了讲他的计划,接着又把刚才和瓦尔特夫人谈过的话和她聊起来,由于他对这个话题已经非常熟悉,所以谈起来更加驾轻就熟,还把刚刚听来的一些东西也当作自己的又重复了一遍。在谈话中他还不断地注视对方的眼睛,好像这样可以使他的谈话更增加一点深意。
她也轻松活泼地对他讲了许多奇闻轶事,使人一听就知道她是一个知道自己聪敏过人,也愿意时时逗趣取乐的女人。他们谈得逐渐随便起来,她把手搭在他的臂膀上,声音低低地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显得很亲切的样子。挨着这个关心着自己的少妇,杜洛瓦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恨不得马上对她表示忠心,能够保护她,以显示自己的价值。他对她的一些话总是不能及时回答,说明他已经走神了。
但德·马雷尔夫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喊了一声:“洛丽娜!”那个小姑娘随即走了过来。
“坐到这里来,孩子,靠窗口你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然产生了一个狂热的念头,想拥抱这个女孩,好像吻了她就如同吻她母亲一样。
他用既殷勤又慈爱的声音问道:
“小姐,您愿意让我亲亲吗?”
小女孩抬起头来,显出很意外的样子,怔怔地望着他。德·马雷尔夫人笑着说:
“你就回答:‘先生,我很愿意,不过只是今天一次,以后可不行。’”
杜洛瓦马上坐下来,把洛丽娜抱在膝头上,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额头上波浪形的秀发。
孩子的母亲惊讶地说:
“瞧,她竟没有逃走,这真是怪事。通常她只让女人亲她。您真是不可抗拒的,杜洛瓦先生!”
他脸红起来,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摇晃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福雷斯蒂埃夫人走近来看见这一情景,不禁惊得叫起来:
“哎呀,洛丽娜被驯服了,真是个奇迹!”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一支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想到他刚获得的初步胜利,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蠢话,把已经到手的工作和大好前程断送掉,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躬身向大家致意,轻轻地握了握女人们伸过来的纤细的小手,然后又使劲和男人们握手。他发现雅克·里瓦尔也诚挚地紧紧回握他的手,他的手是干而热的;诺尔贝尔·德·瓦雷纳的手则又湿又凉,好像要从他的指掌间滑掉;瓦尔特老头的手冷冰冰的软弱无力,握上去一点感情的反应都没有;而福雷斯蒂埃的手则厚实温暖。他的这个朋友低声对他说:
“明天下午三点钟,不要忘记了。”
“噢,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当他重新踏上楼梯的时候,他简直快活到了极点,真想冲下楼去。他两级一跨连跑带跳地往下走,但在三楼那面大镜子里突然发现有一位绅士正蹦蹦跳跳地迎面向他走来,他猛然收住脚步,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刚才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一样。
后来,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许久,看到自己果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不由得惊喜交集,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向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深深一躬,以示告别,就如同向那些大人物恭敬地告别一样。
注释:
[1]考尔通和拉罗兹堡都是法国市镇,均以产葡萄酒闻名。
[2]德国一城镇,以所产葡萄酒闻名。
[3]乌德勒支,荷兰中部城市,阿姆斯特丹运河沿岸的重要港口,当时所产天鹅绒极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