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纳韦尔美人号(5)
他不愿意让他父亲看见他流泪。
这次分别,来得那么突然!
克拉拉给了他一个吻,他的脸颊现在还感到热烘烘。
卢沃老爹转过脸去。
卢沃大妈脸色苍白。
米米尔为了安慰他,把自己的汤碗给他端来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米米尔!
啊!他们没有他,将怎样生活呢?
他没有他们,又将怎样生活呢?
未来的林学院学生如此心烦意乱,每次他的父亲跟他说话,他都这么回答:
“是的,莫让德尔先生。”
纳韦尔美人号的小船家,他的磨难远没有结束。
变成一位“绅士”,不仅仅要付出金钱,还要付出许多牺牲,付出许多悲痛。
当特快列车鸣着汽笛,在纳韦尔的郊区上空的一座座桥上经过时,维克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觉着他在一个遥远的、痛苦的过去,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些狭窄的街道,这些像监狱通风窗的过于窄小的、挂着散成丝缕的破衣烂衫的窗子。
现在他们脚底下踩着石头铺筑的路面了。站台上忙乱的人群在他们周围来来往往,闹成一片;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带着行李的人互相推搡,出租马车和行驶火车站专线的笨重的公共马车轮声隆隆,旅客们携带着用皮带扎紧的毛毯,吵吵闹闹地拥上公共马车。
维克多和他的父亲乘着出租马车出了车站的铁栅栏门。
木工没有放弃他的打算。
他需要一次骤然的改变。
他把“他的儿子”径直领到做校服的裁缝店。
铺子崭新,柜台锃亮。几位先生穿得很好,和挂在墙上的彩色版画上看见的那些先生很相似,他们为顾客们打开门,脸上带着屈尊俯就的微笑。
他们让老莫让德尔看《时装画报》的封面,封面上有一个中学生在抽香烟,和他在一起的有一位骑马的太太,一位全套猎装的绅士和一位身穿白缎子衣裳的新娘。
裁缝手边正好有制服上装的样子,前后加了厚衬,方形垂尾,金纽扣。
他把它在木工面前展开来,木工得意得容光焕发,叫了起来:
“你穿上会像一个军人!”
一位没有穿上装的先生,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走到学生莫让德尔跟前。
他替他量胯围、腰身和背长。
这道工序唤起了小船家的回忆,不由得热泪盈眶!可怜的卢沃老爹的怪癖,有头脑的女人的怒火,所有他抛在后面的一切。
现在全都完了。
维克多在大试衣镜里看见的那个穿制服长裤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和纳韦尔美人号上的小下手再也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裁缝用脚尖轻蔑地把那件丢脸的粗布短工作服,像一包破布似的,推到了工作台底下去。
维克多感到别人强使他离开的,是他的整个过去。
岂止是离开?
别人甚至不准他回忆!
“必须和您以前受的教育所养成的缺点决裂,”校长先生严肃地说,他没有掩饰他的不信任。
为了使这个根本改变容易达到,决定学生莫让德尔只准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离开学校。
啊!第一个晚上,在阴森森、冷冰冰的寝室里,当其他的学生在他们的铁床上打呼噜,而学监正偷偷地就着一盏通宵点着的小灯,贪婪地看一本小说时,他哭得多么厉害啊!
该死的课间休息时,同学们推撞他,辱骂他,他有多么痛苦啊!
在自修课上,他低着头,鼻子几乎碰到了书桌,因为学监发怒而浑身哆嗦,这时候他有多么忧伤啊!学监使劲拍打着讲台,嘴里老是重复同一句话:
“安静一点,先生们。”
这尖锐刺耳的声音搅动了所有那些已经沉在底层的最苦痛的回忆,毒害了他的生活。
它使他记起了童年时代的那些阴暗的日子,圣殿区的那间又破又脏的小屋子,殴打,争吵,他已经忘掉的那一切。
他在绝望中拼命抓住克拉拉、纳韦尔美人号的形象,这仿佛是在他生活的阴暗中的一线阳光。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监十分惊讶地发现学生莫让德尔的书本上每一页都画上了船。
在每一张书页上,以一个着魔的人的执著态度画来画去的,总是那同一条小艇。
有时候,它如同紧紧地夹在一条运河里,好像爬狭窄的梯子那样慢慢地爬书页的外侧白边。
有时候,它正好搁浅在定理上,水溅到图形和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论证上。
有时候,它在地球平面球形图的海洋里扬帆航行。
在那儿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展开它的船帆,让它的旗子飘扬。
校长先生对一次次向他做的有关这件事的详细报告感到厌烦,最后告诉了莫让德尔先生。
木工不胜惊讶。
“一个这么听话的男孩!”
“他固执得像头驴。”
“这么聪明!”
“什么都不能教会他。”
没有人愿意去理解,学生莫让德尔是在树林里、越过克拉拉的肩膀之上学会了读书识字,而这和在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学监的戒尺之下学几何学完全不是一码事。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生莫让德尔从上中班学生的自修课降到上小班学生的自修课。
问题在于科尔比尼的乡村教师教的课和纳韦尔的中学教师教的课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
戴兔皮无边软帽的园丁和戴白鼬皮直筒无边高帽的园丁之间差距太大了。
莫让德尔老爹感到失望。
他觉着戴两角帽的林学院学生迈开大步走远了。
他训斥,他恳求,他许愿。
“你愿意补课吗?
“你愿意请老师吗?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最贵的老师!”
就在这时候,学生莫让德尔变成了一个差生,期终成绩报告单残酷无情地证明了他的“低劣”。
他自己呢,意识到自己的愚笨。
他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陷在消沉和悲伤之中。
但愿克拉拉和其他的人能够看见别人把他们的维克多弄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会赶来把他的监狱的一扇扇门开得大大的啊!
他们会怎样乐意地与他共分他们的最后一片面包,与他共分他们的最后一块木板啊!
因为他们啊,他们也非常不幸。
买卖越来越坏。
船越来越老。
维克多是从克拉拉的信上知道这一切的。他不时接到克拉拉的一封信,信上标有校长先生用红铅笔潦潦草草写的两个巨大的、狂怒的字:“已阅。”校长先生厌恶这种“可疑的通信”。
“啊!当你在这儿的时候!”克拉拉的信上说,她的信总是同样的亲切,但是越来越悲伤,“啊!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说真的,这听上去不是好像在说,维克多如果回来,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得救吗?
是的!维克多将挽救一切。
他将买一条新船。
他将安慰克拉拉。
他将重振买卖。
他将证明他们过去爱的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过去收留的不是一个无用之辈。
但是,为了这一切,必须长大成人。
必须挣钱。
必须成为有学问的人。
维克多重新打开书,翻到应当翻到的一页。
现在,飞镖尽管飞吧,学监尽管一边使劲敲讲台,一边像鹦鹉似的重复他那同一句话:
“先生们,安静一点!”
维克多不再抬起他的脸。
他不再画船。
他不去注意砸到他脸上砸扁了的小纸球。
他刻苦钻研……他刻苦钻研……
“学生莫让德尔的一封信。”
克拉拉的问候信真是天赐,它正好在发奋自修的时候来到,鼓励他,而且给他带来了自由和温情的芬芳。
维克多头埋在课桌里,吻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姓名地址写得很费力,歪歪扭扭,一再抖动,就像船在连续不断地颠簸,不停地摇晃克拉拉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
唉!使克拉拉的手抖动的不是船的颠簸,而是激动的情绪。
“完了,我亲爱的维克多,纳韦尔美人号不能再航行了。
“它完全死去,在死去的同时,也毁了我们。
“我们在船尾挂上了一块黑通告牌:
“出售拆船旧木料
“一些人来过,从埃基帕热的挠钩到小妹妹睡的摇篮,他们什么都估了价,编了号码。看来全都得卖掉,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将会落到什么地步呢?
“妈妈很可能因为伤心而死去,爸爸变得那么厉害……”
维克多没有念完信。
那些字句在他眼前跳动,他脸上好像中了一枪,耳朵里嗡嗡作响。
啊!他现在离自修室很远很远了。
作业、忧愁和发烧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在说梦话。
他相信自己是在塞纳河上,在这条美丽的、凉爽的大河上顺水漂流。
他想把脑门浸在河水里。
接着,他模模糊糊地听见钟声。
毫无疑问,一条拖轮在雾中经过,接着好像是喷泉的响声,他叫了起来:
“涨水了!涨水了!”
一想到凝集在桥洞里的黑暗,他不由得浑身一阵哆嗦;在所有这些幻象中间,学监的那张脸,在灯罩底下出现,离着他很近很近,头发蓬乱,神色惊慌:
“您病了吗,莫让德尔?”
学生莫让德尔病得很重。
可怜的父亲把医生送到学校门口,用被焦急不安哽住的嗓音问:
“他不会死吧,对不对?”
医生徒然地点点头。
显然他没有把握。
他的灰白头发也没有把握。
它们有气没力说“不会”,倒好像它们怕自己受到连累似的。
绿制服啦,两角帽啦,都不再谈到了。
重要的仅仅是如何防止学生莫让德尔死掉。
医生明确地说过,如果他能够痊愈,最好让他恢复自由……
如果他痊愈!
想到失去刚找回的孩子,发了财的父亲的所有那些奢望都一一破灭了。
完了,他放弃他的梦想。
他准备好亲手把林学院学生埋葬掉。
如果需要的话,他将亲手把他钉在棺材里。
他不会为他服丧。
但是,另外一个至少得同意活下去。
至少跟他说话,至少起来,至少搂住他的脖子,至少对他说:
“别难过了,我的父亲。
“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木匠身子俯在维克多的床上。
完了。老树开裂一直裂到了边。莫让德尔的心变软了。
“我放你走,我的孩子。
“你回去跟他们在一起,你还去驾船。
“如果有时候顺便能见到你,对我来说,那真将是太幸福啦。”
现在课间休息,吃饭和自修的钟声不再响了。
假期到了,广阔的学校冷冷清清。
除了大院子里的喷泉声和晴雨操场上麻雀的叽叽喳喳叫声以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稀稀落落的马车的车轮声听上去又远又轻,因为街道上铺上了麦秸。
就是在这寂静和孤单中,学生莫让德尔恢复了知觉。
他看到自己睡在一张洁白的床上,感到非常惊讶。密织薄纱的床帏围着床,他处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和清静的、与外界隔离的气氛中。
他很想从枕头上欠起身子,稍微撩开一点床帏看看他是在哪儿;但是他虽然感到自己身体十分舒适,可没有力气,他等着。
但是,他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说话。
地板上好像有踮起脚走路的响声,甚至好像还有一种熟悉的敲打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根扫帚柄在木板上敲过来敲过去。
维克多曾经听见过。
在什么地方?
啊!在纳韦尔美人号的上甲板上。
是那个声音!肯定是那个声音!
病人聚集起全身力量,用微弱的,不过他自己以为很粗的嗓音喊道:
“喂!埃基帕热!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