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纳韦尔美人号(6)
床帏被拉开了,在耀眼的阳光中他看见了他在谵妄中经常喊到的所有心爱的人。
所有的,是的,所有的!
他们全在那儿,克拉拉,莫让德尔,卢沃老爹,卢沃大妈,米米尔,小妹妹,还有被烫伤的老鹭,他瘦得像他的那根挠钩,不出声地笑啊,笑得十分开怀。
所有的胳膊都伸出,所有的脑袋都俯下,有给每个人的亲吻,有微笑,有握手,有提问。
“我在哪儿?
“你们怎么在这儿?”
但是医生的嘱咐是严格的。灰白头发做这种指示可不是开玩笑。必须把胳膊缩回到被窝里去,闭上嘴,别激动。
为了阻止孩子多说话,莫让德尔讲个不停。
“你想想,十天前,你生病的那天,我正好来看校长,想跟他谈谈你的情况。
“他告诉我你有了进步,你学习非常勤奋……
“你想想我有多高兴!
“我要求看看你。
“去叫你的人刚派出,你的学监突然神色惊慌地来到校长办公室。
“你刚刚发起高烧来了。
“我奔到医务室;你已经不认得我。两只眼睛亮得像蜡烛,嘴里在说胡话!
“啊!我可怜的孩子,你当时病得多重啊!
“我一分钟也不再离开你。
“你胡言乱语……你提到纳韦尔美人号,提到克拉拉,提到新船。天知道还谈到些什么!
“当时我记起了那封信,克拉拉写来的那封信;信是别人在你的双手里发现的,后来交给了我。我呢,把它忘了,你明白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看,我敲我的脑袋,对自己说:
“莫让德尔,你的悲伤不应该使您忘掉朋友们的痛苦。
“我写信给所有这些人,要他们来找我们。
“没有回音。
“我趁着你的病情好转的一天,我去找他们,把他们领到我的家里。他们就住在我的家里,将一直住到我们找到办法把事情安排好。
“对不对,卢沃?”
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真的!对医生的灰白头发只好抱歉了,维克多的一双胳臂伸出了被窝。莫让德尔从来还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拥抱亲吻,一个真正的亲切的孩子的拥抱亲吻。
接下来,因为不可能把维克多接回家,所以大家对生活作了安排。
克拉拉留在病人身边,好给他的汤药加糖,跟他聊天。
卢沃大妈去管理家务,弗朗索瓦监管莫让德尔在大街上盖的一所房屋的工程。
至于莫让德尔,他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他去看一些熟人,他们掌握一家运送木排的大企业。
这些人将会非常乐意雇用一个像卢沃这样有经验的船家。
不!不!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拒绝。这是一桩已经谈妥了的买卖,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当然,维克多也不会提出异议。
现在他已经从床上被人扶起来,用大轮椅把他推到窗前。
他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单独和克拉拉相处。
维克多非常快乐。
他感谢他生的这场病。他感谢纳韦尔美人号的出售。他感谢世上所有的出售和所有的疾病。
“你还记不记得,克拉拉,当我掌舵的时候,你带着你的编结活儿来到我的身边坐下?”
克拉拉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她垂下眼睛,脸涨得通红,他们两个人都感到了难为情。
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跨坐在舵柄上、脚碰不到上甲板的、戴红贝雷帽的小家伙了。
她呢,当她早上来到,脱下披肩扔在床上时,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真正的妙龄女郎,她的裹在袖子里的胳膊是那么丰满,她的身材是那么苗条。
“早点来,克拉拉,尽可能待得晚些。”
紧挨着窗子,在窗帘的庇护下,两个人单独地吃中饭和晚饭,是那么愉快。
他们回忆起童年,坐在床边用一根勺子喝的面包汤。
啊!童年的回忆啊!
他们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在学校的医务室里飞来飞去。毫无疑问,他们在所有的窗帘角落里筑巢,因为每天早上都有新的鸟儿破壳而出,比翼双飞。
说真的,听了这些回忆过去的谈话,人们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只朝遥远的背后看的、上了八十岁的老人。
难道就没有一个可能也非常有趣的未来吗?
不错,是有一个未来,他们常常想到它,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谈到它。
况且进行交谈并不一定非得说话不可了。有些握手的和动辄脸红的方式比谈话还要含意深长。
维克多和克拉拉就是整天用这种语言在交谈。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常常保持沉默。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日子过得那么快,这一个月的时间连一点响声都没听见,就悄悄地流逝了。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医生不得不竖起他的灰白头发,把病人撵出医务室。
莫让德尔老爹正好这时候出远门回来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聚在家里。可怜的卢沃惶惑不安,问他:
“嗯!那边的人要我吗?……”
莫让德尔忍不住笑了。
“要不要你,我的老兄!……
“他们要的是一条新船的船主;他们对我送给他们的礼物,表示了感谢。”
他们是谁?
卢沃老爹是那么高兴,没有问是谁。
所有的人在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下一起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到了运河边上,怎样的快乐在等待着他们!
那儿的码头上,有一条从上到下悬挂着彩旗的、崭新华丽的船,在绿树丛中竖起它的上过漆的桅杆。
这时候正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把它擦亮;上面写着船名的艉柱用一块灰布遮住。
一声叫喊从所有人的嘴里喊出:
“啊!好漂亮的船!”
卢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感到无比的激动,眼皮好像有针在扎,嘴咧得有一尺宽,耳环摇得像沥生菜用的篓子。
“太漂亮了!
“我再怎么也不敢驾驶像这样的一条船。这不是供航行用的。
“应该把它用玻璃罩子罩起来。”
莫让德尔得用力气把他推到驾驶台上,埃基帕热在那儿向他们招手。
怎么?
埃基帕热怎么也修理过了?
修理过,补过,嵌填过,面目一新。
他有一根全新的挠钩,和一条全新的木假腿。这是老板的恩赐,老板显然是一个事情办得十分体面的能干人。
还是再看看吧:
上甲板是打蜡的木板,四周围着栏杆。有一张长凳可以坐,有一个天篷可以挡风雨。
货舱装得下两倍的货物。
还有船舱!……啊!船舱!
“三间卧室!”
“一间厨房!”
“一些镜子!”
卢沃把莫让德尔拉到甲板上。
他情绪激动,没法冷静,身子像他的耳环一样,抖个不停。
他结结巴巴地说:
“莫让德尔,我的老哥……”
“什么事?”
“你忘了一件事……”
“哦?”
“你没有告诉我,我为谁驾船。”
“你想知道吗?”
“那还用问!”
“好!是为你自己!”
“怎么……这么说……船……”
“是你的!”
怎样的一个打击,我的孩子们啊!
当胸来了怎样一下子啊!
幸好老板是个能干人,他想到在甲板上放了一张长凳。
卢沃像给打蒙了似的瘫倒在上面。
“这不可能……这不能接受……”
但是莫让德尔早已做好回答的准备:
“废话!
“你忘了我们的那笔旧债,你为了维克多花费的钱!
“放心,弗朗索瓦,现在还是我欠你的多。”
两个伙伴像亲兄弟一样拥抱。
这一次,好,眼泪淌出来了。
为了使这件意想不到的事办得更加圆满,可以肯定莫让德尔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因为当他们在甲板上拥抱的时候,瞧,本堂神父先生从树林里出来,旗帜迎风招展,乐队走在前头。
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船降福啦!
全克拉姆西的人都列队前来参加庆祝。
旗帜迎风飘舞。
乐队在演奏。
当——篷——篷!
一张张脸上都充满了快乐。
在所有这一切之上还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大太阳,它照得银十字架和乐师们的铜管乐器闪闪发光。
多么美好的喜庆节日。
刚刚有人把蒙在艉柱上的布揭掉;美丽的金字母拼成的船名呈现在天蓝色的底子上:
新纳韦尔美人
新纳韦尔美人号万岁!祝愿它和老的一条一样长寿,祝愿它有一个更幸福的晚年!
本堂神父先生走到船跟前。
在他背后,唱经班和乐队排成一行。
教堂的堂口旗成为背景。
“Benedicat Deus[17]……”
教父是维克多,教母是克拉拉。
本堂神父先生让他们朝前走到码头边上,离他很近很近。
他们手拉着手,他们感到非常害羞,他们浑身在打哆嗦。
当本堂神父朝他们挥动圣水刷的时候,他们含糊不清地说着本堂神父的侍童低声向他们提示的话:
“Benedicat Deus……”
他们看上去不像一对举行婚礼的新人吗?
这个想法人人脑子里都有。
也许他们俩的脑子里也有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不敢互相朝对方看,随着仪式的进行,他们越来越变得局促不安。
现在结束了。
人群散了,纳韦尔美人号已经得到降福。
但是不能不请乐师们喝点什么,就让他们这样走掉。
在卢沃满杯满杯地给乐师们斟酒时,莫让德尔朝卢沃大妈递个眼色,抓住教父和教母的手,转过身来对本堂神父说:
“洗礼已经结束啦,神父先生,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维克多和克拉拉脸涨得通红。
米米尔和小妹妹拍起手来。
看到大家都兴高采烈,卢沃老爹十分兴奋,他头歪在女儿的肩头上。
正直的船家,他咧开大嘴笑了;他预先为自己要说的玩笑话乐了,他用嘲弄的口吻说:
“我看呀,克拉拉,现在时候到了……我们是不是把维克多送回给警察分局长?”
注释:
[1]纳韦尔:法国中部城市,涅夫勒省省会,在巴黎南面,卢瓦尔河和涅夫勒河的汇流处。
[2]圣殿区:在巴黎第三区内,古时该处有圣殿骑士团的修道院。
[3]拉维莱特:原为巴黎东北郊区村镇,一八六一年并入巴黎第十九区。
[4]马恩河:法国北部河流,发源于上马恩省,在巴黎东南郊汇入塞纳河。
[5]多多是“维克多”这个名字的爱称。
[6]玛丽桥:巴黎市内塞纳河上的一座桥梁。
[7]克拉姆西:法国涅夫勒省小城市,荣纳河和伯伏龙河的汇合处,与位于其西南的纳韦尔有运河相通。是著名的林木开采区。
[8]奥斯泰利兹桥:巴黎市区塞纳河上的一座桥梁。
[9]黎明站:巴黎西南市郊接合处的一个居民点。那儿有环城铁路跨越塞纳河的高架桥,船过了黎明站就到了巴黎郊区。
[10]贝尔西码头:巴黎的码头,在巴黎东南,塞纳河进入巴黎市区处,而黎明站是在塞纳河流出巴黎市区处。因此这儿说的是跑遍了巴黎市区内沿塞纳河的所有酒店。
[11]吉尼奥尔:十八世纪末由意大利引进到法国的布袋木偶戏中的主人公。
[12]莫尔旺:法国中部高原地区,为中央高原东北部巴黎盆地延伸部分。山区森林密布。克拉姆西即在莫尔旺高原地区的边缘。
[13]科尔比尼:法国涅夫勒省村镇,属克拉姆西管辖,相距三十公里。
[14]奥顿: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城市。
[15]涅夫勒省:法国中部省份,在巴黎南面。该省东部为多山林的莫尔顿高原地区。
[16]图尔内尔码头:巴黎市内塞纳河南岸码头。
[17]拉丁文,意思是:“天主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