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风柳上原(3)
“贤父子事务繁忙,不敢讨扰。”两人你来我往的叙礼,竟是颇为平静。
“江湖上的一些梁子,在柳大侠面前动刀动枪,让柳大侠见笑了。”
“没有刀剑不成江湖,原本是寻常事,在下也是偶然遇见。”
“柳大侠只是路过金华?”
“取道往福建去。”
薛小海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不知道柳大侠什么时候走,可能让我们父子尽地主之谊呢?”
“明天我就走,不敢打搅府上。未克造访,尚请见谅。”
“可惜,可惜,”薛小海笑道,“那我只好祝柳大侠一路顺风,我现在下去收拾残局,即刻离开,免得打搅了柳大侠陪伴佳人喝茶的雅兴。”薛小海的眼睛往南宫梦身上狠狠地盯了一眼,南宫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好象那眼神穿透了她的衣衫一样。
“哪里,这位姑娘我并不认识,偶尔遇见,薛公子恐怕误会了。”柳上原微微皱眉。
“哈哈哈哈,晚辈愚昧,那我先告辞了。”
眼看着薛小海转身走向门口,柳上原忽然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柳大侠但说不妨。”
“月七娘已经有丧夫破家之痛,无论对错如何,请薛公子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们去吧。”
薛小海脸上忽然有了不豫之色,皱眉道:“柳大侠,这恐怕不太方便,这贱人今次骚扰上门,只怕不加惩戒……”
“请薛公子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们去吧!”柳上原打断了他的话。
“柳大侠,这毕竟是我们天武的事情,与柳大侠并无关系。”
“请薛公子,放他们去吧。”柳上原的声音低了下去,他默默的看着自己的长剑,脸上一分表情也没有。
踌躇良久,薛小海拱手道:“柳大侠有命,安敢不从?算这贱人命大了。”他走出雅阁,挥手对下面喝道:“小子们撤了,今日柳上原大侠在此,我们总要卖个面子。”
柳上原不顾南宫梦惊诧的眼神,走出雅阁拱手道:“多谢,我送公子出去。”
两人缓步走到了茶楼的大门口,薛家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月七娘衣衫残破,可是不顾身边色迷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盯着薛小海。两个镖师也喘着粗气,双目赤红的护在她左右。
“后会有期,”柳上原道。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和柳大侠多多亲近,”薛小海距离柳上原五步开外,两人远远的互相行礼。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小地方没什么可招待的,以此聊表心意。”薛小海从怀里摸出一叠子银票,都是一百两的大票面,恭恭敬敬的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柳某并不缺钱。”
“算柳大侠赏我们父子一个面子,请柳大侠万勿驳了我们的情面。”
柳上原犹豫片刻,终于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
“贱人,今日你有贵人相助,算是你命大,以后少出现在我们薛家的地面上,还能多活几年。否则,你那死鬼丈夫很快就有人陪了!”薛小海恶狠狠的对月七娘喝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楼上的南宫梦忽然看见月七娘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月七娘忽然冲向了薛小海,峨嵋刺狠狠的点向了他的背心,对自己却全无防御。“你杀了我好了!”月七娘的呼声刺耳,“让我去陪我丈夫!”
南宫梦刚要惊呼,柳上原已经捏住了月七娘的峨嵋刺,手指一绞就将峨嵋刺卸了下来,随即他挥手击在月七娘的肩膀上,一股柔劲将她送出一丈开外。月七娘无力的倒在地上,柳上原朗声道:“薛公子,恕在下不能远送。”
轻声的冷笑中,薛小海走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柳上原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手,知道薛家的弟子们都走远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月七娘,静静的面对着她凄凉的眼神。他又看了看那两个鲜血淋漓的汉子。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借用片刻。”他对着楼上的另一个富商说。商人知趣的解下外袍递到了柳上原的手中。他转手把外袍扔给了月七娘,什么也没有说。月七娘一动不动,任那件袍子落在她身上。还是苏姓的镖师展开了袍子,盖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拿这些银子,你们走吧,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柳上原轻声说。
“不如让薛家的人杀了我们好了……”月七娘喃喃的说,忽然她一把甩开身上的袍子吼了起来,“我不要银子!不要人家可怜我!我不怕死,让他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已经家破人亡……我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此时南宫梦下了楼来,默默的站在柳上原的身边,她看见了月七娘的眼神,心里猛的一痛。那种凄凉绝望的眼神已经了无生机,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里割了一刀,南宫梦忽然觉得想哭。
柳上原默默的听着,并不回答。月七娘流着眼泪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出了声音,她将那件袍子抱在胸口遮掩住衣衫的裂缝,瑟瑟的颤抖着。南宫梦听见她哭声中的低语:“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这句话好象锤在了南宫梦的胸口,让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她愣在那里,连柳上原无声的离去了都没有察觉。
“难道就这么算了么?”南宫梦终于追上了柳上原。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赶去。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个淫贼!就凭这个我们也该要了他的性命啊!”南宫梦忿忿的喊道。
“怎么要了他的性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没有看到,这里就是薛家的地盘,方圆十里内至少有薛家的两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父亲一对寒铁戟纵横江南三十年无对你可明白?谁能去取他的性命?”
“可是你是柳上原啊!”
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脚步,狠狠地看了南宫梦一眼:“柳上原并非天下第一,即使天下第一,也并非不死。就凭刚才薛小海带的人马,我最多只有五成胜算。大家各让一步,我已经尽了全力。难道真要我拔剑拼命,才算是尽了江湖道义?”
“可是任凭一个寡妇被欺负,难道这就算江湖道义?杀人偿命,薛家的人就该偿命的嘛!”南宫梦的小脸胀得通红。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
“那到底什么是江湖,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柳上原缓缓的说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南宫梦愣在那里,看着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修长的背影有一点萧索,有一点沧桑。
夜深人静的时候,南宫梦在远水客栈的上房里睡觉。金华只有一间客栈,而这间就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不过南宫梦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毕竟和她家里比,所有的客栈都太糟糕了。实在睡不着,她只好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想心事,再就是百无聊赖的看着屋顶出神。
她知道自己在金华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经验,家里的二管家一定正带着一帮老妈子连夜往这个方向赶来。虽然柳上原觉得南宫梦的追踪术已经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宫梦知道,自己这点道行和家里的老妈子们不能比。她们才是真正的闻风而至,如影随形。如果被他们捉了回去,自己这次偷跑出来找柳上原的打算就通通落空了。
“难道跑那么远,就见他一面然后回家么?”南宫梦愁眉苦脸的想。可是细想起来,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见柳上原一面,自己难道可以跟着他天涯海角的跑么?
哎,柳上原……
十二年前,当青衣江的水涨过河滩,春风就吹开了遍野火红的杜鹃。
白衣如雪的南宫梦呆呆的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远处的杜鹃,又茫然的抬头看看同样白衣的父亲。南宫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听雨提着他名闻天下的雨花剑,一手挽着女儿小小的手儿,静静的眺望江水的上游。
慕容听雨的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因为他不准任何一个家人跟着他。他不要排场,不要风光,他今天来只是为了送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送这个人的时候,慕容听雨不是南宫家的家主,他只是那个以一柄雨花剑仗义江湖的游侠少年。
“十年回首剑生尘,武陵千杯一梦中。”成亲的那天,慕容听雨把这付对联写在南宫家的书斋上,平生第一次将听雨剑放上了剑架——一柄剑一旦上了架,还有多少的机会被用呢?恐怕连慕容听雨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中还有这么一次机会再次被唤起少年游侠的回忆。
“爹,我们等什么呢?”南宫梦累了,摇着父亲的胳膊准备开始撒娇。
“梦丫头,别闹,爹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慕容听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怎么奇怪的人啊?”
“这个人敢去杀一个大家都不敢杀的坏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可是爹你不是也杀过很多坏人么?娘说的,”南宫梦歪着脑袋想了想。
“那个人不怕死……”慕容听雨低声说。
是啊,不怕死……慕容听雨当年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很厉害。不过天下之大,毕竟还有人不怕死的,比如那个要挑战风无月的少年。
但凡武林中被称为大侠的,十个有九个想杀风无月,可是十个里有十个没有胆量。
四川“蜀中会”的大龙头风无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的罪状即使有上百个脑袋都不一定够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脑袋落地的速度都比风无月快得多。以至于他执掌蜀中会七年之后,江湖上的大侠们都能够吐沫横飞的历数风无月的罪状,可惜他们敢做的也就仅仅是打算用吐沫淹死风无月而已。没有人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脑袋,大侠们也不例外。
那一年,柳上原的师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六岁的柳上原第一次接过师傅的配剑,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要去行侠仗义。他摸着腰间的凛冽长锋,决定去杀一个他最想杀,也最该杀的人,那个人就是风无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五个铜板买了笔墨,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战书,约战风无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样的名字。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有柳上原没有去想未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带上他的战书去了成都,伴随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朴的剑。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江上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为了这次等待,他却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慕容听雨却没有抱她,他看着女儿,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以后你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着她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南宫梦忽然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占据了整个慕容听雨。
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代……
船,终于来了。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见柳上原的第一眼,南宫梦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柳上原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淡淡的笑,他并不象一个将死的人,因为他丝毫也不畏惧。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然后就摇舟上岸,并无一字的回答。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了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烈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再饮一杯如何?”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
“幸会,”柳上原说,“好酒。”
然后柳上原就走了,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尘,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在慕容听雨看来,已经足够了。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乎慕容听雨的预料,他的小女儿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的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侠仗义?”
柳上原笑了,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似乎这个问题确实很困难。很久,少年才斟酌着词句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临上船,柳上原忽然回头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远处传来他悠远的歌声: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
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
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夜深瀚墨凝,无以写妖娆。
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
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这平静而简单的歌谣中,南宫梦呆呆的看着柳上原远去的方向,脑袋里只回荡着他的话:“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就是这么简单么?”很多年以后,南宫梦问自己。柳上原所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么?因为想得那样简单,所以他连死也不怕了——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那时候慕容听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很象自己的少年,看他去向远处青草依依的柳上原。曾经和柳上原一样的慕容听雨那一年二十八岁,有一个家,一个女儿,还有一双略微沧桑的眼睛。
父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听雨没有等柳上原,仅仅在一刻钟之后,他就抱着南宫梦上了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慕容听雨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气宇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