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风柳上原(4)
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上,死在柳上原上一个少年的剑下。那个少年叫柳上原。消息象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听到消息的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他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识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悠哉乐哉的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
那是南宫凤一生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的四处乱跑。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对别人说天下第一的名剑是柳上原的“不归剑法”,从来记不得自己父亲同样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这次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这样的,她心里好象一下子空荡荡的。她总觉得柳上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柳上原做得没有错。柳上原的安排不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月七娘和那两个镖师,要是拔剑拼命,大家都会死吧?封少刚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为了帮死人报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宫梦觉得不太妥当,柳上原要是真的死了,非但自己会很伤心,老爹也会大悲一场的。
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纠缠在她脑子里,南宫梦越来越烦。实在睡不着,只得一赌气跳了起来,翻开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街寂静得吓人,月光把南宫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噘着嘴,百无聊赖的沿着小街走了下去。
“唉,明天还是继续去找柳上原吧,”南宫月转了一个时辰,心里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人声。
此时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楼上喝酒。
本来夜这么深了,得意茶楼早就不卖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带了酒来,又付了一大锭银子,掌柜的也就乐得让这位大客官自己一边喝个痛快了。反正是薛家也不敢惹的大人物,捧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过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事实上柳上原并不喜欢喝酒,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毫无疑问是不能听南宫家那个小丫头的,要是和薛家斗剑,不但自己的死活是个问题,薛家弟子们一哄而上,那个小丫头和四平镖局的三个人是死定了,还没准会连累多少无辜。而他自己的做法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无法报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湖上哪里能为了讨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样有哪个大侠能活过三十岁?大多数时候,还不就是大家各让一步就算了。他今日连逼了薛小海三次,已经是逼到了极点,逼得薛小海狗急跳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问题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没当想到她那绝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里就会猛的一颤。那双眼睛里的凄凉和虚弱让他感觉芒刺在背,让他坐立不安。有时候柳上原甚至想跳起来喊一声:“你到底懂什么?”确实,月七娘什么都不懂,那样的复仇只能是自寻死路。
可是,她不可以悲伤么?她应该忍受么?柳上原问自己。自己懂得比月七娘多很多,自己却不懂她的悲伤。
“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
每当想到这句话,柳上原就只能喝一杯酒,可是直到喝了一斤高粱之后,他想到这句话还是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喂,柳上原,上面的是不是你啊?”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在楼下。
柳上原心头猛跳一下,无可奈何的探头出去,只见南宫梦正仰着头站在小街正当中。“大小姐,你们南宫家的闺秀向来号称扫眉才子,你说话能否秀气点啊?”柳上原回喊道。
南宫梦三步两步跳上了酒楼,不由分说的拉起了柳上原的袖子:“走啊,快……快点……”
柳上原看她满面焦急,脸儿上热腾腾的泛红,不禁有些吃惊:“怎么了?”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见……月七娘……”南宫梦内功糟糕到了极点,跑了一段长路才找到柳上原,现在竟是喘不过气来了。
“月七娘?”柳上原凛然一惊。
“月七娘他们三个刚才从街上过去,我正好看见了,他们都带着兵器,看那个样子很吓人的,好象是要往薛家那边去拼命。我喊了一声,他们立刻就跑远了,我又追不上他们。你赶快去救他们啊,他们身手那么糟糕,这下子死定了!”
“混蛋!”柳上原大惊之下,口不择言。一提桌上的长剑,疾风一般冲了出去,南宫梦还没来得及喊他,他已经消失在楼下小街的拐角了。
“带我一起啊!”南宫梦大声喊着。
喊声未落,柳上原已经闪电一般的奔回了茶楼上。可是他没有看南宫梦一眼,却是一把抓起了柜台上的掌柜拼命的摇着:“醒醒,醒醒,薛家到底在哪里啊?”
“过……过了沙头巷,右边是……是小石街、街,顶头的双……双……双……”掌柜的给吓傻了,结结巴巴的说道。
“双什么?说啊!”这次是南宫梦在他耳边大声喊。
“双旗,双旗下就是了!”
掌柜的惊魂未定,两道影子已经一前一后的不见了。
高杆的双旗下,是寂静的薛府,也是天武镖局的总堂口。深夜的黑暗中依稀透着灯火的微光,四个弟子持刀在门前巡视,另一班四个弟子则从前门到大厅不停的来回走动。事实上整个天武镖局此时一共有二十四个弟子分作六班在巡视,而看不见的暗哨则隐藏在角角落落里。
表面上看去,一切都平静如常,而暗地里,却有些影子在活动着。
“喂,我们现在就杀进去吧!”南宫梦压低了声音说。
“别那么杀气腾腾的,大小姐,做事多用用脑子,”柳上原微微摇头,转了个身,继续在薛府侧面的小巷里头踱步。这已经是他转的第二十个圈子了,他在这里整整转了一柱香的时间,把南宫梦转得头都要大了。
“我们不要命的赶到这里,你就知道转圈,转到他们都死了,我们也就该回家了!”南宫梦一急,几乎跳起脚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柳上原已经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急忙捂住她的嘴,叹气道:“薛府上下一片安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月七娘他们三个是不是真的来过。即使来过,我们也没有丝毫证据。现在闯进去能做什么呢?”
“也许是被他们抓了!要他们放人!”南宫梦雄纠纠的说。
“也许?”柳上原无奈的说,“倘若薛家父子不认,又能怎么样。即使他们已经杀了月七娘他们,尸首也可以随便扔在哪里,到时候咬死不说,官府也没有办法。如果他们已经抓了那三个人,那么人命捏在他们手里,我们如果激怒了天武,或许活的月七娘也变作死的了。”
“他们难道敢杀人?”南宫梦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怕。
“他们不但敢杀人,还敢杀我们!薛家称霸一方,什么不敢做?你还要把我们两个往这个龙潭虎穴里送,也算你胆子够大。”
“可是……可是……”南宫梦拼命的想辩解,可是总也说不出来。
“算了算我,我知道我是柳上原,我是大侠,我总该想想办法的,”柳上原截住了她,“我们先悄悄潜进去探一下好了。”
“是啊是啊!”南宫梦忽然有了精神。
“希望还不算太晚……”柳上原低声说,南宫梦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看见他的眼睛略略有些灰暗。
好歹南宫梦身子轻盈,柳上原终于带她翻过了薛府三丈多高的围墙,无声的落在草丛里,落地的时候柳上原剑光微微一闪,切断了一根线,随手将线头抓在手里。南宫梦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线的另一头是一颗金铃,薛家长达数里的围墙脚下竟然设置了数万枚金铃!防守严密如铁网一样。
南宫梦打个寒噤,柳上原已经拉起她穿过了草丛。柳上原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一种隐隐的光亮,他带着南宫梦,在薛府后花园中极快的潜行。而更让南宫梦惊叹的是,一路上的暗弩,扎枪和陷阱都没能躲过他的眼睛,柳上原就象生在黑暗中的豹子一样。
“想不到你对机关也这么熟悉啊!”南宫梦一脸仰慕的看着他,柳上原则躲在太湖石后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前面的情况。
“单论机关设置这里还算不得第一流,当年塞北雁严晁的庄子比这里要精巧得多,每一寸可能都设置在机关陷阱里,我要是不学,早就死过十多次了。”柳上原随口道。
“听爹说,塞北雁那个恶棍后来死在你的剑下,一庄子的亡命徒都给你送到官府去了,是吧?”南宫梦开心的问道。
“是,七年前了,”柳上原忽然拉起她,闪上了水池上的九曲桥。
刚过了桥来到一片树丛旁,柳上原忽然停下了,摸黑弯下腰去。南宫梦看不见他的举动,有点害怕,急忙问道:“你在做什么?”
柳上原的手指轻轻扫过地下,心里猛的一凉。手指上有一点黏黏的东西,身边的树丛有被兵器砍缺的痕迹,而身边则有极淡的甜腥味——血的味道。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手,起身道:“没什么,鞋子里卡了一粒石子。”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柳上原把南宫梦推到了树丛里。“在这里不要动!”话音未落,柳上原已经蹑着步子悄悄跟上了那个黑影。到了逼近黑影五丈的地方,柳上原伸出了一根手指。一根修长的手指遥遥点向了那个黑影的后心,柳上原整个人忽然悠闲下来,走得象一个游园的公子。
此时南宫梦竟然听见了柳上原的脚步声!以她的武功本绝不可能听见的。可是此时不但南宫梦听见了,那个黑影分明也听见了,他忽然就停下了步子。而且随着柳上原悠然的脚步声缓缓逼近,黑影的双腿开始和弹琵琶一样抖个不住,越抖越快。等柳上原逼近他身后一尺的时候,南宫梦几乎以为那个黑影快把自己的腿给抖断了。
黑影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身形一软,就要向地下倒去。柳上原化指为掌,一把抄起了他,把他整个人拎起在半空中,拧过来面对自己。南宫梦忍不住好奇,小心的跑了出来,凑到柳上原身边看。只见那个黑影不过是一个镖师一样的瘦小汉子,一双精亮的眼睛里竟闪着恐惧之极的神色。
柳上原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懒洋洋的问道:“起来撒尿啊?”
瘦小的汉子疯狂的点着头:“大爷,大爷,小的,小的……”
“你想说什么?”柳上原看着汉子畏惧的样子,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小的,小的确实是起来撒尿……”
听到这里,南宫梦几乎笑出声来,她一心只觉得好笑,却根本没有想为什么那个汉子会被吓成这样。她也根本无法理会柳上原星藏指上的无边杀意那一刻凝聚如箭,就象刺穿了那汉子的背心。汉子当时心里的恐惧只怕比利刃断喉还要更甚三分。
“贵局今晚有没有什么人来踢场子呢?”柳上原问道。
“没……没有,”汉子脸上分明现出警觉的神色,偷偷的瞟了一眼柳上原的脸色。
“当真没有?”南宫梦心里着急,摸出一柄银华如雪的匕首就点在了那汉子的鼻子上。
匕首的光华照得那汉子满脸泛青,寒气直侵肌骨,可汉子还是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小姑奶奶,小的真的不敢隐瞒啊。”
柳上原似乎在走神,双眼漫无边际的看着远处,这时候他默默的竖起了一根手指。仅仅是一根手指。
“大爷,大爷饶命啊!”汉子好象被抽去了骨头,瘫在了柳上原的手上,嘴里却急促的说道,“半个时辰前,老爷和公子抓了三个来踢局子的人,一个女人,两个男的,都关在花园西边假山下面的地牢里,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上原点了点头,回头问南宫梦道:“你现在想不想打人出气?”
“想!”南宫梦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威风凛凛的,“我要薛家那些目无王法的人好看!”
“那你踢他几脚解闷好了,”柳上原苦笑,“江湖中有多少人眼睛里是有王法的?”
“他?算了吧,他那么瘦,样子挺惨的。”
柳上原微微愣了一下:“你倒是心软,你心那么软,他知道你不敢杀他,所以才不怕你。”
“那你会杀他么?”南宫梦好奇的问。
“不会,虽然我杀过不少人,”柳上原有些叹息,“可是我很讨厌杀人。”
他似乎觉得说得太沉闷了点,忽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杀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欢。我很怕没人嫁给我,所以不敢杀人太多。”
“不要紧啊!”南宫梦眉开眼笑的说,“没人嫁给你,我就嫁给你,我不怕杀人的。”
柳上原呆了好半晌,忽然义正词严的说:“我不干的!我和你爹也算平辈论交,我凭什么比他矮一辈啊?”
南宫梦也是一呆,掩着小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柳上原也笑,一手如风,已经封了那汉子的几个穴道,顺手把软成一瘫的汉子塞到了一个假山石的下面。两人悄悄的穿过花园,向西首去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而且飘出了酒香,生铁的大栅栏里,隐隐有人大声笑着,笑得极其粗野。
柳上原拉着南宫梦躲在一株高杨的背后,南宫梦给酒味熏得难受,气哼哼的骂了一句:“还喝酒呢!一帮土匪!”
柳上原没有说话,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因为他在浓郁的酒香里闻见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南宫梦愣神的时候,柳上原忽然大步冲了出去,腰间凛冽长锋在一瞬间绞断了钢铁的门轴,他无声无息的将铁门扔进草地里,毫不犹豫的冲下了地牢。南宫梦吓了一跳,急忙小步跑着,去追逐柳上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