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大的罗马尼亚婚礼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外面还是漆黑一片。我比其他人都起得早,无疑是受到时差的影响。我穿着皮蒂的小拖鞋,踮着脚尖沿着波普一家挤在一起的小小折叠床走,然后继续踮着脚尖在厨房绕了一圈。那双拖鞋实在太小了,穿着它们,我要踮着脚走才能远离冰冷的地板。今天肯定是一个寒冷又下小雨的日子。我用火柴点着了灶头,加热洛琪总是准备好放在那里的一小壶茶。后来洛琪穿着睡袍来到我身边,很快把剩下的灶头也点着了用来取暖。
“头疼吗?”她用罗马尼亚语问道,手像慈母般地拨过我的头发。
“Nu!”我开心地回答,现在非常相信皮蒂的酒有多高级了。她微笑着,然后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准备早餐,开心地哼着歌。她的天赋令人震惊,她的声音就像专业的女低音一样,我仿佛听到了墙上那只猎狗在后面用大提琴伴奏。
我坐在平时坐的那个位子上,就是说我的腿挡住了厨房的通道。最后比安卡也来了,还做着旋转着手指的手势,粗鲁地要求我‘Roteste![1]’所以我就转了过去。接着皮蒂也打着哈欠出来了——已经带上了他的牛仔帽,但还穿着睡衣——然后我们三个齐声叫道,“Roteste!”
皮蒂要做的第一件事总是亲亲他的妻子和女儿,然后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每天早上这两样加在一起就成为波普一家的精彩一幕。当然,皮蒂之后就马上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摩挲着肚子,开始哀嚎着要东西吃。洛琪并没有令他失望,很快皮蒂就在早餐碟子上排列好他的小士兵们。对于我来说,也是够搞笑的,这顿早餐最让我满意的就是我要经常转动我的脚。我发现亲密的肢体接触本身就使人快乐,在美国,我们比在这里更有对于私人空间约定俗成的观念,但我开始意识到那样会在不止一个方面使人们无法亲近相处。
在早餐以及随后烟雾弥漫的交谈后,比安卡走进客厅打开了一个大盒子,那是前天别人寄给她的。
“这个,”她宣称,“是汤米寄来的又一个包裹。”
“谄媚的仰慕者?”我问道。
她圆圆的脸蛋变得比平常红了一点,噘起嘴唇,顿了顿,说:“最近的追求者。”
我扬起了眉毛,坐回沙发上观察她。在我旁边的皮蒂向前倾了倾身子,把他那异常大的鼻子插到所有东西里面。
“汤米年纪比我大很多。”比安卡一边解释,一边撕开了那个盒子。她拉出一个又一个的泰迪熊,里面有蓝熊,红熊,毛毛熊,可爱熊,甚至还有水手熊。
“说真的,”我取笑她,“他认为你几岁啦?”
她阴沉着脸看着我,然后把最后一个毛绒玩具拉了出来。那是一只样貌可怕、毛茸茸的棕色物件。比安卡和皮蒂突然大笑起来,然后一起看着我。
“干嘛?”我说,“又不是我寄来的。”
“它是什么?”
“那是初版泰迪熊。”我解释道,“根据泰迪·罗斯福总统命名的。不像它的后辈一样可爱,对吧?”
令人惊讶的是,比安卡不用翻译给皮蒂听,因为当他听到我说‘泰迪·罗斯福总统’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原来初版泰迪熊在罗马尼亚是一个常识,只是他们之前没有见过实物而已。
那个盒子里装了整整十五只泰迪熊,两盒巧克力和一块被装饰成巨型美国国旗的超大尺寸汤米·希尔费格牌的沙滩浴巾。
“啊哈!”我大叫,“你就是这样得到超大号的美国国旗拖鞋的。”
“我有罪。”比安卡同意道,“这一期的合约中,一个老男人——是游客——疯狂地爱上了我。他承诺要为我摘星取月,跟我说他会等我等到海枯石烂,只要我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他说要为我买任何我想要的房子,在美国任何地方都可以,他还把我当成公主一样来对待。我相信他,因为我在他的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很有礼貌,而且人很好,总之他也没碰过我,因为我持保留的态度,而且对他很坦诚。可是,我没有他对我的那种感觉。”
“那肯定是邮轮上的地狱!”
“是啊,”她羞怯地承认道,“我们相遇之后,他在船上多留了两个星期。他非常执着。”
她磕磕绊绊地加了一句:“所以你看,我顺着自己心里的想法来生活,不会做任何的妥协——甚至为了金钱和美国绿卡也不会。”
“还有两打的泰迪熊。”我挖苦地补充道。
“噢,不。”她更正道,“这些是汤米的。我在说另外一个人。如果汤米知道自己有竞争者,他甚至连行星都会摘下来给我的。”
我扬了扬眉毛,看着皮蒂,他正在盯着那一堆毛茸茸的动物。取笑完之后安静了一会,他终于耸耸肩,说:“胖耶稣。”
下午的时候,我加入到波普一家中,盛装打扮去参加婚礼。比安卡提前提醒过我,所以我为了这样的时刻带了一套上好的西装过来。我慢吞吞地走进厨房,白衬衫外面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黑色西装,笔挺的领子上打着一条浅色的领带,脚踩着那双炫目的美国国旗拖鞋。洛琪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把手放在胸前鼓起掌来。而她自己,正穿着多彩的镶边长裙。
比安卡穿着一件艳紫色裸背长裙摆紧身裙,对我发出一声尖叫。
“好啊!”她说着,走上前来,她那好看的手滑到我的领带上。“你收拾得挺不错的,我们罗马尼亚人会这么说‘foarte frumos’。”
“Foarte frumos,”我重复道,“这还挺容易的,随口就说出来了。总之谢谢你,我想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哦,你会的,”她取笑道:“作为唯一一个不跟别人说话的人。你紧张吗?”
“我应该紧张吗?”
“在你参加的第一个罗马尼亚婚礼上?”她神秘地说,“要是我肯定会紧张。那儿的空气里都充满着爱,哥们,到时你可要小心,不要被困在黑寡妇的网上了。”
过了一会儿,皮蒂也来到我们身边,他穿着一套橄榄绿的旧西装,好像最近才被清洗过,他站在那里让我们查看的样子也是明显的军人姿态。洛琪热烈地鼓起掌来,接着马上冲上前去帮他整理头发。刚开始他气急败坏,但接着他就明智地顺从了洛琪的帮忙。
我正在系皮鞋鞋带的时候,突然扯断了一条鞋带。
“该死!”我嚷道。
“胖耶稣!”皮蒂开心地补充道。
“为什么你们美国人这么暴力?”比安卡一边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一边穿上紫色的高跟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恐怖分子!”
“噢,就好像女人从来都没有不擅长的事情一样?”我嘲笑道。
我们都准备好了,但洛琪觉得还有必要帮皮蒂再弄一次头发,像对待宠物一样向他喃喃道:“Foarte frumos[2]——就像布赖恩一样。”
皮蒂抬头看着我,看着我那崭新的西装和比他高了足足30厘米的身高,然后开始摆着手让洛琪停下来。他气冲冲地叫道:“胖耶稣,女人啊!”
比安卡那撅起的嘴唇展示出她标志性的傻笑。“我觉得他找到口头禅了。”
尽管外面还下着零星小雨,但皮蒂还是充满爱意地把艾比什瓦拉的车窗全都清洗干净,接着健壮的艾比什瓦拉就载着我们前往教堂。我们停靠在一个高高耸立的古老教堂前,它几乎倾向了路牙。教堂前方整齐地种着一排排的植物,潮湿的人行道上布满了一汪汪雨水。无数穿着优雅的男人和女人踩着这些水洼过去,他们全都推推嚷嚷地走上教堂前的台阶。直到走出车外,我才惊觉自己就要被淹没了。
比安卡不顾前后地拽着我,钻进了人潮中。我费了很大劲才在汹涌的人潮中站稳了步伐。那些推撞着我的人全都穿着最好的婚礼服装,下到十岁上到九十,全都衣着考究。比安卡收到了很多惊喜而高兴的问候,不难看出,她也算是个名人,毕竟她现在也算是前爱国者。波普一家因为他们那非凡的魅力而深受大家喜爱,比安卡当然也不例外。我们往更里面的地方走去。
罗马尼亚语扑面而来,但我很轻松就忽略了这些话,因为我一点都听不懂。所以我一直在微笑,真是再自然不过了。每个人看一眼就知道我不是罗马尼亚人,撇开棕色的头发不说,其他也一目了然。比安卡小心地把我介绍给几个站在教堂阶梯上的人,显然那几个是她的同龄人。有几个用蹩脚的英语欢迎我,但那么多名字还没被我记住,就一下子从我那全是洞的记忆网上穿梭而过了。
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从柱子后面一起走了出来,她们穿着颜色明亮的裙子,年龄大概十岁左右。她们饶有兴致地偷袭了比安卡,抬头用惹人怜爱的大眼睛看着她。一个孩子长着这里罕见的金发,穿着白裙子,而另外一个则是深褐色的头发,穿着粉色裙子,很漂亮。比安卡抱了抱那个深褐色头发的孩子,然后开心地介绍她叫科丽娜,芥末大王索林的女儿,而那个金发女孩是她的朋友。我认为科丽娜很漂亮,虽然她还没长出挺拔的鼻子和大颗的牙齿。
“科丽娜在学英语呢。”比安卡吹嘘完,科丽娜立刻红了脸。
“哦?”我对着小女孩笑了笑,“‘芥末公主’用罗马尼亚语怎么说?”
“Prințesa Muștar。”她咯咯地笑着回答。科丽娜看到比安卡笑着看着自己的时候,脸更红了。然而,面对她的朋友,她却露出了非常满足的表情。金发女孩向她吐了吐舌头当作回应。
我们重新回到了人群中,我大声地向比安卡提问。
“再问一次,今天是谁要结婚啊?”
“弗拉维乌·米尔,”她大声地回应道,“他是芥末大王索林的哥哥,他们的父亲是我的教父。你会在里面见到索林的,但我不指望你会跟弗拉维乌有太多的交谈。并不是因为他今天结婚,而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很冷漠,包括他的整个家族。作为律师,这样做对他来说倒是没什么问题。而新娘瓦娜是法官,史上最冷酷的女巫。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最后我们终于挤进了教堂。我敬畏地凝望着眼前的设计,跟我以前参观过教堂都不一样。我从小在罗马天主教的氛围中长大,罗马天主教廷常有昂贵的装饰,但这里没有金子装饰的地方都会用艺术品来替代。从大理石地面一直到很高很高的镶金天花板上的每平方英寸的墙壁,都被虔诚的艺术家们用画笔勾勒满奢华的景象。无数火盘里的烟向上飘,在到达顶端这漫长的旅途中悠然自得。通常在这宽敞的室内只点燃蜡烛照明,以至于大多地方都很昏暗。
“因为你不懂罗马尼亚东正教,”比安卡说,“我会给你解释解释的,不过如果这么说对你的理解有帮助的话,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希腊东正教,我们的兄弟。”
“不是俄罗斯吗?”
“我们都有‘罗马’的词根,傻瓜,不是‘俄罗斯’。我们国家是罗马——尼亚,而不是俄罗斯——尼亚。”
尽管从外面看教堂很高,但里面却不是很长。每一个空位都站满了人,所以我们只能挣扎着走到门口右手边过一点点的地方。前方已经被清空,由四个人和一个牧师举行的仪式正在进行。比安卡跟不同的人在聊天的时候,我发现科丽娜跟她的朋友躲在柱子后面偷看我。她们一被发现,就向我羞涩地笑了笑,接着消失不见。她们真是可爱。
突然,一大部分的人开始离开了。我们在人群右侧挣扎着向前方靠近。之前在这里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人,整个礼堂的人向逆时针方向转动着,好让我们的派对能够往前方靠近。
“转!”我大喊着,我们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警戒线的正前面。但第三波人潮早已推着我们的后背。
新娘和新郎站在前方的中央,两侧是另外一对年轻的夫妇。
“另一对是教父母,”比安卡解释道,“我们长大之后,索林经常说我会在他的婚礼上做教母,但却没能成为现实。”
“为什么呢?你那时候在海上?”
“不是,傻瓜,因为我还没结婚!教父母一定要结了婚才能当。咄。”
“所以你们不是自己想选多少喜欢的人就选多少来当伴郎和伴娘,而是一定要选定一对已婚的夫妇当教父母?”
“当然啦,”她回答道,“你是什么意思,无论你想要多少?教父母你还需要多少个啊?”
婚礼继续进行着,牧师主持,然后新人说出誓词,一如普通婚礼。我听到合唱团里有人对牧师给出额外的回应,但怎么也没发现那些人在哪里。接着我们又转着出去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外面了,而另一群人正在爬楼梯进去。转!
“这场婚礼进行得甚至比我在雷诺的车上婚礼还要快。”我惊讶地说,“几分钟之后就有人说‘往前走啊,哥们,这里没东西看了。’甚至有很多人在乱转,就等着婚礼结束。罗马天主教徒的婚礼可是可以很啰嗦地持续好几个小时呢。”
“几个小时?”比安卡惊讶地重复道,“你们要几个小时来干嘛?”
“等死,”我表情痛苦地说,“一直在那里起立,下跪,起立,下跪,听从命令,打起精神!”
“我才不要那样,”她说,“谁会在乎婚礼啊?之后的派对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我厚脸皮地说。她愣了一下,然后带着我走了出去。
我们穿过大街,来到了一个长满草的宽阔公园里。乌云在头顶上盘旋,快要下雨了,但拍大合照还是必不可少的。虽然空气中充溢着快乐,我还是注意到几乎没有人在笑。为什么欧洲人会认为庆祝重要时刻的时候,不露声息才是最体面的方式呢?特别是新娘瓦娜,她真的像比安卡之前说的那样,是个冰雪女王。她异常美丽,有陶瓷般的肌肤,飘逸的黑发,以及健美的身材。她那立体的嘴唇没有一次展现出微笑,虽然她那精心涂画过的眉毛有几次向上挑了挑。终于拍完照,科丽娜和她的朋友却气冲冲地走了,只因为摆姿势又无聊又累人。所以总有些事情是共通的!
终于还是下雨了,所以全部人都开始穿过大街去宴会大厅。听说这是镇上举行聚会最好的地方,毕竟可以在这严重的男权社会中成为一名女法官,还被高度赞赏,都说明瓦娜足够强势。且不论她美不美,她是我最不想被审判的法官。
大厅入口处又矮又宽的台阶立刻让我惊喜。这样的台阶在美国很少见,因为美国无障碍环境优先于设计,而更加禁忌的是,这里每一个台阶上都点着一支蜡烛。这是一种简单而经典的做法,但在美国,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看到这样的台阶,都是会诉诸法律的!
大厅分为两部分:一排排的桌子呈阶梯状被放置在大厅昏暗的后方,只有六脚桌围着舞池放成一圈。皮蒂和洛琪一直跟他们的朋友,年长的米尔夫妇坐在上面。这让我很惊讶,因为他们是新郎的父母,居然坐在那么靠后的地方。比安卡也坐到了米尔夫妇的旁边——不过这次是索林和他的妻子。然而,可怕的是,他们正好就坐在舞池的旁边。
“啊!”我大喊着伸出手,“芥末大王他本人!”
“正是本人。”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打着领带,身材矮小的男人边说,边跟我握起手来。“很荣幸认识你。”
芥末大王大约35岁左右,秃头,有点肥胖,而且一直笑眯眯的样子。我马上在他脸上发现了科丽娜那突出的鼻子,当然他的鼻子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特点。他用英语介绍了自己的妻子莫尼,一位留着棕色长发、笑容可掬的女士。
“我很高兴我们可以让比安卡歇歇了,”我对索林说,“她一定厌倦翻译了。”
“我在学英语。”他非常谦虚地同意道。他的声音很亲切,听起来像他随时准备着咯咯笑一样。“我说得不是很好……但我全听得懂。”
“所以,为什么你叫‘芥末大王’呢?”
索林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笑得很开心,但还是要拉比安卡出来解释这个问题。
“他有一个芥末工厂。”比安卡解释道,“那间厂办得很成功,布拉索夫大部分的餐厅里面的芥末都是由他提供,而且整个罗马尼亚一半以上的商店里都有他的芥末出售。他现在打算上大学去学多一点关于经营的知识,所以他才会学英语。他还打算跟可口可乐竞争呢。”
“噢,哇。”我被他打动了,回答道,“跟可口可乐竞争,祝你好运。他们好像已经垄断了这里呢。”
“说得对。”索林说,“我想要……提供本地的产品。我希望……能带你去看看我的工厂。”
说到本地制造,醉咔马上就被送了上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叫“乌勒苏斯”的罗马尼亚啤酒。索林给我介绍了一些罗马尼亚上好的啤酒,我发现那些酒都很不错,而且喝的时候不用以“皮蒂的地下室”那样的方式。晚宴的第一道菜端上来,一道道弄成餐前小吃那样的小份。这五花八门的食物让人回想起洛琪做的早餐,虽然这里面没有白菜肉卷这道菜。随后晚餐开始了,主菜是用甜白葡萄酒清炒的昂贵河鱼。谈话时断时续,正当我们用餐的时候,比安卡却催促着我们去舞池。
“额,我觉得我要先消化消化。”我说。
我讨厌跳舞,但知道迟早都要跳的。不过要是晚一点的话更好,如果可以在喝了很多醉咔之后去跳舞,那我更加求之不得。
“跳舞就是让你消化的。”比安卡反驳道。
“但我吃得像猪一样多!”我无力地抗议道。
“这只是第一道菜,你知道的。”比安卡提醒我,“这是罗马尼亚作风的婚礼:食物,舞蹈,食物,舞蹈,一醉方休。”
比安卡站了起来,向舞池方向走去。当她看到我没有跟上去的时候,她大吼道:“索林!”
索林向他的妻子露出假装痛苦的表情以示抱歉,其实看上去更像他就要咯咯笑的样子,莫尼挥了挥手让他过去。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他们开始跳特兰西瓦尼亚版本的交谊舞。比安卡穿着她那光滑的紫色裙子显得魅力四射,在舞厅的反射球下光彩动人,她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眼睛,所以你只看到她圆圆的脸蛋,还有那噘起的嘴唇。索林在她旁边看上去像一个穿着西装的土豆,而且肯定还是一个非常开心的土豆。莫尼好脾气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互相敬酒,看着我们的同伴在舞池里扭动着。
哎呀,下一轮菜摆好并被我们消灭后,我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而且也几乎站不起来了。醉咔真是太强大了!所以当音乐换成非英文演唱的八十年代放克流行曲的时候,比安卡引诱我走进舞池。虽然我之前没有听过这些歌曲,迪斯科的风格我当然还是熟悉的。像ABBA组合[3]的《舞会皇后》那样经典的节拍自然地与罗马尼亚和意大利的流行音乐融合在一起。
发现跟比安卡一起跳舞很让人兴奋令我非常震惊。我心里的一小部分一直都很想跳舞,因为我可以感受到音乐的韵律在我身体里流淌,但不知道怎样才能释放出去。我知道一句格言叫做“跳舞吧,像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一样”,但我一直太害怕去尝试。然而我忽然开始觉得,为了比安卡,我什么都愿意尝试。
由于喝了很多醉咔、葡萄酒和啤酒,我已经准备好出去一试舞姿。很幸运,因为很快音乐就切换成传统的罗马尼亚音乐,将整个人群都吸引下来跳舞了。我不想失礼,所以觉得还是要强迫自己尝试一下传统的舞蹈。他们说特兰西瓦尼亚舞都很慢,很悠闲。这支舞跳的时间不长,因为新娘的娘家人都来自罗马尼亚一个叫摩尔多瓦的地区。摩尔多瓦的舞蹈快得令人转不过弯,很快我就头昏目眩了。我们溜回桌子旁,满足地喝着酒,看着无拘无束的皮蒂和洛琪在舞池里狂欢。他们跳舞的时候感觉他们好像还是青少年,刚开始热恋一样。真是迷人。
像比安卡之前说过的那样,夜晚被分成了一系列漫长的食物、舞蹈、食物、舞蹈,而且还要一直喝酒。在一次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桌子旁,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比安卡的肩膀。我们转过头看见了小科丽娜,她穿着红色裙子的样子很可爱。她非常害羞地笑了笑,用罗马尼亚语问了比安卡一些事情。
比安卡慢慢地用英语回答说:“你愿意跟我跳舞吗?”她又重复了一遍,科丽娜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接着,这个小女孩脸红了,看着地上。比安卡笑着鼓励她再说一遍。过了一会儿,科丽娜信心大增,转过来看我,用蹩脚的英语问:“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愿意。”我说,因此我很快就跟一个年轻的罗马尼亚姑娘跳起舞来。我当然完全不适合去引领她跳舞,但鉴于我比她高那么多,所以我们只是牵着手保持着一臂的距离,随着音乐的节奏旋转起来。我们旋转的时候,我发现洛琪也在附近跳舞,她对着我大方地笑了笑。音乐结束,正当我在感谢她请我跳这支舞的时候,洛琪一手把我拉了过去跳下一支舞。我手脚很不协调,但她很有耐心。跳完之后,她在我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接着,她很自然地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酒窝,然后像科丽娜那样害羞地逃走了。
时间飞逝,更多的食物跟舞蹈也是如此。我真的很享受。有一次比安卡跟洛琪去上洗手间,我便顺势坐到了皮蒂的旁边。我们马上喝了好几杯醉咔,一起欢声大笑。刚好一位特别可爱的罗马尼亚美人一闪而过,我们两个都像醉汉一样盯着看。
“Frumos[4]。”我评论道。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Frumoasa[5]。”他友好地更正道。他指了指我,说:“Frumos。”然后用双手弄出一个沙漏的形状,说:“Femeie: frumoasa[6]。”
我们仔细地看着人群,开始用手指出这个阴性词语的不同典型样本。人群中有很多这样的女性,我们很快就成功地发现了几个。那些女士一转身,我们就马上安静了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比安卡听到我们零星的谈话,她惊讶地问。
“哦,我跟你爸爸只是在聊天而已。”
她大笑着说:“哦,真的吗?”
“是啊。”我郑重地回答道,指着附近的宝贝们来证明。“Frumoasa,frumoasa……”
“快看!”皮蒂突然脱口而出。他指着正在走过来的瓦娜,马上就被洛琪啪的一下打了头。但皮蒂的意思可远不止这房间里最“漂亮的”女人这么简单。
她在我们面前被人绑架了。
瓦娜大步地经过我们,目不斜视,不屑于低头看看她的倾慕者,这时突然一群男人冲向她。他们把她抬起来,她的脚在挣扎着乱踢,她尖叫着,接着他们一起把她抬向前面那边。他们在人群中经过的时候,一个绑架者被踢中了头,然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那是怎么回事啊?”我脱口而出,站了起来。但是波普一家全都在大笑,快活地用罗马尼亚语交谈着。
“嘿,疯女人!”我对比安卡说,“我应该冲过去保护她吗,要不要?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们在偷新娘。”她简洁地回答道。
“你自己说的?”我挖苦地说。
“不,不,你不明白。在派对上偷新娘是罗马尼亚的一项传统。很多女人都很期待这个时刻,但我看到瓦娜如此抗拒,一点都不觉得惊讶。是的,哥们,要是让我去绑架她,我也会觉得害怕的!”
“他们要带她去哪里?”
“可能去外面的车子吧。”
入口附近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很快传遍了整个大厅。一个“绑架集团”的发言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他把战利品举高过头顶:瓦娜的一只白鞋子。欢呼声一直跟随着他的壮举走下去舞池。音乐戛然而止,新郎被叫了上来核实这是不是真的是他那失踪的妻子存活的证据。
“他们通过喝酒来赎回新娘。”比安卡解释道,“但有时候也会要钱。如果发生在午夜之前,教父母就要付钱,但午夜之后就由新郎付钱了。我觉得他们等到那么晚是想要弗拉维乌的律师费。”
他们都在善意地开着玩笑说弗拉维乌对自己的新妻子一点也不紧张。当他终于拿出钱夹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嘲笑他。绑架者抱着怀疑的精神清点了钱数,然后拿起鞋子面向大厅,看看大家是否一致同意这些赎金足够赎回新娘了。下面一片嘘声。很无奈,弗拉维乌只能在口袋里挖到底,直至他把里面都掏空了。发言人耀武扬威地拿了这些钱,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回外面。
“有时候他们会让新郎做一些难为情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爱。”比安卡继续说道,“但弗拉维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肯定不会做的。噢,我希望能够看到瓦娜在外面跟那些盗贼对峙的场面!世纪之战,就像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7]一样!”
一会儿之后,新娘被六个男人抬了回来,他们全都面露苦色,其中一人还流血了。瓦娜被送回到弗拉维乌身边,一首慢舞曲悠然响起,庆祝他们的重逢。
夜晚的狂欢持续着,我发现自己跟比安卡跳了很多支慢舞。我感觉靠近她很舒服,虽然我总是在她的带领下害怕地移动着步伐,不过我们两个好像配合得还不错。我们在舞池里迂回前进的时候,我把她抱近了一点。一首接着一首的歌曲是那么缓慢而浪漫,空气中充满了爱情的味道,我还瞥见在附近的皮蒂偷偷亲了洛琪一口。我身子向前倾,跟比安卡说我现在有多快乐,甚至连第一次尝试我这辈子最害怕的跳舞也觉得其乐无穷,而她只是大笑着把我拉得更近了。我们旋转着,我发现自己在她耳边说着我之前学到的几个罗马尼亚单词——只是为了有靠得更近的借口。
“漂亮……白菜肉卷……头疼……拉契……由得拉迪乎大街……”
她闭上眼睛,微笑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沉迷在对方的世界里,而不是舞蹈中。
派对终于接近尾声。时间早已经过了凌晨3点,让我很吃惊。皮蒂和洛琪想回家,但比安卡坚持要留下来。她的父母开着艾比什瓦拉走了,留下我和比安卡走路回家。比安卡离开去换回牛仔裤,而我却在寻找小科丽娜。我在楼上的阳台上找到了她,她正和她那位穿着白裙子的金发朋友一起玩耍,但当我到那里找她的时候,她们又不见了。比安卡回来,我们又继续跳舞。
突然我发现自己在一小圈男人中间,他们围着新娘和地上一个装满钱的篮子。比安卡递了一张上面印有一长串零的罗马尼亚纸币给我,示意这是一美元换一支舞蹈。
“这可是一美元的地狱啊!”我评论道,“不过,瓦娜他妈的确实好看。”
“三万罗马尼亚列伊换一美元,记着吧。”比安卡挖苦地斥责道。
我很怕去跟冰雪女王跳舞,但很快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跳了。瓦娜泰然自若地跟上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展现出她那洁白无瑕的脖子。我用蹩脚的罗马尼亚语问她会不会说英语:“Vorbiți Englezește?”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说:“Nu.”
“没关系。”我说,然后我们安静地跳着舞。说真的,和这等惊世美女共舞,哪里用得着语言沟通?歌曲放完的时候,我没有像绑架她的人那样受伤,但我觉得自己的手被冻伤了。
不走运的是,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还要跟比安卡跳一个小时慢舞。我们回到桌子旁的时候,米尔夫妇正准备着离开。小科丽娜看上去很疲倦。我走到她面前,低下身子跟她平视,然后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一直想跟她说的话。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很漂亮。”我用罗马尼亚语说。
她微微一笑,稍稍振奋了一下,但很快索林就把她抱起来,带着他那快睡着的女儿向出口走去。
我和比安卡都对一起走路回家流露出强烈的渴求,不想我们之间的亲密感那么快就结束。不幸的是,我们离开的时候,外面在下雨。虽然雨水可能会让人精神一振,但不要像这样冷得连我们的呼吸都清晰可见就好了。于是我们叫一辆出租车,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在经过这么一个美丽动人的派对后,一辆讨厌的罗马尼亚出租车扼杀了所有的气氛。我们被那肮脏的车弄得心烦意乱,所以在离家还有几个路口的时候,就提前让司机放我们下车。
我们携手冲回家,被疲倦以及冷雨弄得欣喜到晕眩。我们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比安卡坐在猎狗壁画下方的椅子上,而我坐在她旁边,小小房间里的寂静在我们的耳边回响着。虽然还是很冷,我们还是分享了一杯冷茶,因为我们都累得没力气去热茶。她看上去很累,但又太兴奋,难以入睡,我也一样。我们聊了聊今天晚上的事,闲谈引诱着我们进入了一个醉人而放松的境界。她向前倾了倾,说了几句话。我也向前倾,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继续说着,我靠得更近,轻轻地在她玫瑰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的脸还是冷的。她停止了说话,我依然靠得那么近,用另外几个细腻的吻来挑逗她的脸颊。接着我贴得更近,亲吻她的耳朵,我们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一起,终于暖和了。
现在她完全安静了下来,我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好让我能轻柔地吻她的脖子。我的嘴唇慢慢地向下滑,探索更多渴望品尝的地方。我在她精致的喉结上轻轻地吻了很久,眼睛紧闭,把脸紧紧地贴在她的下巴下方。最终心满意足,我向后靠去。
为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我们四目相对。
“为——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语无伦次地问。她的声音很小,但很轻快。
“做什么?”我问完,又靠近她,但在离她的嘴唇还有两三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把头侧向一边,看着她那深红色的双唇。
“让我忘了要说的话……”她还没回答完,我就用一个吻打断了她的话,一个真正的吻,我们的第一个吻。很轻柔,很温暖……而且持续了很久。
当我终于拉开了距离,我无辜地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她调皮地皱了皱眉头,可她的傻笑已经跃然脸上。
“你总是让我失去理智!”她控诉着,带着浓浓的罗马尼亚口音。
“噢,”我向她笑了笑,“那我道歉。”
“不要道歉。”她小声地回答说。
我们又温暖并温柔地相互吻了好几次,然后才意识到是时候睡觉了。呜呼,我们都清楚不能再继续往下了,因为她的父母就在不到一米多的地方。我很不幸地得独自入睡,而她要跟她的父母一起。但当我进入梦乡,却没有带着半点不悦。
注释:
[1]罗马尼亚语:转过去。
[2]罗马尼亚语:收拾得很好。
[3]ABBA是一支瑞典的流行乐乐队,在当时他们是瑞典最出名的乐队。
[4]罗马尼亚语:漂亮。这是阳性词,用来形容男性的。
[5]意思同上,不过是阴性词,形容女性的。
[6]罗马尼亚语:女性,漂亮的。
[7]古希腊神话和文学关于‘特洛伊战争’的故事中,阿喀琉斯是希腊第一勇士,赫克托尔是特洛伊第一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