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史上最糟糕的生日
啊啊哈……锡吉什瓦拉。这个旧大陆的小村庄对于我和比安卡来说,永远都会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一个让人产生深深的平静宁和以及归属感的地方;我们无可救药地陷入爱恋的地方;我们用着别人无法想象的凶猛释放无限热情的地方;我们第一次追打吉普赛小女孩的地方。
以上排名不分先后。
虽然从地理上来说并不是很远,但从布拉索夫到锡吉什瓦拉要花一些时间,因为高速公路在崎岖的喀尔巴阡山之间蜿蜒前行。这些山脉阻隔了罗马人几个世纪,迫使蒙古人去其他地方,甚至把土耳其人滞留在海湾区——因为他们都没有健壮坚定的艾比什瓦拉。像往常一样,皮蒂首先要嘘走那些嘲笑他对车做三十点检查的溺爱行为的孩子。我试着把兰博刀悄悄地从车里的储物柜里拿出来,但结论是我根本没机会,所以它仍然让我很紧张。
让我更加紧张的是皮蒂示意我解开安全带。我当然要系着安全带,但他居然伸手过来解开它!看到我震惊的表情,他回应说,其实我只需要把安全带放在大腿上让经过的警察放心就够了。比安卡还很帮倒忙地加了一句,系着安全带很不爷们。
车上的旅程很愉快,我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翻过流淌的小溪和险恶的山脊,偶尔经过几簇在陡坡上的旧瓦房。我喜欢它们,但比安卡却不喜欢。对我来说,它们诉说着欧洲和浪漫,但对于比安卡来说它们只是另一个时代的残留物。在接近锡吉什瓦拉的时候,洛琪向前靠,开始静静地拍着我的肩膀。她充满爱意地爱抚着我的肩膀将近15分钟,非常轻柔,非常甜蜜。我忍不住笑了,想着我跟皮蒂忙着喝醉咔的时候,比安卡跟她说了什么。其实皮蒂很负责任地没有喝多少酒,因为他要开车,但我的胃口需要刺激一下。
跟我们进入布拉索夫的时候很相似,车子首先经过难看的新城区。我们穿过一条水位很低的叫大特尔纳瓦的宽阔河流,河畔矗立着一座梦幻的拜占庭式城堡。过了几个拐弯,经过古老石头建成的科尔内什蒂东正教堂,上了山,我们终于轰隆隆地驶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克里桑街,比安卡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她的家在这条街的尽头,在房子的远处有一座高高的浑圆小山,上面长着很多像这座城市那么古老的大橡树。
我们把艾比什瓦拉停在了一堵金属墙的外面,墙的后面就是她家。事实上,周围的所有房子外面都有围墙和封闭的院子,使得整条街看上去没那么好看,但是每个家都享受了一份隐私。比安卡指着山和浓密的树林,解释道:“喀尔巴阡山的熊住在那里,晚上就下来街道上游荡。看看那些橡树,它们可是查尔斯王子的心头好。他来参观的时候,请求人们不要杀它们。看到了吧?我们有时候也可以挺文明的。这里可不是城乡结合部,哥们!”
皮蒂开始变得不耐烦,他命令比安卡下车去开门,并恼火地说了一句:“胖耶稣!”
“Câine rau[1]?”我指着安装在饱经风霜的金属墙上那个稍微风化的标志问道。
比安卡笑着为艾比什瓦拉打开了门。“问皮蒂。”
这座房子很别致,郁郁葱葱的花园是洛琪高超的园艺技能的成果,风景也很好。我的目光跃过旧砖墙望向树林的顶端,整个树林依偎着老城镇,树冠被无数教堂和城堡的尖顶刺穿。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清晨捧着一杯咖啡,看着升起的太阳照耀这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切。这座房子刚上漆不久,是一处舒服的单层住宅,还有一个有大大的落地窗的阳光门廊。皮蒂顺着草地上两条石头小路去到一个崭新的车库。当他出来的时候,我问了他外面正门那里写着“恶狗”的标志。
“看那里。”他说着指着通向前门的阶梯。一只小玩具吉娃娃狗因为站在那里守门口而变得全身湿透、破破烂烂。“Ham ham!”
不单单只是建了个车库和翻新了房子的外观,比安卡还计划着以现代化的标准翻新房子的内部。地板都拆了,所以参观时间很短。厨房旁边的小卧室是她父母的房间,一条短走廊通向起居室,现代化的浴室,还有比安卡那相当大而且阳光充足的卧室。当这座房子完成之时,肯定会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让整个家庭团聚,还可以保护他们的隐私,满足他们的全部需求。
“我对工人们感到很抱歉。”比安卡说,“皮蒂吩咐他们做事情的时候就像他们是他的士兵一样。然而最好的部分其实是地窖。很大,皮蒂可以弄更多更多的酒了。”
简单来说,我愿意马上在这里住下来。很明显,她的父母也都很兴奋。住在一个共产主义地狱般街区几乎一辈子后,比安卡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所房子,那种满足感是无法想象的,她是一个真正的优等女人。
皮蒂和洛琪最后开着车去新城区探访亲戚。比安卡抓住我的手臂说:“锡吉什瓦拉是整个欧洲保存得最完好的中世纪城镇,以其保存完好的16世纪建筑而进入世界文化遗产。人们说它可以媲美布拉格和维也纳。要去溜达溜达吗?”
然后我们就去溜达了。一切都太美好了。老锡吉什瓦拉的全部街道都铺着鹅卵石,建筑很古典,浓郁的中世纪氛围令人满足。他们把这个由要塞变成的小镇叫做Schassburg[2],由罗马尼亚撒克逊人于12世纪所建。大多数聚集在要塞周围的建筑物都是15世纪才拓展开来的。大步向前走有一条陡峭的坡道,坡道的一边淹没在古老的橡树丛中,另一边是一堵由手磨石头堆砌而成的巨大的防御墙,有好几米高。在斑驳的阳光下,在通往要塞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前,我被周围的浪漫感所淹没。这里,在路中间,我让比安卡停了下来,吻了她。
“我喜欢这个地点!”我说。
“我现在也有些喜欢了。”比安卡咯咯地笑着同意道。
“我宣布这个地点将永远被指定为必须接吻的地方。”
我们在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塔下漫步,这座塔在17世纪的时候因为火药仓库爆炸而被重建,之后装了一个绝妙的钟,里面还有木制雕像会随着发条装置的转动而轮流出现。在钟塔的旁边是一栋涂着赭色外墙的三层古老房子,门的上面有一条锻铁龙图腾。
“你会喜欢这间房子的,”比安卡说,“这是弗拉德·德拉库里的房子。他的儿子德古拉就是1431年在这里出生的。”
“德拉库里。”我敬畏地重复道,“那意思是‘龙’,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比安卡同意道,“它也可以表示‘恶魔’。所以德古拉事实上是‘恶魔之子’的意思。你们那些爱好死亡的怪人都忘了真正的德古拉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是英雄。他是一个变态没错,但我们爱他,因为他竭力地杀死所有吉普赛人。”
我决定对她奇怪的言论不予评论。
“总之,顶层就是武器博物馆,而首层是餐厅。”
我嘴巴大张的样子赢得了一阵傻笑。我非常渴望拍一张照片,记录下现在拥有的无限甜蜜,但画面被一辆停在路上的破烂大众甲壳虫车给毁了。
我们开始寻找咖啡厅,这里到处都是阳台和露台,帆布篷下面或者屋顶上也到处都有桌子和椅子间,可供我们选择。每一个方向都随着倾斜的鹅卵石街道还有更加倾斜的特制阶梯向下降,那些台阶全部在几个世纪的叠加之上再次分层、折叠。我们选了一个狭小的阳台,只有三张桌子长,连着一座老塔的石墙。从这里可以看到街道向下面的山谷蔓延开,景色跟其他地方一样,一如既往的可爱迷人。
一个长着飘逸黑发却双眼疲惫、身材消瘦的中年服务员来到我们旁边。我们各自点了一杯罗马尼亚咖啡——实际上是土耳其咖啡,不过他们不承认而已——和一瓶佳德维干邑白兰地。比安卡点了一支烟,我点了一支雪茄。我们四处张望,在遮阳伞下吞云吐雾。
下午的时光在静静流淌,我们置身于平静祥和之中,直到一个和科丽娜年纪相仿却散发着臭味的女孩靠近我们。她拖着脚步走到我们面前,眼睛低垂,姿势可怜。她开始用最让人可怜的语气在喃喃自语。
比安卡咆哮着对她说了一些威胁的话。所有平静都消失了,坐在我旁边的比安卡像在山顶护崽的那只母狗一样,甚至更过分。令人惊讶的是,女孩并没有反应,她只是继续对着地面可怜地喃喃自语。
“她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我说,“我应该给点东西让她走开吗?”
“不准!”比安卡严肃地说,“她不是无家可归。”
比安卡抬起手,做出要打人的姿势,威胁地厉声说话。然而女孩还是一动不动,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就像污水污染河流一般从她那脏脏的嘴巴里流出来。时间流逝,令人局促不安,我们愉快的氛围早已被破坏殆尽。我不能准确地表达出这小东西有多可怜,或者是有多惹人嫌,而同样令人费解的还有比安卡到底是怎么知道这女孩并非无家可归。我之前也见过穷困的人,看起来跟她很像,虽然他们距离眼前的糟糕情况还差得远。而眼前这个看上去几乎是……有意为之。
厌倦了等待,比安卡收回了手,用力地打了女孩的头顶一下。
“胖耶稣!”我震惊地大喊,从椅子上半站了起来。
女孩没有回应打击,反而慢慢地转过身,走了。
比安卡随意地靠回椅子上,把咖啡移到了唇边,闭上眼睛,享受着一口咖啡。她看不到我的无限恐惧,所以我必须让她听到。
“刚才怎么回事?”
“那个,”比安卡回答道,把茶杯放回茶碟上,“是吉普赛人。”
“你为什么要打她?你不管她的话,她也会自己走的。”
“我是在帮她。”比安卡解释道。她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脸上浮现出理解的表情,“你认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在美国无家可归的人都很有礼貌。你现在离家很远啊,布赖恩。”
她身子靠前,指着街道的远处。
“看看他。”她说着,指向一个站在午后阴影中的男人。他穿得破破烂烂,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斜靠着墙壁。他的皮肤是我在罗马尼亚见到过最黑的,就像在太阳下晒了整整一天的古铜色一样。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朋友。他看上了我们,可能是因为听到我们说英语,然后就派她过来了。如果她没有拿到钱就回去的话,相信我,他会把她打得半死。没有医院,没有治疗,只有受伤和苍蝇,直到她自己康复。他们令人恶心,这就是他们的勾当。”
“打自己的孩子怎么可以当成职业呢?”
“这些并不是等待多数群体去拥抱并接受他们与众不同生活方式、被误解的少数人,”比安卡警告道,“他们是自己选择远离城市,远离文明,从残羹冷饭中取食的。他们只说自己的语言,只认可自己的文化,他们教孩子去偷东西,把小女孩卖给别人当老婆。他们拒绝文明、改变和进化。”
“当然不是所有都——”
“这不是好莱坞,”比安卡打断我,“这不是——你怎么说来着?——刻板印象。他们不是被遗弃的舞者或者类似的东西,这里也没有美国片里的大团圆结局。我知道你还有你那美国式的责任感,你是理想主义者,但这不是理想的世界。吉普赛人曾经有那么多个世纪的时间可以走上正路,但他们不想那样做。他们很危险。”
我沉默了,被她激烈的措辞吓了一跳。现在回想比安卡之前说弗拉德·德古拉是民族英雄,我觉得说得通了。我真的离家很远了。
讽刺的是,我一辈子最独特最重要的夜晚,居然开始于比安卡对我的离弃。我接近两个星期里都在催促着比安卡从持续而烦人的翻译工作中抽离出来。好的是她终于听我话,让我自己搞定。坏的是她就这样离开了我。
在她的阿姨跟叔叔家自己照顾自己听起来可能没那么糟糕,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因为洛琪和皮蒂要在这里过夜,所以皮蒂很早就开始喝酒。比安卡进了房间后,皮蒂和洛蒂叔叔早就喝光了所有的红酒,用匈牙利语争论着政治话题。很显然这是他俩的常态,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说匈牙利语。皮蒂可能只有60公斤,但估计拳王泰森看到他谈到选举时尖叫的样子都会被吓到。
我撤回到厨房,看看洛琪和斯蒂芬尼娅阿姨晚餐准备的情况。我喜欢学习用罗马尼亚语说各种食物,并认真地记住比安卡喜欢吃的东西——苹果,叫作mere。我的最爱是usturoi și ceapa,即大蒜和洋葱。最后,两个男人踉跄着走进来,醉得像苹果一样。他们设法表达出了他们的惊讶,说我怎么愿意屈尊参加这些女人的活动。我设法跟他们说相比罗马尼亚政治,我更喜欢罗马尼亚的食物。
比安卡终于蹦进厨房,穿着晚上活动要穿的衣服,我知道今晚又是漫漫长夜了。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完还转了一圈,洛琪和斯蒂芬尼娅阿姨热情地鼓起掌来。比安卡穿了一件褶皱丝绸的上衣,上面印有类似大草原的图案,长长的青草逗弄着她身体的曲线。我居然觉得自己在妒忌一件衣服!洛琪很喜欢她搭配的绿围巾,而我则更喜欢那条紧身皮裤。她看上去棒极了,我仿佛看到了比安卡就算到了40岁还是会穿得像20岁的女人一样。这太对我口味了。
我们去目的地只需要在寒冷的夜里走一小段路。
“我有两个表姐,”比安卡挽着我的手臂解释道,“克里斯蒂娜和劳拉。她们一直住在锡吉什瓦拉,我夏天的时候也会跟她们一起住。克里斯蒂娜嫁给了阿迪,而劳拉嫁给了拉杜。她们那两个麻烦的丈夫在所有事情上都对着干,在选择去谁家的公寓办派对的时候还闹了很久。最后克里斯蒂娜和阿迪赢了,因为他们的女儿们比劳拉和拉杜刚出生的孩子更容易搞定。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明天是克里斯蒂娜的生日。”
“和小孩子一起办个晚餐派对,你穿得可真够性感的。”我取笑她。
“噢,我要维护我的名声,”她回答说,“还有工作要做。我能让我的表姐们生活容易点。阿迪和拉杜都很喜欢跳舞,但两个表姐太累了,所以我得让她们可以休息休息,换我照顾她们的丈夫一个晚上。”
“真高尚,”我冷冷地说,“你乘虚而入,把她们的丈夫弄得欲火焚身,心烦意乱,然后远走高飞。”
“嘿,傻瓜,”比安卡反问我,“你以为你是来和我的表姐们做什么的?”
我们到的时候,两个表姐都紧紧地抱住比安卡,让我自己在门廊上拿着包包等了很久。跃过她们的头顶,我的视线对上了一个又高又丑的男人,他转了转眼睛。很快我被介绍给这两姐妹,她们把我转来转去,看前看后,甚至把我当成市场上的甜瓜一样用手指头敲了敲我的胸脯。
“这是我的表姐们,”比安卡介绍道。两姐妹样子长得很像,都是黑眼睛和细长的鹰钩鼻。深深的笑纹在华丽的嘴唇两侧,嘴唇颜色画的是深受罗马尼亚女人喜欢的深颜色。直到这时我才发觉比安卡平常那鲜红色的口红是多么罕见。克里斯蒂娜看上去正好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的样子,她穿着舒服的牛仔裤,卷发随意地披在后面。劳拉则年轻一点,却依然“懒得”在化妆和穿着上花心思。
“小心点儿,”比安卡提醒我,“劳拉懂一点英语。她不说,但你要小心说话,因为我们女孩子总是能找出一点端倪的。”
劳拉笑了,前排牙齿间露出一条迷人的小缝隙,她脸红了,摇着头否认。这样自然只能证明她真的听懂了。
“你们两个是比安卡仅有的表姐吗?”我问劳拉。
劳拉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两人默契地公然忽略了比安卡的注视。很尴尬地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劳拉终于用英语简略地回答了。
“还有一个在蒂米什瓦拉,还是别提了,因为比安卡讨厌蒂米什瓦拉。”
瞬间很奇怪,气氛中有明显的不适感,虽然那个理由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没有深究,并且立刻就被拉杜抓走了。虽然他个子超过了一米八,却不是一个大汉。他反而会让我联想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突然变得惊人的高。他的骨头上没几两肉,皮肤苍白,黑眼睛深陷眼眶,笑起来像一个没了尖牙的头骨一样。拉杜拉着我的手臂,用力地把我从女人堆里拉了出来。
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他给我倒了杯长玻璃杯装的红酒掺可乐。是的,红酒和可乐各一半,而且看起来和听起来一样恶心,但我只瞟了一眼拉杜的姿势就知道自己要冒险了。我像他一样快地把那玩意儿灌到嘴里,接着第二杯,直到第三杯我才开始觉得那玩意儿还挺好喝的。不过要是没有拉杜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抽半包烟,那酒真的是难以下咽。当拉杜点着了大概第12支香烟时,他突然跟我说起英语。
“罗马尼亚是个很糟的地方,”他说,“但它是家。”
“你在学校学的英语吗?”我问。我们已经喝了半个小时,但却没有任何的交流,多奇怪啊——并不是说拉杜在那带劲的烟雾中能说多少话。
“是的,”他回答道,“我冬天在德国工作。德国人当然也像文明人一样说英语。我在那里工作是为了用自己的双手赚大钱回来。”
他戏剧般地举起双手,展开瘦骨嶙峋的长手指。
“我英语有点生了,所以不怎么说。”他承认道,“但喝酒之后,每个人都可以说所有语言!”
除开夸张的因素不说,拉杜说得对。在罗马尼亚待了两个星期后,我意识到我们大部分人不说第二语言的原因是缺乏把话说出来的勇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很明显地在尝试真正与别人交流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语法问题的。
拉杜证明了他自己内外的每一寸都是罗马尼亚男人:自大,顽固,骄傲地认为做一个好的养家者就足够弥补一切。我还能争辩什么呢?再说,比安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需要去争辩什么。
“女人!”拉杜突然大声喊道,“快拿食物过来!”
比安卡进来厨房,对着拉杜那瘦骨如柴的脸笑得比平时更灿烂。他贪婪地上下打量着她,接着问:“劳拉在哪里?”
“你用英语喊的,”比安卡责备道,“你认为谁会应你?”
“来老子这里!”他愉快地大喊,伸出他那瘦削的手臂。
比安卡跺着脚经过他旁边,经过灶台,锅盖上冒着蒸汽,锅里的酱汁翻滚,她突然打开了橱柜,拿出一包椒盐脆饼棒,开了封口,把它扔到桌子上。
“吃吧,亲爱的。”她沾沾自喜地笑着说。
“这是什么?”拉杜问,很失望地拿着一条摔断了的椒盐脆饼棒。
“弗洛伊德的象征意义。”比安卡咕哝道。接着大声地加了一句:“在阿迪回来之前,你就只有这些了。”
“谁要管阿迪啊?”拉杜大声地反驳道,“现在是我在这里!”
比安卡“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留下拉杜自己吃那包包装皱了里面也摔了个粉碎的椒盐脆饼棒。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走下坡路的。
“阿迪,”拉杜抱怨地说,“哈!他是好人,但不是我这样的养家人。我在德国工作就是为了用自己双手给我的家庭提供更好的生活。我买了新电脑,还买了新的立体音响。”
“劳拉只想要一张真正的床!”比安卡的声音从走廊传出来。
“你来我家跳舞的时候会喜欢那立体音响的!”他回喊道。接着他不屑地挥了下手说:“女人!我还给浴室全部翻了新,这样劳拉就可以让自己一直漂漂亮亮的。现在她想要一张床!用来干嘛?晚上光是忙活我们的孩子就够了,根本没时间翻云覆雨。”
时间缓慢向前,拉杜与我分享了他对于罗马尼亚政治的真知灼见。作为革命的产物,他对现任总统——一个齐奥塞斯库政权的长期成员——并不感兴趣。拉杜觉得他是个混蛋,觉得他贪污受贿。拉杜跟我叙述了每一个理由,而我却在偷偷祈祷皮蒂赶快出现,但他要先检查了艾比什瓦拉的副驾抽屉。当阿迪带着他们其中一个女儿出现,那一刻真是我待在罗马尼亚那么久以来最欣喜若狂的时刻。
我跟阿迪握手的时候,抬头估量他的身高起码有两米左右。除了惊人的高度,阿迪在其他方面也跟拉杜不一样,他的外表强壮而健康,拥有棕色的皮肤,飘逸的头发和极度和蔼的笑容。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自己倒起酒来,证明自己很爱表现。他六岁的女儿拉卢卡十分热情,跟她父亲长得非常相像。
拉杜想要食物,阿迪想要酒。随之而来的争吵当然是用罗马尼亚语进行的,但肢体语言总是共通的。话题从手头上的事情转移到了谁有最多的玩具。拉杜和他的双手赢得了这场争吵,他的新浴室和电脑胜过了阿迪的新厨房橱柜。当我们闭嘴观察的时候——我就是观察,才惊讶地发现可以理解不少东西,因为比安卡不可能也不打算同时帮七个人翻译。当然,拉杜翻译所有他自己说的重要事情的时候都很快。
“所以克里斯蒂娜,”我含着一叉子美味的炸猪排说,“你生日想要什么呢?”
通过比安卡的翻译,她回答:“我只想要一个晚上安稳的睡眠,一个舒适的早上,阿迪照顾好拉卢卡,他自己做早餐,我一整天啥都不用做,就休息。”
阿迪伸出长长的手臂环绕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拥抱。他们是一对微笑的夫妇,不像劳拉和拉杜。
“但首先,”克里斯蒂娜加了一句,“我想跟我的丈夫跳一支舞。”
这个晚上跟婚礼那天很相似,只是规模没那么大。我们吃东西,然后跳舞,接着吃东西,跳舞,我们还不停地畅饮。打开一个小小的音乐盒,克里斯蒂娜跟阿迪跳起舞来,但是只跳了一支舞,她就疲惫地去厨房搞清洁了。她拒绝任何的帮助,只有在阿迪保证为了她的生日会做任何东西——当然还要在更多的酒和另一支舞之后,她才温和了下来。面对着无法改变的事实,克里斯蒂娜只能向比安卡求助。
比安卡身上的丝绸颤抖着,皮裤拉伸着,她像美梦一般在客厅旋转着。不过基于阿迪和拉杜在争吵着谁跟她跳舞,这显然是他们的美梦。姐妹俩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我害怕她们讨厌比安卡。毕竟,她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人,全身散发着我们“普通人”没有的生活之乐,而且能够不时地正视隐藏着嫉妒的怀疑论。比安卡没有孩子,她的身材也证明了这点。她穿得很漂亮,旅行过很多地方,而且有钱。这一切看上去那么不公平。
最终我意识到她们对比安卡一点都不屑,并没有被她刺激到。很大程度上,她们只是对自己的丈夫感到失望,或许她们期待着有那么一次,他们的男人会为拉着她们的手去跳舞而战。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我居然整晚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拉卢卡说话。事情的开始是拉杜突然坐在桌子旁,因为失去了跟比安卡跳下一支舞的机会。他点着一根香烟,然后跟拉卢卡说起话来。我突然听到我的名字,她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棕色先生!”她指着我说。
拉杜向空中吹了一口白烟,笑了起来。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笑容变得很可怕,但他看着拉卢卡的时候,看上去又很可笑。虽然他厌恶女人,但他并不是怪物——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是对等的。他对孩子很好。拉杜最后解释道:“我问她知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说你的名字。”
“所有人都认为我这个是罗马尼亚的名字,多有趣啊。”我挖苦地说。我转向拉卢卡,问:“你在学英语吗?”
她那带着酒窝的脸蛋变红了。
“哇,你几岁了?”
“六岁!”她开心地回答道,伸出了恰当数字的手指。
“克里斯蒂娜说她在学身体那部分。”拉杜说,“问一下她知不知道‘手肘’是什么。”
拉卢卡露出了淘气的表情。她夸张地举起双手,用一个六岁女孩能够读出的重音,拖长调子说:“两只手!”
拉杜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向后退,没办法应付被一个小女孩弄得没有了男子气概。我觉得我也很快会这样。我指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问:“这个怎么说?”拉卢卡这个讨人喜欢的贪婪小怪兽,一点都不厌倦这个游戏,一个小时后,我身体的部位都指完了。我开始挣扎地说了一些像“会厌”之类的东西。
阿迪真的很爱表现,并成为了整个夜晚的焦点。他喝得非常非常开心的醉——他醉了!酒和可乐比悍马车的汽油箱消耗的速度还快。阿迪每添一次酒,就要敬一次底特律。我觉得这样很奇怪,直到比安卡向我解释说他的朋友赢了美国绿卡抽奖,移民到底特律了。
哎,终于到了拉杜想回家的时候了。劳拉顺从地收拾好他们的东西,假装拉杜带路回家。每次他摇摇晃晃地走错路的时候,她都很负责任地在路上等着,直到他找到正确的路。看起来似乎这早已是寻常。
终于,阿迪那战胜底特律的夸夸其谈也慢了下来。他不断地呢喃着为了我对拉卢卡的“服务”而道谢,他又越来越小声地嘀咕着,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他耳边肯定一直响着“手肘和鼻子”。拉卢卡睡在早餐桌旁的长椅上,克里斯蒂娜抚摸着她的头发。比安卡依偎在我的怀里,轻轻地翻译阿迪的喃喃自语,让接下来的时光变得真诚又动人。阿迪不仅仅是一个小丑,更是一个诚恳且关心别人的男人,他想尽可能地为自己的家庭提供最好的生活。他想搬去底特律,知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罗马尼亚社区可以帮助克里斯蒂娜调整他们的新生活。在那里,他可以去火车站工作——他只会做这个——让拉卢卡接受最好的教育,长大后她就可以成为一名医生。最后他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厨房地板上,头枕在灶台的基底上,做着关于他的家庭的美梦。
我和比安卡回到了一个类似酷刑室的地方。里面的床是张折叠的长沙发,上面铺着一张只装了一点儿填充物的床垫,加大了我们身下那根铁条传来的不适感。我搞不懂阿迪和克里斯蒂娜每天晚上到底是怎么睡在这拷问台上的,大概只有睡在螺丝钉上才会比这个糟糕,而我更加不懂的是,他们怎么可以在这上面还能保持愉悦的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能和比安卡共享一张床。自从婚礼后的首次接吻,我们发了疯似的找寻独自相处的时间,但都无济于事。即使她的父亲允许我们在她家睡在一起——虽然他很可能并不想——我们也会在这张吱吱呀呀的折叠床上因为恐惧而瘫痪的。每次我转身,我都担心整栋楼的人都会被吵醒,真的很糟糕。所以下午的时候,我们偷偷溜去角落,独自享受了片刻的激情,互相发泄着狂躁的情欲,当被叫去隔壁房间吃晚饭的时候,还必须得保持微笑。爱意愈渐浓烈,我们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青少年时期,生气勃勃。爱而不得,唯使爱更甚。
因此,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我感到无比兴奋,无暇顾及此刻是不是躺在折磨人的拷问台上。像孩子一样偷吻是很有趣,但我们都是成年人,倾向于更加深入发展。然而当我看到比安卡的时候,我止不住大笑起来。
“你不喜欢我这‘千唇’睡衣吗?”比安卡问,转了几圈让我看她那白色丝绸睡衣睡裤,上面布满了红色唇印。
“让我们看看我得亲多少唇印,才能——”
“——才能……?”她打断我的话,打趣地说,“嘿,傻瓜,墙很薄。拉卢卡就在这堵墙后面。放规矩一点。”
阿迪那惊人的打鼾声透过墙壁传出来,又响亮又清晰。即使在另一间房间,我们也好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一样,全部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幸运的是我毫无睡意——毕竟还有上千个嘴唇等着我呢。自从婚礼后,我们的热情已经闷烧了一个星期,现在它随时都会变成熊熊烈火。我们的嘴唇湿润,都在渴望着,我们的激情随着每一个吻而激增。但是我们必须要慢下来,慢下来真是煎熬。
可我已经被对比安卡的热情所蒙蔽,我的心思完完全全在她身上,根本停不下来。我以前从来没感受过如此不可捉摸、永不满足的渴望,也从未被感情奴役过。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黑暗中的火红。她的呻吟和喘息让我身上充满了以前从不知晓的力量。最后,在失去了所有知觉的辉煌瞬间,我只能看到那些红唇,我们放弃挣扎,解放欲望。她颤抖着,整个身体摇晃起来。而我用整个身体感受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我身体的全部,都随着那些激烈情感而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我们弄出了多大声响。那吱吱声大得惊人,但我的耳朵充血,喘着粗气,完全听不到其他东西。整个世界消失了,我之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集中精神在一件事情上,从没有对周围的一切如此不警觉。
之后,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间,身体因汗水变得滑腻,现实像冰冷的波浪一样把我淹没。接着,阿迪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的刺耳声音划破长空,单薄的墙对阻隔这丑陋的声音一点作用都没有。拉卢卡抱怨着让他停下来,好让她可以睡觉,这样的举动不知怎的让人怜爱又心碎。
疼痛刺穿我的后背,接着后背发僵。比安卡试着把床垫下的铁条弄出来,但经过这么一折腾,她的肌肉也在燃烧着报复她,所以她只好呻吟起来。太痛了,所以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好躺着,听着阿迪呕吐的声音。我们想笑,但在这床架上做运动已经把我们弄得伤痕累累了。即便如此,如果我有机会重新度过这个时刻,即使一次也好,我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唯一比我的后背还要疼的,是我对可怜的克里斯蒂娜的同情心。她只想在生日那天有一晚安稳的睡眠,可以晚点起床,等一家人弄好所有事情,过一个完整而快乐的一天。
而实际上她得到了什么?一个无眠的夜晚,睡在她女儿的小床上,一边听着她的丈夫呕了连续几个小时,另一边她的表妹和新男友在吵闹着鬼混到天明——还是在她的床上。无法安眠,她干脆起床,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夜里,困倦无神地清洗昨晚派对留下的碟子。接着,不单单为她的家人,还要为她的客人们准备早餐。
注释:
[1]罗马尼亚语:恶犬?
[2]德语的锡吉什瓦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