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变成了日本人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和比安卡都需要在我们的假期里再度个假。她的家人和家乡都很棒,但我们想在沙滩上过一些激情四射的时光,还要过几个床单上更加激情四射的夜晚。比安卡提议去埃及的时候,我的心脏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从孩提时代,我就对大金字塔向往不已。比安卡又一次向我证明了时间的力量,以及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我一直幻想着可以在最顶级的酒店住上一晚,”比安卡梦呓般地说,“皇室和名流住的地方,就一个晚上。”
“我不知道。”我评论道,“我现在正住在非常糟糕的罗马尼亚街区里做着白日梦。”
“傻瓜。”她责备道,“不管怎样,我们今天先不玩皇室的东西。我们要找匈牙利的中介订酒店,因为他们的质量更好。但你要向我保证以后你要找一间皇室和名流住的房间给我!”
“成交。”我说。
因为我们选了一家匈牙利的中介,所以出发地定在布达佩斯[1]。令人惊讶的是,从布拉索夫去布达佩斯最快的方法就是开车穿过半个匈牙利。因此我们在罗马尼亚西部坐火车到克鲁日[2],从那里开始坐夜间巴士。实际上根本不是巴士,连小型巴士都不算,只是一辆汽车。它是巴士和面包车邪恶综合体的难看产物,在原本的罗马尼亚汽车放四张椅子的地方放了八张椅子。据我猜测,那个司机应该不懂匈牙利语,因为他不怕死地无视了所有的交通标志。按此说法再大胆猜测,他应该也不懂罗马尼亚语。那是一个恐怖的晚上,山间狭窄,客车在可怕又破烂的高速公路上蜿蜒前行。
穿过从罗马尼亚到匈牙利的边界就像拍好莱坞电影一样,或者说像是遭遇了心搏骤停一样。一片广阔的水泥地把我们和匈牙利阻隔开,稀疏的建筑比起房子反而更像碉堡。在这样一个下着倾盆大雨、寒冷凄凉的漆黑夜晚里,一些穿着羊毛外套、戴着暖帽子的武装警卫挥手截停了我们的巴士。我看了一眼,觉得俄罗斯士兵和罗马尼亚士兵的区别不大,感觉自己像是活在汤姆·克兰西[3]的电影里一样。这些设施建于共产主义时代,为的是把市民困在自己的国界里,在这里,我们总说的“美国:要么爱它,要么离开”听上去显得有些刺耳。
汽车门打开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警卫大喊着要查护照。大家都把护照拿了出来,但收到的却是不屑。哨兵和司机说了好几分钟,越说越激烈。好几个乘客都表现出非常担心的神情,这些人全都清楚记得被自己的政府拒绝和压迫的那几十年。司机无奈地把车停到了只有一部分亮着灯的褐色“碉堡”旁,灭了引擎。我们陷入沉默中,只有雨打在车顶噼啪作响。
时间紧张地过去,十五分钟后那个独行的哨兵才在雨中经过水泥地回来。司机乖乖地摇下车窗,然后他们又用罗马尼亚语争吵着,直到哨兵生气了。突然车里的每个人都盯着我看,指责的低语声在漆黑的车里蔓延。我从没感到如此的无助和不安。突然,我觉得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摔断了腰也没那么糟糕了。
比安卡靠过来解释说:“他们在找一个日本男人。”
“哪里?”
“这里,傻瓜。”
“什么,在我们的巴士里?这里只有几个罗马尼亚老女人,你和我啊。”
“我知道,”她小声地回答,“出事了。”
哨兵强烈要求再一次打开汽车的侧门。寒冷的风——又或者是哨兵背后的自动步枪——让我们都清醒过来。那个哨兵突然指着我,然后开始生气地长篇大论地指控我。
比安卡回答了那个男人的怀疑,但他好像并不满意。他拿着手电筒仔细地照看着我的护照,然后又消失在黑夜中。有人迟疑地关上了门,把刺骨的寒风阻隔在外面。
“他觉得你是日本人。”比安卡又笑又生气地说。
“我?你看我像日本人吗?”
“当然不像。”她断然地说,“但那白痴看不出你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有一百公斤啊。”
“恰好我还是白种人呢,”我加了一句,“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认为。”
“很明显那个混蛋司机跟第一个哨兵说我们这里全是罗马尼亚人,只有一个外国人,但不知怎的他们把美国人当成日本人了。他们去哪里找来这些人的?”
我忍住了要喊“国土安全局”的冲动。
接下来的五分钟过得更加紧张,我觉得又生气又紧张,我的护照被那些以为我是日本人的蠢货抛来抛去。真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革命期间,罗马尼亚人的确很少看到不是白皮肤的人,但这个情况未免太可笑了吧。我正打算跟他们聊聊,但脑海里闪现的更多冷战时期的电影情节让我乖乖闭上了嘴,静静地等着。最后,大概过了午夜的某个时间点,哨兵把护照还给了我们,打手势让我们继续前往匈牙利。
为了挽回损失的时间,司机开得更加不平稳,就好像还能追得上似的。为了安抚我们经过边界关卡时的紧张情绪,以及忽略这疯狂的车速,我和比安卡开始小声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甜言蜜语。后来的聊天变成了追忆我们迄今为止做成了的事情,再后来变成了我们要如何在酒店里无法无天的一系列提议。我以为我们的话在这堆上了年纪的罗马尼亚女人里很安全,但当听到我们背后一个女人跟她的同伴用英语说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的时候,我受到了惊吓。比安卡的脸变得通红,她圆圆的脸蛋红得就像苹果一样。
但现在,除了想跟比安卡调情,甚至除了单纯地想在这样的驾驶路上生存下来之外,我最想做的就是睡觉。我开始体会到严重的时差反应以及在罗马尼亚疯狂的两个星期带来的痛苦。我眼睛可不能看着路,不然肾上腺素的猛升比路缘和挡泥板带来的打击会更快地让我清醒。我猛地扭过身子,把头枕在比安卡的大腿上。我不记得自己真有睡着过,虽然她说我睡着了,因为每当我迷迷糊糊地把手碰到地上的时候,她都会拉回我的手,握住它,但这个举动每次都扰醒了我。一整夜,这个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飞往埃及的航班也没能让我睡多少。每三十分钟空姐就会用几种语言繁琐地公告关于旅客通关的需求。首先是护照盖章,接着是签署关于行李的海关登记表,然后还有其他不知道什么鬼的东西。我全程都在半睡半死的状态下,记忆模糊。在我们终于接近红海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
所谓的机场,就是荒凉又尘土飞扬的广阔土地中央一个荒凉又尘土飞扬的点。一排巴士排放着黑烟,等着不同的导游把他们的旅客塞进对应的车里面。阿拉伯男人像蜜蜂围着一朵肮脏的黄花一样挤在巴士的周围。他们热切地提供拿行李的服务,就只为了那一美元。我嘘走了很多人,但他们在这短短的三十米路里面也拒绝接受“不”这样的回答。离巴士只有三米了,一个过于激进的男人还真试图为了赚小费而跟我抢我的手提箱。
我们的车在空旷无人的沙漠上行驶,时不时经过一些被一堆堆垃圾围绕的脏兮兮的水泥建筑群。在古尔代盖[4]这座城市里,建筑更加大,也更密集。同样密集的还有垃圾堆。不过这些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脑袋因为兴奋而嗡嗡作响,更不用说因为疲劳引起的头晕。因为我从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要到埃及来。可是更加令人惊讶的是,相比我在埃及,我跟比安卡一起在埃及这件事情更让我激动。
我和比安卡一进入古尔代盖的酒店房间就放下行李,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房间里有两张细长的单人床,所以我们一人一只手地把两张床拉到一起。另一只手当然在忙着解扣子、拉拉链了。两张床差不多拉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倒在上面大笑,爱抚亲吻着对方,还有……你懂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了激情而令人陶醉的晕眩感里面。
噢,为了酒店房间匿名制度!噢,也不用再担心吱吱作响的床了!
但等一下,不是床在吱吱作响。
是比安卡。
我停了下来,突然间有些不确定。除了在她表姐的床上那个疯狂的、喝醉了的顽皮女孩,我还没有试过跟来自另一个大陆的女人亲热。我想这件事情在哪里都差不多一样吧——但吱吱作响是什么鬼?但当我们两个都掉在地上,缠绕在一起的双腿被摔开的时候,我知道答案了。
“哎哟!你个傻瓜!”她脱口而出,并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手臂。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留意到比安卡在两张逐渐拉大距离的床之间绝望地扭着身子,两张床在我们的剧烈运动下分得越来越开。
“我为了挽救你我的性命,一直都在做各种该死的纳迪亚·科曼妮茜[5]才会做的体操动作!你干什么去了?”
我气喘吁吁地解释道:“我……我正起劲呢,宝贝。”
还好,她只是傻笑着说:“可不是嘛!”
当晚,我们坐在酒店大堂等着导游来选择在埃及进行怎样的短途旅行。我们在两张深陷的椅子上喝着热茶,吃着新鲜的枣椰,耐心地等待着。我们的导游贝拉在大厅里忙碌着,接见了很多人,他用罗马尼亚语和匈牙利语读埃及名字时那不清晰的发音把我催眠得昏昏欲睡。
终于,贝拉来到我们的面前。他长得超级瘦,亮黄色衣服下的手臂瘦骨嶙峋。他的脸上长着粉刺,只有靠浅棕色的西瓜头和大大的眼镜才能被认出来,镜片是棕色的,从上到下逐渐变透明。他开始用罗马尼亚语跟比安卡说话,我试着把听到的只言片语凑到一起。他解释了去金字塔、卢克索[6]、开罗的埃及博物馆、阿布辛贝[7]和其他景点的短程旅途的一些细节,比安卡再翻译给我听。我们罗马尼亚语和英语交叉着说,突然贝拉咯咯地笑起来。
“要不我说英语吧?”他用带着一点英国口音的流利英语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有些累了,而且说了太久罗马尼亚语和匈牙利语,我的脑子里的语言还没转换成英语。”
比安卡理解地点点头,剩下我一个人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
“你会说几种语言?”我问。
“我能流利地说匈牙利语、罗马尼亚语、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贝拉回答道,“很明显还有英语,此外我还懂一点意大利语和德语。总之,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其中一个短途旅行就是去跟贝多因人[8]生活一天。你们会乘着美式吉普车游览沙漠和绿洲,然后在一个贝多因家庭里吃午餐。你们可以感受到他们作为沙漠的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但说真的,要我说的话,那还真挺像生活在吉普赛人的营地里。”
比安卡吓得脸都变白了。
“没那么糟糕啦!”贝拉急忙说,“我们绝不会让你们的安全受到威胁,我们也保证你们的东西不会被抢。贝多因人不像吉普赛人那样,他们不会干一些偷蒙拐骗的事情,而且他们确实有一些正当的收入。这些旅游为他们提供了正当的收入,因此他们也不会冒险去做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当然,美国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你可能会觉得很有趣。”
贝拉的表情令人心生怀疑,而比安卡的表情就很明确:贝多因之旅出局了。总之我们不是到这里探索埃及,而是来探寻彼此的。我们选择了隔一天去一次短途旅程,这样我们就剩下很多时间去沙滩晒太阳,享受二人时光。最终确定了各项行程并付了款后,我们把护照交给了贝拉,他会确保我们的护照被安全地放在酒店的保险柜里面。
之后,我们坐在房间二楼阳台上,看着海风吹拂棕榈树。空气咸咸的,很有诱惑力,充满活力的红杜鹃在随风摆动,好像在回应我们的爱恋。比安卡吸了今天最后一支烟,身上只穿着我的衬衫。这也是女人勾引男人的其中一种办法,且总行得通。不过我的前妻就没这样做过,但那理由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我看着比安卡把烟吐向空中陷入沉思,虽然我有吸雪茄的嗜好,但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吸烟的人。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肮脏的习惯。在有一个戒烟者——也是最致命的说客——的家庭里长大,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个吸烟的人。但我错了!
比安卡打破了我所有的限制,我怎么可以坐在吸烟者的旁边还不厌倦呢?不单单是因为我了解在她的文化里吸烟是很普通的事情,还因为我为与她之间纯粹的两性吸引所倾倒。她喜欢吸烟?没问题。她喜欢关上灯?没问题。每一次的触碰都会引起我前所未有并毫不怀疑的更深层次的共鸣。我们身体并没有跟电流接触,但那电流流得如此的深,并如此强劲地混合在一起。
她的触摸是带电的,但远远不只是性欲。像大多数三十岁的男人一样,我也曾经放纵自己交了很多女朋友,并发生了很多次一夜情;有些擦出了火花,但大多数都没有。刚结婚那会儿,我很高兴可以结束所有这些愚蠢的行为,但接着事情开始变得有些乏味,所以我们试着加点调味品。刚好那时候我正在为一个成人网站做研究,所以我们可以从一本……极具创意的……剧本里提取调味品。我想我们把能做的都尝试了个遍,就差加多一个侏儒来玩群交了。但性爱却不能修复我们失败的婚姻:激情没有丢失,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但我和比安卡的激情却在她的触摸之外继续延伸。就是她对高质量谈话的渴望,她对旅游的热忱,她对生活的热情!她教会我快乐生活的真谛并不是偶然的。这次到埃及的自发旅行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没有很多人会就这样上飞机,然后飞到另一个大陆,但这也不是前所未有的。可又有多少人会去改变自己的整个生活,去让这些疯狂的旅行成为可能呢?比安卡是我遇到的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就像化学反应一样,纯粹而简单,抑或是因为信息素的影响,还是因为巫术?
夜晚爱抚着我们,我们开始渴望一杯睡前酒。不幸的是,在北非来一杯随意的鸡尾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们喝了几盒果汁。月亮升到了顶点,我们也准备休息,可我们在埃及的兴奋感很快就被不用担心吵醒邻居的兴奋感所取代。
第二天早上我们很晚才起来吃早餐,因为整个早上都在继续完成昨晚开始的事情,两人都饥肠辘辘。不幸的是,酒店提供的所谓的欧洲大陆式早餐分量一点都不足,样式也太少。橙汁不是从本地丰富的树林里来的,而是进口的单人份的纸盒装橙汁。黄油装在单人份的塑料小盒里面,咖啡伴侣也一样。面包是无营养的白色,果酱也只是单纯染了色的玉米糖浆。
“我们在埃及还是在美国?”比安卡问,“看看这道菜。”
附近的一个保温锅里拥有诱人香气的蒸汽从锅盖里逃出来。我不怕烫地把手伸了过去,拿出了很多煮熟的热狗肠。
还好有两样东西真的是本地的。埃及酸奶撒少许盐进去后,吃起来酸味浓郁美味,伴着椒盐卷饼吃,味道极佳。但那一大碗的椰枣才是我们的救赎。一堆品质上乘、肉多汁甜的椰枣,有棕色、红色、黑色和黄色等多种颜色,让我们心情愉悦。那些红色椰枣像苹果一样又鲜又脆,比安卡已然吃疯了。
终于,我们离开了度假村里那些宽阔而且干净美丽的街道、建筑和车,来到了与之相反的古尔代盖的街道上。古尔代盖可能有成为红海最佳旅行地的前景,但这里也充满了垃圾。千真万确。我和比安卡手牵着手,跳着躲着一堆堆等腰高的垃圾,但我们不介意,我们沉浸在爱情里,而且表现得很露骨。我们一边跳过路边一坑坑的油污和玻璃碎片,一边大笑嬉戏,拥抱对方。
在一间小办公室和一间可疑的相机店中间,有一个小贩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们想要买一双埃及的皮拖鞋,恰好那个小贩招手让我们过去他的店,所以他这种行为也刚刚好。小贩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随风摆动的及地长袍也掩藏不了他那纤瘦的身材。他戴的那顶土耳其毡帽就像是普通帽子一样,下面的流苏热情摇摆,招呼人来购买,他咧嘴笑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他的金牙旁边的牙齿不时有一些空隙,再加上浓密的尖胡子,这就完成了对他外表的描述。我们踏进被太阳晒得褪色的酒红色帷帐下面,翻着从破旧的二层建筑扔出来的金子。
“买些金子送给这位名门千金吗?”那个男人用很有礼貌的英语说,向比安卡点点头,然后又向一排的金链点点头。我耸耸肩,指了指准备向前走得比安卡。她赞美了他这间上等的店。
“噢,谢谢你,女士。”他说着鞠了一躬,“安拉认为赠予我如此多的财富是合适的。有一些只是赠予我自己,例如给我的孩子们。但其他的可以成为你的东西……”
小贩的手向后对着整个商店画了一个大圈,商店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最里面。他又巧妙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回一排的金链上。比安卡喃喃地说这些很可爱,但她还是对埃及皮拖鞋更着迷。
“拖鞋?”他问完又转向了我,“女士当然更喜欢手工制作的礼服鞋,我这里真有几双。”
“不是我,朋友,”我回答道,“跟这位女士说,她说了算。”
他为人圆滑,所以也没表示这样对他来说有多奇怪。他反而笑得更灿烂,说:“啊!精明的男人。”
“无需质疑。”我同意道,“不得不说,你的英语说得太好了。”
他站直身子,戏剧般地把手放到了他瘦弱的胸前。“自从安拉认为把女王送上王座合适的那天起,我就说标准英语了。”
“安拉可是五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认为这样合适了。”
他羞怯地笑了笑,说:“尽管如此!但你完全可以相信全世界的人都赞赏我的商品,这可是一点都没夸大。”
“赞赏或许没有夸大,但价格就不一定了。”比安卡插嘴道,“现在,跟我说说这些拖鞋吧。”
“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士,”小贩提出了异议,“安拉授予你如此的美丽,就是为了拿一些我上好的珠宝来增加你的美貌啊!”
比安卡狡猾地一笑,说:“安拉觉得赐予我的家人每人一双脚才是适宜的。”
然后他们就开始进行口头上的进攻和防御。当她幽默地对他的提议还击的时候,他居然兴致盎然,仿佛讨价还价是为了让买卖变得和商品一样有趣而设计出来的一种艺术形式。但作为美国人,我只是想着拥有这样东西。整个过程在我看来是在浪费时间,但对他们两个来说却是乐趣无穷。入乡随俗,在埃及,就做埃及人做的事吧。
他们争论的时候,我在店里逛了起来。我被一个坐在商店后面深深的阴影中,在水烟袋的架子下面的男人搞得心神不安。他的年龄比外面的小贩大得多,长满皱纹的手捏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放在深藏在发白的长胡须后的嘴巴上。他的头巾遮住了额头,停在了那对粗硬而难看的眉毛上。他明目张胆地瞪着我,眉毛皱到一起。我看着他,他又看着我,一个是出于好奇,另一个显然很生气。那段时间令人很不舒服,还好比安卡决定好要买四双拖鞋,然后我赶紧回到她身边。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小贩说着向一对拖鞋弯了弯腰,“四双,女士,跟这双相似的。”
“跟这双一模一样的,”比安卡指着他手上的拖鞋说,“不要给我换‘相似的’颜色或者‘差不多’的码数。我们明天还留在古尔代盖,哥们,如果你偷换了的话,我明天还会回来找你的。”
“噢,女士,”他惊讶地回答道,“我绝不会对一个在买卖艺术中表现得如此出色的人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
“我相信你。”她得意地笑了笑,眼睛闪闪发亮。
他把一只拖鞋塞进另一只里面,然后又鞠了一躬把拖鞋递过来。他没有用袋子,只是把所有的拖鞋像刚才那样紧紧地塞进另一只拖鞋里面。我们踏回耀眼的阳光里之前,我偷偷地瞅了最后一眼那个在商店最里头的老人。从这个距离我并不能看到他皱成一团的额头下的眼睛,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直射在我身上。
我们继续旅行,手牵着手穿过古尔代盖的风景、声音、气味和垃圾。最后我们经过建筑之间的一条空荡荡的长巷,那些建筑拥挤排列,又满是尘土。大量的垃圾像步兵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差点就看不见底下那发白的泥土了。
街道旁边有两个小男孩,他们都赤裸着上半身,下面穿着一条破裤子,膝盖下面的裤子被撕掉了,刚好跟他们站在那上面的垃圾同一样高度。他们的脸蛋因为年轻还是很平滑美丽,但他们的眼睛比外貌更能说出生活的艰辛。他们站在一个由几块生锈的旧金属拼凑成的类似烧烤架的装置旁边,烟从那东西里翻滚而上,不知道怎的甚至比太阳炙烤着垃圾发出的气味更污浊。
“吃饭?”我们经过的时候,一个孩子这样向我们大喊,“吃饭?便宜吃饭!”
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们。在那油腻的烤架上面放着两条小却丰满的鱼。沙子自由地凝结在烤焦的鳞片上。不均匀地颤动的微弱火焰使得鱼半生半焦。苍蝇嗡嗡地飞过黑烟,对那可怜的火焰不为所动。它们爬过生肉的那边,微妙地避开烧焦的那部分。
“便宜吃饭?”那个男孩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比安卡抓着我的手抓得发疼。在自制的烤炉周围散落着很多玻璃碎片。事实上,这里很大一部分的垃圾就是玻璃瓶。两个男孩都光着脚,走在这些碎片上脚却奇迹般地没受伤。令人惊讶的是,尽管矮一点的男孩的手肘上有新的刮痕,他们两个都表现得活力又健康,但这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年轻。男孩还在流血的伤口上粘着沙子,和他们想要卖给我们作为午餐的半生不熟的鱼一样,让人感到不适。
“不用了,谢谢。”我对他们说。我想要把我们带的四双拖鞋全都送给他们,但我知道旅行纪念品并不适合日常使用。事实上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为这两个男孩做的,因为他们只是在埃及数百万绝望的穷人中的两个。如果给他们钱,我们就会被其他的人围住要钱,所以我们连忙走开。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第三世界里令人难以忍受的贫穷,这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们走回酒店的路上,比安卡开始咒骂。“我要去该死的洗手间,”她说,“而且我再也不想碰这天杀的地方的任何东西了!”
“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但我必须得说,”我说,“看到那边没有?那里有个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在那里吃个午餐。再提醒一下你,是‘也许可以’。至少那里很可能会有个干净的洗手间。”
她跟着我走到刚才指着的地方,骂得更厉害了。“麦当劳?你个混蛋!好吧好吧,里面可能会有干净的厕所。”
所以我们在埃及的第一顿午餐就在“麦阿拉伯”汉堡店。我讨厌快餐,但非常好奇这里的汉堡包跟家乡那边的会有多相似。我发现埃及的巨无霸和爱荷华州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也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情。
“真是惊人,”我对比安卡说,“这个腌黄瓜尝起来跟这个面包差不多。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这样啊,你知道,腌制过的嘛?”
比安卡只是向我扔了一根薯条。
餐厅很小,却坐满了单点薯条的孩子。一个看上去像商人的人在角落里安静地吸烟,一边读当地报纸,一边啃他的汉堡包。当他放下汉堡包,并注意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像商店里那个老人一样充满怨恨,直直地瞪着我。我快速避开视线。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在古尔代盖的街上游荡了差不多4个小时,却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我们一边大口吃着那惊人无味的汉堡包,一边探究埃及的货币。我们把不同面额的多彩纸币放到托盘上,试着辨认纸币上描绘着的人是谁。孩子们取笑我的举动,一个勇敢的小孩走到比安卡旁边,用蹩脚的英语说:“我教人,一美元。”
比安卡微笑着回答说:“我亲你一下当付钱。”
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他假装着躲开,但他的朋友笑得快要倒在地上了。当我们牵着手出去的时候,他们又继续大喊。我们最后穿过度假村,在返回房间之前又去餐厅闲逛了一圈。一大盘冰上放着五条大鱼,万幸的是那些鱼有被清洗过,并仪表出众。有三条又大又圆的粉红色鱼,还有两条长长的黄色鱼,全部眼睛都清澈透亮,表示都是今天早上才抓回来的。我们挑选了两条,看着领班带走它们去准备我们今晚的晚餐。
意料之中的是,我换好衣服,准备好去吃晚餐的速度要比比安卡快得多。她在浴室里做着女人神秘事情的时候,我看着我们新买的拖鞋,它们是由深浅不一的红色和蓝色鞣制成的皮革混合物,按照脚的形状编织得整齐一致。当我把它们从一只里面拉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笑出来。虽然小贩没有换其他的颜色或大小,但他给我们的拖鞋全都是左脚的!
我打开电视,心里好奇他们在埃及放的都是什么节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在美国放的是什么电视节目,因为我太忙了,都没空看电视。我偷偷地希望通过某种奇迹,他们会放一集以前的《X档案[9]》。埃及有没有肥皂剧,或者像阿拉伯版的《考斯比一家[10]》之类的节目呢?
令我惊讶的是,我打开的第一个频道就在对着我说英语。当一个人沉浸在外国文化中时,自己的母语就显得尤为突出。一个新闻台在重播一场美国演讲,虽然上面覆盖着阿拉伯语的配音,下面滚动着阿拉伯语的字幕,但我还是清楚地辨认出了小布什总统。他的信息也很明确:这是一场反恐战争。美国人是对的,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都是错的。噢,还有所有的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
我坐得直直的,切换着各个电视台,接着我的胃开始绞成一团。每个频道都放着这段视频。我猜想这是因为所有的电视台都在穆巴拉克[11]的政权控制下,但这也远远不能让人安心。我挣扎着再看看这段演讲是否有任何被篡改的痕迹,可以推翻我现在听到的这段公然敌对的言论。这就是今天大家公然盯着我看的原因吗?突然我希望我们呆在一些安全的地方,比如罗马尼亚。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会说罗马尼亚安全!
我不自在地消化着自己的窘境,眼镜落到桌子上的时候,差点噎着了。在桌子上摊开准备待会儿用的,是一条比安卡帮我准备的一米八长的沙滩浴巾,图案是一幅巨大的美国国旗。
比安卡终于从浴室出来,化了妆,穿好衣服准备去吃饭。她一句话也没说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出房间。去餐厅路上的风景很漂亮,棕榈树在簌簌作响,杜鹃花在随风摆动。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气温炎热,空气又有咸咸的味道。我们安静地手牵着手走着。我被小布什那任性的演讲弄得心烦意乱,所以根本没发觉比安卡也很安静。我们经过酒店大堂,一个说着清晰的英式英语的声音大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先生?先生,旁边有一位可爱的女士的高个子绅士?”
可能有五六个阿拉伯商人都在大堂里,全都是粗壮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银灰色的西装,头顶还戴着土耳其毡帽,看上去惹人注目,并且都在看着我。对上了一些人的目光,我礼貌地点点头,后悔自己没有在冲动地来到这里之前好好地做一下调查。这里的文化是否跟其他某些文化一样,直视陌生人的眼睛算不算一种挑衅的行为?现在,我感觉自己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像一个无知而傲慢的美国人。
但叫我的并不是商人。穿着黑棕色西装的前台经理挥着手让我过去,我安慰自己,他当然不会跟我说那场针对他的宗教信仰而作的煽动性演讲,当然这只是一些关于信用卡或者其他类似东西的日常性事务而已。但我接近他的时候,他表现得比我还紧张。
“是的,谢谢,先生。”他礼貌地说,“过来这里好吗?谢谢。”
好吧,我想,要开始了。
经理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拥有巧克力色的皮肤和雪白的胡子,看上去很英俊。他的牙齿排列整齐,虽然上面有些许黄斑。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把声音降得很低。
“先生,您就是那个昨晚护照被我收起来的美国人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感觉没理由去撒一个这么明显的谎。“是的。”
“先生,我在想,您是否……额……是否看了今天的新闻呢?”
“如果你说的是小布什总统做的那场白痴演讲的话,答案是我看了。”
他的眼睛睁大了,而且显然想不出该怎么说下去。我感觉到他很惊讶居然有人公开地反对自己的政府。在美国,那一直都是一项大家喜爱的娱乐。
“是的,先生,好吧……这是您第一次到埃及吗?是吧?先生,我并不是要警告您,但我想私下给您一点友好的建议。虽然保证您在古尔代盖尽可能地过得安全舒适是我的职责,我现在不是作为酒店代表,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向您提个建议。或许这个星期您不介意作为,额……”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不太确定,而且很明显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才可以把话说得没那么冒犯人。他的身体语言充分说明了这点。“或许这周您不介意做加——加……”
“加拿大人?”我补充道。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但尽力隐藏起这份心情。“我要说的是‘加点心眼’,但我觉得,先生,我们明白对方的难处。请谅解,我没有任何对先生不尊敬的意思!您的安全和舒适是我的责任,但多留点神可能会明智一点。如果被问起来,虽然不大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您扮成加拿大人可能会更好。”
“我非常同意。谢谢你善意的提醒。但请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加拿大人呢?”
他咧嘴一笑,胡须动了动。“为什么啊,因为他们不是美国人啊!”
在吃晚餐之前,我和比安卡喝了一杯。虽然埃及是一个不赞成喝酒的伊斯兰国家,但它也是一个依赖旅游业的国家,因此在为外国人服务的酒店和度假村都有酒水供应。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自己生产酒,我们桌子旁边的冰桶里冻着的就是一瓶埃及的灰皮诺。
我们坐在三楼的阳台上,俯瞰着沙滩上那长长的小道。酒店的两翼被让人赏心悦目的棕榈树和花朵的行人道包围着,行人道笔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消失在水平线那边的一条铁轨上。我们的座位很舒适:在星空下,在月光的照耀下,所在的位置也足够高,可以让海风轻轻地带走夜晚的炎热。但是我们的谈话却不那么让人舒服。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聊天,只有桶里的冰融化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我看着比安卡,她看着酒。不出所料,灰皮诺酒很难喝,但我不认为这样的琐事会让她觉得如此郁闷。我抵制住往酒里加可乐的欲望。在听了小布什的演讲后,我一直处于不安的状态,过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比安卡早些时候就已经不再说话了。我做什么让她生气了?才刚刚离婚,我这么快又摊上了麻烦,真是个奇迹!
“比安卡,”我第三次戳了戳她,“怎么了?”
“我脾气暴躁,神经松脆,就是这样了。”
“脾气暴躁,神经脆弱。”
“随便你怎么说。”
然后她又不说话了,我内心毫无波澜地盯着月亮看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再试了一次。“跟我说说,女人。这就像一次假期之类的,应该很有趣的。”
“我不想聊那些东西。”
“那就说明了问题。”
“总之,你不会懂的。”
“我要去找贝拉过来翻译吗?”
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表明有突破的可能。
“我刚刚来月经了。”她终于开口说。
“我知道了。”我小心地回答,隐藏住我的失落感。看到比安卡知道不能跟我做爱让她如此悲惨,我向天发誓我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自己在偷乐。这毫无疑问是第一次。
“不,你不会明白的。”她继续说,“这是我这个月的第二次了。当你离开船之后,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体贴地跟她说:“肯定是你的生理时钟跟船上一起生活的女人同步了。你们全都走进了一个相似的节奏。但现在你回到家了,你就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周期。”
她惊讶地眨着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结过婚啊。”我简单地解释道。
“所以呢?在罗马尼亚,男人一点都不清楚这些,也不会过问。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
“噢,我敢打赌他们肯定知道自己的女人什么时候正在经受‘经前综合征’。”
“美国果然跟欧洲不一样,”比安卡惊讶地说,“但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个星期来?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好吧,胖耶稣!”
“所以,我猜晚餐后在月光下畅泳是不可能的事咯?”
“对,”她恶狠狠地说道,“如果你敢说什么既然都来到‘红’海啊之类的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房间,让你自己一个人待着!”
注释:
[1]匈牙利首都。
[2]位于罗马尼亚的西北部,是罗马尼亚的第三大城市。
[3]汤姆·克兰西:美国的军事作家,全球最畅销的反恐惊悚小说大师。
[4]古尔代盖:位于埃及东部红海沿岸,著名的旅游度假城市。
[5]纳迪亚·科曼妮茜:罗马尼亚著名的体操运动员。
[6]卢克索: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
[7]阿布辛贝:古埃及规模最大的岩窟庙建筑,位于埃及最南端的阿斯旺。
[8]贝多因人:阿拉伯世界古老的游牧民族。
[9]克里斯·卡特等执导,大卫·杜楚尼、吉莲·安德森等主演的一部科幻电视系列剧。
[10]一部美国早期以家庭为题材的电视情景喜剧,由比尔·考斯比主演。
[11]穆巴拉克:埃及前总统,任期从1981年至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