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秀失图与郭象偷书
用今天的话讲,向秀的逍遥自在不过是为官不为,而郭象的逍遥自在,则是为官乱为,甚至为所欲为。——摘要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公元263年前后。一个叫向秀的铁匠,一改往日的斩钉截铁、顽固坚决,变成了失图的马、迷途的羊。铁匠只身前往波谲云诡的首都洛阳,不久前,他的朋友、他的导师嵇康喋血洛阳东市。现在,他站在杀人者面前。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再没人一起打铁、一道灌园了】
过了黄河,就是河内郡。循着二百多里驿道,就到了山阳县。这里是太行山南麓,山色清秀,泉水丰沛。很多大魏国的名士,聚居于此,圈地造园。风度翩翩的宗室女婿嵇康,也在这里经营着自己的竹园。竹林之下,围簇着不可测度的阮籍、死可托孤的山涛、酩酊大醉的刘伶,烂烂如电的王戎,还有一生放浪不羁的小阮。雅好读书的河内人向秀也在其中。这是一时风云际会的中心。
向秀知识渊博,文章俊秀,少时闻名乡里,以善解《庄子》而为山涛所知。经后者引荐,结识竹林高士集团的核心人物嵇康。在柳树下,向秀脱下长袍,穿起短褂,甘为善锻者嵇康助手。嵇康掌钳,向秀鼓风,二人配合默契。锤起锤落,铿锵作声,仿佛也是在锤炼他们的意志。大汗淋漓之后,他们就跳进灌满山泉的清池,洗濯那沾满尘埃的皮囊。
正当他们沉酣于打铁的时候,钟会来了。嵇康玉山傲立,落锤不辍;向秀铁着脸,鼓风不竭。他们旁若无人。钟会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后来率军灭掉刘备和诸葛亮苦心经营的蜀国。但这时他来找嵇康,不是耀武,而是要大名士嵇康品鉴他那几笔文墨。大约三国时代的军事家,都有点羽扇纶巾的风度。据说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而来,把自己的作品扔进园子便要溜走。这时嵇康向他喊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回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然而嵇康得罪的不止区区一钟会。竹林名士遗世独立的态度是对司马昭篡位集团的无声反抗。在专制的国度,只有顺逆二途,决不允许独立其外。嵇康既诛,向秀入洛。这成为一个时代的分水岭。前面是龙性难驯的竹林时代,后面林下之游风流云散。
铁剑再经锤炼也能弯曲,何况向秀的意志。失去了嵇康这个坐标,向秀成了历史学家笔下的背叛者和迷失者。当他终于站在那位号称路人皆知其心的弑君者面前时,后者还真有点迷惑。此时的司马昭已历经高平陵之役,将大好江山稳稳捏在手中。他带着挑衅的口吻问向秀:“听说先生向有箕山之志,可为什么现在你会站在我面前?”这个问题很棘手,事关余生幸福;答不好,恐怕要倒大霉。
向秀似乎在入洛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或者说,他是想清楚了一些关键的问题才来的。他轻描淡写地答道:“巢父和许由并不懂得尧的用心。这样的人不值得仰慕!”这个说法以道心来诠释尧心,从玄理上贯通了儒道,从此,“儒道合一”成为向秀的新面貌,一股学术的新风尚悄然刮起。然而在司马昭捋须微笑的同时,向秀或许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
数年后,他驱车往返于山阳和洛阳。马车沿着崎岖山路迤逦而行,其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不知何处传来廖亮的笛声,惶然间他重睹故庐依旧,却再无好友一起打铁、一道灌园。向秀于是写下那篇名垂千古的《思旧赋》:“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鲁迅说,年轻时读这篇赋,觉得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后来,他说:“我懂得了”。
起初,向秀通过嵇康结识吕安。吕安恃才傲物、轻视天下。嵇康的兄长嵇喜也不能幸免,被他蔑视为凡鸟。但吕安的菜园子却为向秀敞开。他们一起灌园,共享劳动的简单纯粹和那健康质朴的原始生命之力。
然而吕安这个倒霉蛋,因为老婆太漂亮,且大约她也不懂珍惜一个菜农的风雅,就被哥哥吕巽诱奸。事发,吕巽反诬弟弟不孝。标榜以“孝悌”纲常治天下的司马氏,不仅将吕安下狱处死,就连站出来说情的嵇康也一并屠戮。原来孝悌不过是清除异己的幌子,老实人心中的伦理纲常被那些标榜伦理纲常的权贵戏耍于股掌之间。
【“只容迹,不走心”的从政者】
《晋书》说:“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吕安之死,让向秀联想起李斯牵犬东门的故事。临行前的李斯慨叹再不能与儿子们出东门、牵黄犬、逐狡兔。数千年来这个故事刺痛着读书人的心。究竟是去做一条江湖里自由自在的鱼,还是在庙堂做一个俯仰沉浮的功名利禄之徒?这个问题当年庄子和惠子在濠梁之间也有过著名一辩,而今它成为魏晋士人无法绕开的生存命题。
向秀或许真的认为巢父和许由不懂尧心,但想来他还不至于以为,弑君篡位的司马氏家族会持尧舜之心。从入洛至死近十年时间,向秀在朝不任事,史官说他“容迹而已”。也就是说,这位从政的士人在他的职位上只留下浮于表面的迹,却从没有走过心。
公元249年,司马懿消灭曹爽集团后,朝廷的文化政策不再像曹魏时那样宽松。一个没有正当性的政权,最在意的便是野无逸民。先是阮籍和山涛入仕,接着嵇康与山涛绝交。随后吕安、嵇康引颈就戮。只剩下醉得不省人事的刘玲和弹奏《三峡流泉》惶惶度日的阮咸。那个年纪最小的琅琊王氏子弟王戎,算是个识时务的,摇身一变,升官晋爵,直做到大司徒的高位。当年大家一起扪虱论道,嘻嘻哈哈,如今道崩人散,栖栖惶惶。《思旧赋》里,向秀深情地怀念那“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的往日情谊。
向秀的工作状态一直不好。封侯非我愿。他并不想到要害部门夜以继日的加班。从开始担任备皇帝咨询的散骑侍郎,到给中书部门长官传达教令的黄门侍郎,最后以散骑常侍死于任上,这些官职都不过是助手、顾问一类的清职。可惜此助手非彼助手。做铁匠嵇康的助手他是“心迹合一”,而做朝廷大员们的助手他是敷衍,是生计所迫。
向秀入洛,只剩余生。他的心神寄托在伴随其一生的所爱——《庄子注》。先前王弼注《老》,思想界给予高度评价,但还没有人注过一本像样的《庄子》。最初向秀要注《庄》,嵇康觉得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庄子的玄妙,非大智慧大心力之人难以阐明。“更何况,”嵇康说,“言难尽意。”向秀听罢一声不吭。直到有天他拿着批注得差不多了的《庄子注》给嵇康看,嵇康这位哲学史上公认的庄生知己,不禁对向秀的“妙析奇致”大为叹服。
嵇康既诛,失去带头大哥的向秀反而比往日更加平静和坚定。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痛定思痛的向秀,向内烛照了归路。这路是嵇康所没有经历过的。谁说名教与自然就势不两立,向秀开始调和二者。作为嵇康思想上最大的诘难者,向秀感到,嵇康式的追求逍遥的道路只属于嵇康那样天资卓异的人。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他们固然需要关照内心自由的精神,但更需要在社会体制中创立事功,得到世俗价值的普遍认同。向秀融通儒道,把《庄子》从山林搬到尘世。在他这里,“逍遥”有另一种解释:“与变升降”。
惠、庄有“濠梁之辩”,嵇、向有《养生论》和《难养生论》。《难养生论》中,向秀反对嵇康“清虚静泰,少思寡欲”的生活主张。他说,如果人“不病而自灾,无忧而自默,无丧而疏食,无罪而自幽”,那么,就算真的能够长生不死,活一万年也没意思。向秀看不上“没有欢乐的长生”。
向秀很幸运,入洛后他领着朝廷的俸禄,做着自己的事业。向秀也很遗憾,《庄子注》还是有《秋水》《至乐》两篇未完,这个竹林后时代欲言又止的读书人悄然死去。死时,子幼,精妙的学术遗产没能守住,给一个叫郭象的后生小子以可乘之机。据说郭象为人行薄,窃取向秀的成果,仅仅补充《秋水》和《至乐》两篇,修改《马蹄》一篇,从此,天下只知大振玄风的郭子玄,不闻黯然销魂的向子期。
【有人故意抹黑郭象?】
郭象很神秘。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何年生、何年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生前权势熏灼,死后声名显赫。
大约,郭象比向秀小二十五岁。郭象生在帝都洛阳。少有才理。时人把他和英年早逝的大思想家王弼相提。郭象成名,与大名士庾敳赏识也有关系,后者常跟人说:“郭象比我一点也不差”。当然光一个庾敳是不够的,琅琊王氏的掌门人、国防部长王衍也说了话,表扬他“口若悬河,注而不竭。”
这样一位有为青年,偏偏不愿意接受朝廷征辟。一直闲居文娱自乐。不过同是《晋书》,在《庾敳传》中又说年轻的郭象做过“豫州牧长史”。他的为人,则最有争议。比《晋书》成书早得多的《世说新语》就认为,郭象是一个很不厚道的小人,偷窃了向秀的著作,尽管该书也承认他有俊才。但《世说新语》的注者却对他没有半点批评,一味赞他的好学与才华。
千载而下,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坚信郭象是一个“无迹可间”的“小人”,他把名教和自然搅混到一起,是有其政治用心的。但写下宏伟巨著《中国哲学史》的冯友兰老先生认为,郭象是冤枉的,正是郭象把向秀的作品“述而广之”,才使得这部精妙绝伦的宝典流传至今。对此,侯外庐先生并不信服,他觉得冯先生是在袒护他的河南老乡。哲学家任继愈先生也加入讨论,但他的态度有点骑墙,一面同意向、郭二人学术观点基本一致,一面感到二人的著作又有点不同,“未必是窃取”。
曾有一度时间,郭象到底是不是一个偷书贼,成为学术研究的焦点。后来有一种观点从史学史的角度来解决问题,就提出“老儒相绌”的观点。认为《晋书》作者是唐朝的儒士,郭象“援道入儒”,把儒学败坏了,所以要以春秋笔法,贬损他。然而绕开郭象是不是真的德行差,窃取人家的学术果实,儒道之争的看法到底是触及了问题核心。根本上,郭象是把向秀想做的事情推向了顶峰。这个顶峰就是他儒道交融的“内圣外王”之道。
“内圣外王”创自道家的庄子,“内圣”强调个人内在精神的建设,外王则是“内圣”的外显,向外施王道而治天下。庄子以下,“内圣外王”过继给儒家成为核心学问。尤其是历史上那些领袖们,他们无不雄心勃勃地既要修炼内在成圣,又要建功立业、兼济天下成王。追捧道家学术的士大夫则一向重“内圣”而轻“外王”。他们坚信如果一个人热衷于名教,置身于功名利禄,就必然损害自然人格的持护。在魏晋,内圣与外王的冲突演化为名教和自然的争论。以嵇康为首的士大夫纷纷越名教而任自然。
按照向秀的意图,名教与自然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可以调和,但他的办法仅仅是“大隐隐于朝”。郭象大胆地提出,自然本身就是仁义的。这意味着建立在自然基础上的名教成为道的正确体现。名教和自然,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一个人身居庙堂之上,而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所谓“即世间就是出世间,在此岸而到彼岸”。于是,嵇康等人当年的林下之游就不再值得年轻人仰慕。哲学史上,如此创见被认为是一场革命。比郭象稍晚一点有个大官僚叫张华,他说“名教中自有乐地”,这样的观点在郭象之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郭象出身寒门,却在门阀政治时代跻身社会上层,自有常人不及的手段。不管少年时他是否真心选择游弋于泥塘,后来他终于在司马越军政府的盛情邀请下,干上了向秀一样干过的黄门侍郎,但他并没有如向秀那样无为终老,他深得司马越信任,旋即荣升机要秘书长,一时忙得不可开交。《晋书》形容他的得志:“任职当权,熏灼内外。”人们因为他对权力的过于热衷而轻视其学问,指责其道德。然而大象无形,郭象无象。
【“心迹合一”才是佳境】
即使是最优秀的理论家也很难成为他的理论的最佳实践者。但他们的理论并不会因此而黯淡。往往,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和黑暗,更加绽放出诱人的光芒。后人跃跃欲试践行之,相信自己要比前人有更好的条件,也更有能耐实现之。
用今天的话讲,向秀的逍遥自在不过是为官不为,而郭象的逍遥自在,则是为官乱为,甚至为所欲为。向秀“容迹而已”,不知道他会不会自以为高明,但可以肯定,他的余生过得并不快乐。郭象一朝得志,权熏内外,他的余生充满孤独和惨祸。
永嘉五年那场被石勒率领的蛮族大兵打得抱头鼠窜的围歼战中,司马越军政府崩溃了。兵荒马乱,郭象失踪。有人考证他和成千上万的王公贵胄、士卒贫民一样,被踏成肉泥。也有人说他患重病而死。但不论哪种死法,对于世人来说,这不过一个薄情寡义的偷书贼在黑暗中殒没。在乱世,一个读书人为谁卖命,都不会有好下场。就是持刀者张华,自以为游刃有余,也没有逃出为刃所伤的命运。
和郭象比起来,似乎还是向秀好一些,至少,他并无俗累缠身,而可以早悟禅机,即使他在《思旧赋》里痛彻地回忆,但总有得回忆,总比连个好朋友和好名声都没有强得多。
不过,郭象可能不以为然。有人说,向秀和郭象最大的区别,就是向秀以为,人们可以实现“有待”的逍遥,而郭象则说,“无待”也可以逍遥。郭象从来相信,人是自足的独立存在。外在的条件和他人的观点态度不能改变这一点。在任何情况下,人都可以不依赖他人而做到随遇而安,这就是独化于玄冥之境。抱着这样的认识和态度去治国平天下,那就是行了内圣外王之道,如果天下人皆能在圣人的感召下做到这一点,那天下就是一个理想的圣王社会。
可这理想的社会并没有如愿而至。今天尽管人们总是希望钩沉索隐,把郭象和向秀区别开来,但就好比在一口煮的烂熟的肉锅里,要分清眉间尺和他的王的头颅一样不易。
曾经在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我和老师以及同门少春君一场酒后,冒雨而归,聊起了嵇康、向秀、郭象还有王戎这些古人。我和少春君在老师面前各言其志——当我们毕业之后,到底会与向秀、还是嵇康,或者王戎更近。
向秀纠结但不会太纠结于要不要进体制的问题。他也永远不会像嵇康那样去写棱角分明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向、嵇二人一个入仕、一个逍遥于林泉;一个主张人们回到世俗关系之中,不避群体,不约束自己,不使心灵受苦,该喜则喜,该怒则怒,真正的像一个自然人那样“称情任自然”,可后来的现实却是,在“道与势”相冲突的格局里,仅仅做到“容迹而已”;另一个不愿踏入仕途一步,愿一生一世逍遥与泥塘之中,但终究临刑东市,固然他念念不忘,广陵散还是从此绝矣。
君子和而不同,他们都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尘世获取价值,骨子里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同类。但我们可能谁也不会成为王戎。因为“内圣”和“外王”始终不可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我们也不可能仅仅“容迹而已”。“迹”这样一个来自《庄子》的概念曾经被郭象多次使用。郭以自然为“履”,“迹”为自然之履留下的痕迹,徒具其表而失其神。后人执圣人“迹”,只能成“万世之祸”。遗憾的是,郭象不满足于迹,又迷恋于位,而终于也失其神。不足效也。
宋人苏轼曾为士大夫们“心迹不一”而苦恼。在他看来,心和迹合一才是佳境。今天,这种状态或可解释为,人们在他们喜欢的位置上做着他们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这个世界就会是一个王道乐土。不知道这样的乐土是否可以抵达,我只知道,今天时过境迁,俗累缠身,我们再也不无法像大学时代那样师生冒雨而归,一起讨论向秀、嵇康、郭象这些古人了。
(原文发表在凯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