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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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加缪戏剧作品(4)

卡利古拉 (依然躺着)你喝什么呢,梅勒伊亚?

梅勒伊亚 是治我哮喘病的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分开众人,走向梅勒伊亚,闻闻他的嘴)不对,是解毒的药。

梅勒伊亚 哪里呀,卡伊乌斯。你要开玩笑哇。夜里我喘不上气儿来,治疗已有好长时间了。

卡利古拉 看来,你是害怕中毒啦?

梅勒伊亚 我这哮喘病……

卡利古拉 不对,是怎么回事儿,就怎么说。你害怕我毒死你。你怀疑我,总在窥视我。

梅勒伊亚 绝没有,我以所有的神灵起誓!

卡利古拉 你对我起疑心,也可以说,你在提防我。

梅勒伊亚 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粗暴地)回答!(不容置疑地)如果你吃的是解毒药,那么,你就是揣度我有意毒死你。

梅勒伊亚 是啊……我是说……不对。

卡利古拉 你一旦认为我决定要毒死你,就千方百计地防范这种旨意。

〔冷场。从这个场面一开始,卡索尼娅和舍雷亚就退至远台。只有勒皮杜斯惶恐不安地听着二人对话。

卡利古拉 (越来越明确地)这就构成两条罪状,你逃不掉其中的一条:或者我并不想杀害你,而你错误地怀疑我,怀疑你的皇上;或者,我要处死你,而你这个逆臣,公然违抗我的旨意。(停顿。卡利古拉得意地凝视着老人)哼,梅勒伊亚,这个逻辑推理,你说怎么样?

梅勒伊亚 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推理非常严谨,卡伊乌斯。然而,我这情况用不上。

卡利古拉 还有,第三条罪状,你把我当成傻瓜。这三条罪状中,只有一条对你是光彩的,就是第二条——因为,当你一猜想我有那种决定,并且进行抵制,这就表明你谋反。你成为煽动者、革命者。这很好嘛。(悲伤地)我非常爱你,梅勒伊亚。因此,我要按第二条罪状将你处死,而不是按其他罪状。你既然叛乱,就应当慷慨就义。

〔在卡利古拉讲这番话时,梅勒伊亚在座位上逐渐缩成一团。

卡利古拉 不必感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给你,(递给梅勒伊亚一个小瓶,亲切地)把这毒药喝下去。

〔梅勒伊亚痛哭流涕,摇头拒绝。

卡利古拉 (不耐烦地)喝吧,喝吧!

〔梅勒伊亚企图逃跑。可是,卡利古拉一个饿虎扑食,在舞台中央一把揪住他,把他扔到一张矮椅上,经过一阵厮打,将小瓶塞到他的牙齿中间,用拳头把瓶子敲碎。梅勒伊亚挣扎了几下,便咽了气,脸上沾满了药水和鲜血。

〔卡利古拉直起身,机械地擦手。

卡利古拉 (把梅勒伊亚的药瓶递给卡索尼娅,对她说)这是什么?……是解毒药吗?

卡索尼娅 (平静地)不是,卡利古拉,这是哮喘药。

卡利古拉 (凝视梅勒伊亚,沉默片刻)没什么关系,反正是一码事儿,不过早一点儿晚一点儿……

〔他一直擦着手,一副忙碌的样子,然后突然下场。

第十一场

勒皮杜斯 (面如土色)怎么办哪?

卡索尼娅 (极其自然地)我想,先把尸体抬走,太难看啦!

〔舍雷亚和勒皮杜斯抓住尸体,拉到后台。

勒皮杜斯 (对舍雷亚)必须赶快下手。

舍雷亚 需要两百人。

〔青年西皮翁上。他瞧见卡索尼娅,转身要走掉。

第十二场

卡索尼娅 过来呀。

西皮翁 干什么?

卡索尼娅 靠近些。

〔她用手抬起他的下颏儿,盯着他的眼睛。冷场。

卡索尼娅 (冷淡地)他杀了你父亲?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恨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你要杀他吗?

西皮翁 对。

卡索尼娅 (放开他)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西皮翁 因为,我不惧怕任何人。杀掉他,还是被他杀掉,不过是了结的两种方式。况且,你也不会出卖我。

卡索尼娅 你说得对,我不会出卖你。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情——这样说吧,我要对你身上最美好的情感谈一谈。

西皮翁 我身上最美好的情感,就是我的仇恨。

卡索尼娅 你听一听嘛。我要对你说的话,既难理解,又很明了。别看是一句话,倘若真正听进去,这个世界就能完成唯一的彻底革命。

西皮翁 那就说吧。

卡索尼娅 别忙。你先想一想你父亲被割掉舌头时那副痉挛的面孔,想一想他那满是鲜血的嘴,那种被宰割的野兽般的惨叫。

西皮翁 嗯。

卡索尼娅 现在,你再想一想卡利古拉。

西皮翁 (满腔仇恨地)嗯。

卡索尼娅 这回你听着:尽量想个明白。

〔卡索尼娅下。青年西皮翁不知所措。埃利孔上。

第十三场

埃利孔 卡利古拉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诗人?

西皮翁 埃利孔!帮帮我的忙。

埃利孔 这可有点儿冒险,我的野鸽。我对诗歌一窍不通。

西皮翁 你能帮上我。你懂得的事情非常多。

埃利孔 我懂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必须抓紧时间吃喝。我也知道你会杀死卡利古拉……而且,他还不会以仇视的目光看待这一举动。

〔卡利古拉上。埃利孔下。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 哦!是你呀。(他停住脚步,仿佛要定一定神儿)好久没见到你了。(缓步朝西皮翁走去)你做什么呢?一直在创作吗?你近来写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西皮翁 (神态同样不自然,心态介于仇恨与难以名状的情感之间)我做了诗,陛下。

卡利古拉 写的什么呢?

西皮翁 不知道,陛下,我想是写大自然吧。

卡利古拉 (坦然了一些)好题材,而且很广阔。大自然,让你产生了什么感触哇?

西皮翁 (镇定下来,神情讥讽而敌对地)大自然安慰了我这个没有做皇帝的人。

卡利古拉 哦!你认为它能安慰我这个做了皇帝的人吗?

西皮翁 (同上)真的,它治愈了特别严重的创伤。

卡利古拉 (异常坦率地)创伤?你是怀着恶意讲这句话的。是因为我杀了你父亲吗?创伤!你若是明白这个词用得多准确,那该多好哇!(改变语气)只有仇恨才能使人聪明起来。

西皮翁 (死板地)我是回答你关于大自然的问题。

〔卡利古拉坐下,凝视西皮翁。继而,突然抓住他的双手,把他硬拉到自己脚下,并用手捧起他的脸。

卡利古拉 你的诗背诵给我听听。

西皮翁 求求你,陛下,不必了吧。

卡利古拉 为什么?

西皮翁 诗稿没有带在身上。

卡利古拉 你不记得了吗?

西皮翁 不记得了。

卡利古拉 诗的内容对我说说,总还可以吧?

西皮翁 (始终死板地,仿佛遗憾地)我在诗中谈到……

卡利古拉 谈到什么?

西皮翁 不行,想不起来了……

卡利古拉 说说看……

西皮翁 我谈到某种和谐,即大地和……

卡利古拉 (全神贯注地,打断西皮翁的话)……大地和脚的和谐。

西皮翁 (感到意外,犹豫一下,继续说道)对,大致是这样……

卡利古拉 说下去。

西皮翁 还有罗马丘峦的轮廓以及黄昏带来的短暂的、令人心潮平和的恬静……

卡利古拉 只听湛蓝天空中雨燕的叫声。

西皮翁 (心情进一步放松)对,还有。

卡利古拉 还有什么?

西皮翁 在那微妙的瞬息间,天空变幻:看上去还是万道金霞的天空,猛然翻转过去,向我们显示它星斗灿烂的另一副面孔。

卡利古拉 还有炊烟、树木和流水的混杂气味,从大地袅袅升上夜空。

西皮翁 (完全陶醉地)……蝉声入耳,暑气减退,犬吠声、迟归马车的隆隆声、庄户的话语声……

卡利古拉……黄连木和橄榄树之间的路径,隐没在暮霭中……

西皮翁 对,对,正是这样!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卡利古拉 (紧紧地搂住西皮翁)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喜爱相同的真实事物吧。

西皮翁 (激动地,把头埋在卡利古拉的胸前)噢!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身上的一切都体现着爱。

卡利古拉 (一直抚摩西皮翁)这是伟大心灵的品格。哪怕我能洞烛你的心灵也好哇!然而,我深深了解我热爱生活的力量,它不会满足于大自然,这是你们理解不了的。你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你是善中纯粹的人,而我是恶中纯粹的人。

西皮翁 我能够理解。

卡利古拉 不能。我这心事,这死寂的湖水,这腐烂的草。(突然……改变声调)你的诗一定很优美,不过,你要听听我的看法……

西皮翁 (同上)嗯。

卡利古拉 这一切缺少血腥气味。

〔西皮翁猛地向后一仰身,恐怖地看着卡利古拉。他接连后退几步,凝视着卡利古拉,说话声音低沉。

西皮翁 噢!魔鬼,吃人的恶魔。你又假戏真做,刚才你是演戏吧,嗯?你还很自鸣得意吧?

卡利古拉 (有点儿伤感地)你的话有几分对,我是演戏了。

西皮翁 (同上)你的心该有多卑鄙,沾有多少血污哇!哼!有多少邪恶与仇恨折磨着你呀!

卡利古拉 (轻声地)现在,你住口吧。

西皮翁 我多么可怜你,又多么恨你呀!

卡利古拉 (生气地)住口。

西皮翁 你的孤独,该是多么邪恶的孤独哇!

卡利古拉 (发怒,扑向西皮翁,揪住他的脖领摇晃)孤独!你,你领教过吗?孤独,诗人和无能之辈的孤独。孤独?究竟什么样的孤独呢?哼,你并不知道,单独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孤独的。未来和过去具有同样的压力,无处不伴随我们!被杀害的人的冤魂追逐我们。仅仅是这些,那还好对付。然而,还有你爱过的人,你没爱过但却爱过你的人,悔恨、欲念、辛酸和甜美,妓女和神仙!(放开西皮翁,退向他的座位)单独一个人!啊!我的孤独,即使不是幽灵纠缠的这种孤独,能够尝尝真正的孤独,尝尝一棵树的沉默和抖瑟,那也是好的呀!(坐下,陡然疲倦地)孤独!其实不然,西皮翁。孤独中充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回荡着逝去的嘈杂喧哗声。还有,当夜幕将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就在我抚摩着的女人身边,肉体的欲望终于满足了,我认为精神可以脱离肉体,去捕捉一下生死之间的我的时候,我的整个孤独,却充满了交欢后的汗臭气味,那是躺在我身边还昏昏欲睡的女人腋下发出的。

〔他显得精疲力竭。长时间冷场。

〔青年西皮翁转到卡利古拉的身后,靠上前去,动作有点儿迟疑,然后伸出手,搭在卡利古拉的肩上。卡利古拉没有回头,用一只手握住西皮翁的手。

西皮翁 在生活中,所有的人都有一段温情,这能帮助人生活下去。人在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就缅怀那段温情。

卡利古拉 说得对,西皮翁。

西皮翁 在你的生活中,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类似的东西吗?凝聚欲出的珠泪啦,寂静的寄托之所啦……

卡利古拉 怎么没有呢。

西皮翁 到底是什么?

卡利古拉 (缓慢地)蔑视。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幕启前,鼓钹声大作。幕启,布景类似集市的一个表演台。台中央挂一道帷幔,帷幔前摆一个小讲台,上面坐着埃利孔和卡索尼娅。鼓钹手分列两侧。几名贵族、青年西皮翁,都背对着观众,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埃利孔 (以街头卖艺人的油腔滑调)靠近点儿!靠近点儿!(钹声)神再次降临大地。卡伊乌斯,皇帝和神,诨号卡利古拉,把自己纯粹的人的外形借给了神。靠前点儿,粗俗的世人,神就要在你们面前显灵了。多亏万民称颂的卡利古拉统治的特殊恩赐,神的秘密才让所有人的眼睛看到。

〔钹声。

卡索尼娅 上前来,先生们!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今天,凡是有钱的人,都能看到上天的秘密。

〔钹声。

埃利孔 奥林匹斯[2]和它的幕后、它的阴谋、它的安逸和它的辛酸。上前来!上前来!来看你们神仙的全部真相啦!

〔钹声。

卡索尼娅 瞻仰吧,拿出你们的金钱吧。靠前来,先生们,演出就要开场了。

〔钹声。奴隶们纷纷把各种道具搬上讲台。

埃利孔 这是真相的一次惊人的再现,一次空前的大展示。神威壮观的布景搬到了人间,这是一次无比精彩的演出。闪电(奴隶点燃火硝),雷鸣(奴隶滚动一只装有石子的木桶),命运之神踏着胜利的步伐。靠前来,观赏吧!

〔埃利孔拉开帷幔,现出卡利古拉。卡利古拉一身维纳斯女神的滑稽打扮,站在台座上。

卡利古拉 (亲切地)今天,我是维纳斯。

卡索尼娅 礼拜开始。全体跪下,(除了西皮翁,众人全跪下)跟着我念献给卡利古拉——维纳斯的祷词:“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众贵族 痛苦与舞蹈的女神……

卡索尼娅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众贵族 生于波涛,在盐和浪花泡沫中,滚了一身黏液和苦涩味……

卡索尼娅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众贵族 你,宛如一笑粲然和一声惋惜……

卡索尼娅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众贵族 宛如一缕辛酸和一股激情……

卡索尼娅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众贵族 教给我们能让爱复活的冷漠态度吧……

卡索尼娅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众贵族 向我们启示根本不存在的人世间的真理吧……

卡索尼娅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众贵族 赋予我们生活的力量吧,以使我们无愧于这无与伦比的真理……

卡索尼娅 停顿!

众贵族 停顿!

卡索尼娅 (继续)将你的天赋全赐给我们吧,将你的不偏不倚的残忍、你完全客观的仇恨,都撒在我们的脸上吧。在我们眼睛的上方,张开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众贵族……你满是鲜花和凶杀的双手。

卡索尼娅 收容你这些迷途的孩子吧。把我们收养在失掉你冷漠痛苦之爱的避难所里。赐给我们吧,你那没有对象的激情、你那丧失理智的痛苦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众贵族……和你那毫无前景的欢乐……

卡索尼娅 (声音很高地)你,那么空虚,又那么灼热,没有人性,却又那么世俗,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众贵族……用和你质地相同的酒把我们灌醉吧,让我们在你发咸的黑心里永远餍足吧。

〔当贵族们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一直伫立不动的卡利古拉开始抖动身体,以洪亮的声音说道:

卡利古拉 赐给你们,我的孩子,你们的愿望将得到满足。

〔他盘腿坐到台座上。贵族们一个接着一个下跪,往外倒钱,退场之前排列在舞台右侧。最后一名由于心慌,忘记给钱就要走开。但见卡利古拉一跃而起。

卡利古拉 喂!喂!过来,我的小伙子。敬神,固然好,但是,让神发财就更好了。谢谢!这就对了。如果神只有世人的爱,而得不到财富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像卡利古拉一样清贫了。诸位先生,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可以到城里传布你们看到的惊人的奇迹:你们见到了维纳斯,所谓见到,就是指你们用肉眼见到了。而且,维纳斯还对你们讲了话。去吧,先生们。

〔贵族们动起来。

卡利古拉 等一等!出去的时候,请走左边走廊。我在右边走廊布置了卫士,要刺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