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加缪戏剧作品(7)
卡索尼娅 (仇恨地注视他)不会的,我的美人儿。然而,这个人夜里只睡两个钟头,余下的时间躺不住,就在他宫殿的走廊里游荡,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从半夜到太阳重新升起,在这死寂的几个时辰里,这个人究竟在考虑什么,这是你所不知道的,也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的。生病?不,他没有病,除非你给他心灵上的累累溃疡起个名称,发明出药物。
舍雷亚 (仿佛受了感动)你说得对,卡索尼娅。我们不是不知道卡伊乌斯……
卡索尼娅 (话语更快地)对,你们不是不知道。但是,同一切毫无心肝的人一样,你们容不得心肠太好的人。心肠太好!这就妨碍你们了,对不对?于是,你们就说这是一种病:迂腐的人便有了理,得意扬扬了。(改换口气)舍雷亚,难道你懂得爱吗?
舍雷亚 我们都上了年纪,卡索尼娅,因此学不会了。况且,卡利古拉也不见得给我们时间。
卡索尼娅 (平静下来)这倒是。(坐下)我差点儿把卡利古拉吩咐的事给忘了。要知道,今天是艺术日。
老贵族 是根据历书吗?
卡索尼娅 不,是卡利古拉的意思。他召集了几名诗人,由他命题即席赋诗。他希望你们中间的诗人要专程助兴,还特地指定年轻的西皮翁和梅泰卢斯参加。
梅泰卢斯 可是,我们毫无准备。
卡索尼娅 (仿佛没有听见,语调平淡地)自然要有奖赏了,也有惩罚。(众人退缩半步)我可以把底儿交给你们,惩罚不太重。
〔卡利古拉上,他的表情越发阴沉。
第十二场
卡利古拉 全准备好了?
卡索尼娅 全好了。(对一名卫士)传诗人进来。
〔十二名诗人一对一对齐步上场,走到舞台右侧。
卡利古拉 还有呢?
卡索尼娅 西皮翁和梅泰卢斯!
〔二人加入诗人行列。卡利古拉、卡索尼娅和众贵族在舞台左侧入座。冷场片刻。
卡利古拉 命题:死亡。限时:一分钟。
〔诗人都在书板上疾书。
老贵族 谁裁决?
卡利古拉 我。这还不够吗?
老贵族 哦!够了,足够了。
舍雷亚 你也参加赛诗吗,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没必要,以此为题的文章,我早就做成了。
老贵族 (谄媚地)可以拜读吗?
卡利古拉 我天天以自己的方式朗诵。
〔卡索尼娅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讨厌我的脸吗?
卡索尼娅 (轻声地)请你原谅。
卡利古拉 哦!求求你了,别这样屈从,千万别这样屈从。你呀,本来就叫我于心不忍,别再这样屈从!
〔卡索尼娅又逐渐振作起来。
卡利古拉 (对舍雷亚)我接着说。这是我唯一的作品,不过它足以证明,罗马有史以来,我是唯一的艺术家,明白吧,舍雷亚,唯一做到思想和行为一致的艺术家。
舍雷亚 这仅仅是个权力的问题。
卡利古拉 确实如此。别人创作,是由于手中无权。而我呢,用不着写东西:我生活。(粗暴地)喂,你们这些人,做好了吗?
梅泰卢斯 我想做好了。众诗人做好了。
卡利古拉 那好,听清楚了,你们一个一个出列。我吹一声哨子,第一个人就开始念,再听到哨声,就必须停止,而第二个人开始,以此类推。优胜者,自然是吟的诗没有被哨声打断的人。准备。(头扭向舍雷亚,机密地)任何事物,甚至包括艺术,都必须有组织地进行。
〔一声哨响。
第一名诗人 死亡,当它从漆黑的岸边……
〔哨声。第一名诗人走到台左侧。其他诗人照例,场面机械地进行。
第二名诗人 帕尔卡三女神[4]在洞中……
〔哨声。
第三名诗人 我呼唤你,死亡啊……
〔哨声大作。第四名诗人走上前,摆出朗诵的姿势,尚未开口,便响起哨声。
第五名诗人 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
卡利古拉 (吼叫)算啦!一个蠢货的童年,同这个题目有什么关系?关系何在,你能告诉我吗?
第五名诗人 可是,卡伊乌斯,我还没念完呢……
〔刺耳的哨声。
第六名诗人(走上前,清清嗓子)无情的死亡,漫步在……
〔哨声。
第七名诗人(神秘兮兮地)晦涩而冗长的诔词……
〔一连串哨声。西皮翁上前,他手中没有诗稿。
卡利古拉 该你了,西皮翁,你没有书板?
西皮翁 我不需要。
卡利古拉 好吧。
〔嘴叼着哨子蠕动。
西皮翁 (逼近卡利古拉,但没有看他,声调带几分倦怠)
追求造就纯洁之人的那种幸福,
天空高悬着光芒四射的太阳,
唯一的野蛮庆宴,我无望的妄想!……
卡利古拉 (轻声地)停下吧,好吗?(对西皮翁)你还太年轻,理解不了死亡的真正教训。
西皮翁 (凝视卡利古拉)我这么年轻,不该丧失父亲。
卡利古拉 (猛然掉过头去)好了,你们这些人,排好队。碰到个冒牌诗人,太叫我扫兴了。我本来一直考虑,想把你们当做盟友留在身边,有时我甚至想象,你们将组成保卫我的最后一个方阵。然而,这种希望化为泡影。因此,我要把你们抛到我的敌人的营垒中去。诗人也反对我,我就可以说该收场了。排好队列出去,你们要从我面前经过,用舌头舔自己的诗稿,抹掉你们的耻辱痕迹。注意!齐步——走!
〔有节奏的哨声。诗人一边舔着不朽的诗篇,一边齐步从台右侧下。
卡利古拉 (声音极低地)全给我出去。
〔舍雷亚走到门口,一把抓住贵族甲的肩膀。
舍雷亚 时机到了。
〔青年西皮翁听见舍雷亚的话,走到门口犹豫一下,又回身走向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 (恶狠狠地)你就不能像你父亲现在这样儿,让我清静点儿吗?
第十三场
西皮翁 算了,卡伊乌斯,这一套不顶事,我已经知道你做出了选择。
卡利古拉 走开。
西皮翁 我是要走开的,因为我觉得理解你了。我同你十分相像,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再也无路可走了。我要动身到遥远的地方,寻求这一切的道理。(停顿。看着卡利古拉,加重语气)别了,亲爱的卡利古拉。等到一切完结的时候,不要忘记我爱过你。
〔西皮翁下。卡利古拉目送他出去,要招招手,可是身子剧烈地晃了晃,他又回到卡索尼娅身边。
卡索尼娅 他说什么啦?
卡利古拉 他的话超出你的理解力。
卡索尼娅 你想什么呢?
卡利古拉 想他,也想你。不过,这是一码事儿。
卡索尼娅 有什么好想的?
卡利古拉 西皮翁走了,我同友谊完结了。可是你呢,我心里不禁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卡索尼娅 因为你喜欢我。
卡利古拉 不对。假如我让人杀掉你,我想我会明白的。
卡索尼娅 那倒是个办法。你就那么干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就不能尽情地生活吗?即使一分钟也好哇!
卡利古拉 我练习自由地生活,算起来已经有几个年头儿了。
卡索尼娅 我指的不是你那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和爱,那该多么美好!
卡利古拉 要达到自己的纯洁,各有各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在主要的问题上锲而不舍。尽管如此,我也难免要让人杀掉你。(笑)那我的生涯就会圆满结束了。
〔卡利古拉站起来,旋转镜子。接着,他双臂垂下,几乎没有动作,像一只野兽似的转圈儿走。
卡利古拉 真奇怪,我不杀人的时候,便觉得孤单。活人填不满这世界,也驱散不掉烦闷。当你们大家在这儿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无限的虚空,目不忍睹。只有置身于那些死者当中,我才觉得好受。(他面对观众伫立,身子略微前倾,把卡索尼娅置于脑后)那些死者才是真实的。他们同我一样。他们等候我,催促我去呢。(摇头)我同曾经哭喊着求我饶命并由我命令割掉舌头的人,往往谈得非常投机。
卡索尼娅 过来,躺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双膝上。(卡利古拉依言而行)这样你就好受了。现在万籁俱寂。
卡利古拉 万籁俱寂!你夸张了。你没有听见兵器的撞击声吗?(传来武器的撞击声)你没有捕捉细微的喧闹声吗?那表明仇恨在伺机而动!
〔传来嘈杂声响。
卡索尼娅 谁也不敢……
卡利古拉 不对,愚蠢就敢。
卡索尼娅 愚蠢不会鼓励凶杀,只能让人安分守己。
卡利古拉 愚蠢能置人死命,卡索尼娅。愚蠢以为受了冒犯的时候,就会要人性命。哼!将来刺杀我的人,绝不会是被我杀掉儿子或父亲的那些人。他们领悟了,同我站到了一起;他们嘴里的味道和我嘴里的相同,可是其他人,那些被我嘲笑戏弄的人,他们的虚荣心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卡索尼娅 (激昂地)我们来保卫你,我们爱你的人还很多。
卡利古拉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为此该做的我全做了。还有,说句公道话,我不仅有股反对自身的蛮劲儿,而且还有追求幸福的人的那种忠诚和勇气。
卡索尼娅 (同上)不,他们杀害不了你。他们若是胆敢如此,苍天有眼,他们一定还未等碰一碰你就得完蛋。
卡利古拉 苍天!根本就没有苍天,可怜的女人。(坐下)咦,为什么突然情意缠绵起来了,咱俩通常不是这样啊?
卡索尼娅 (站起来,踱步)看到你杀害别人,难道不足以明白你将被杀吗?当我接待你时,看见你冷酷无情,又心痛欲裂;当你压在我身上时,闻到你的凶杀气味,难道我不足以明白这一点吗?我每天都发现,你身上人的形象都死去—部分。(回身朝他走去)我知道我年纪老了,容貌要变丑了。但是,由于替你担心,我现在心情发生了变化,倒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盼望看见你治好了病,你还是个孩子嘛。你面前还有一世的生活呀!你还追求什么呢?难道那比一生一世还重要吗?
卡利古拉 (站起身,注视她)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的了。
卡索尼娅 是的。不过,你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对不对?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只因你和我共度了那些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的夜晚,只因你对我有一些了解。
〔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用手将她的头微微搬向后仰。
卡利古拉 我二十九岁,年龄不大。但是我觉得所走过的生活道路实在漫长,满布尸体,总之到了穷途末路,此刻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见证人了。对你这半老徐娘,我不禁有一股羞愧的柔情。
卡索尼娅 跟我说,你愿意把我留在身边吗?
卡利古拉 不清楚,我仅仅意识到,这种羞愧的柔情,是生活至今给我的唯一纯洁的感情,而这也是最可怕的。
〔卡索尼娅摆脱他的双臂。卡利古拉跟上去。卡索尼娅后背偎着他,又被他搂住了。
卡利古拉 最后一个见证人也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卡索尼娅 这没什么关系,听了你对我讲的话,我非常高兴。可是这种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共享呢?
卡利古拉 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呢?
卡索尼娅 幸福是慷慨的,不是靠毁灭为生。
卡利古拉 其实有两类幸福,我选择了杀戮者的幸福。要知道,我是幸福的。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达到了痛快的极限。其实不然!还可以走得更远。在这痛苦区域的尽头,则是贫瘠而美好的幸福。(卡索尼娅扭头面向他)这几年,全体罗马人都忌讳提德鲁西娅的名字,一想到这一点,卡索尼娅,我就哑然失笑。因为这几年,全罗马都误解了。爱情并不能令我满足,当时我悟出的就是这个道理。爱一个人,就要同这个人白头偕老,这种爱情我无法接受。德鲁西娅变成老太婆,还不如趁早死掉。别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了。其实,他痛苦的价值要高些: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
你瞧,我是没有托词的,连一点点儿爱情、一丝忧郁的辛酸这样的借口都没有。今天,我比前几年更自由了,我摆脱了记忆和幻想。(亢奋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不会长久!领悟这个道理!纵览历史,真正得到这种验证,实现这个荒唐的幸福者,只有我们三两人而已。卡索尼娅,这出引人入胜的悲剧,你一直观看到终场。对你来说,幕布该落下了。
〔他又来到卡索尼娅的身后,用小臂勒住她的喉咙。
卡索尼娅 (恐惧地)这种令人恐怖的自由,难道就算是幸福吗?
卡利古拉 (用小臂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不必怀疑,卡索尼娅。没有这种自由,我本来会成为心满意足的人。多亏这种自由,我赢得了孤独者的非凡洞察力。(他越来越亢奋,逐渐卡紧卡索尼娅的喉咙。她任其所为,并不反抗,双手略微往上抬。他附在耳边对她说)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比起这种权力来,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所谓幸福,就是这样。这种不堪忍受的解说,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笑)卡索尼娅,这种逻辑也要把你碾碎。这样一来,我渴望的永世孤独就会最终完善了。
卡索尼娅 (无力地挣扎)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越来越亢奋)不,别来儿女情长那一套。该结束了,时间紧迫,时间非常紧迫,卡索尼娅!
〔卡索尼娅在捯气儿。卡利古拉把她拖到一张床上。
卡利古拉 (神态失常地凝视她,声音沙哑地)你也一样,当初是有罪的。但是,屠杀不是办法。
第十四场
〔卡利古拉神色惊慌,原地转了一圈儿,然后朝镜子走去。
卡利古拉 卡利古拉!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有罪呀。其实,罪过只是轻点儿重点儿罢了!然而,这个世上没有法官,也没有清白无辜的人,谁敢判我的罪呀!(紧贴着镜子,以极其悲痛的声调)你看得很清楚,埃利孔没有返回,我得不到月亮了。可是,自己本来有道理,又不得不走到末日,这多叫人辛酸哪!我确实害怕末日。兵器撞击的声音,那是无辜的人在准备取胜。我多么希望处于他们的地位呀!我怕。原先鄙视别人,现在却感到,自己的心灵也同样怯懦,这多叫人厌恶哇!不过,这也没什么,恐惧同样不会持久,我又会进入那巨大的空虚,这颗心将得到安息。
〔他退后两步,又走到镜子前,神情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继续独白,但声音低沉而压抑。
卡利古拉 一切都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如果有爱情就足够了,那么就会全部改观了。可是,到哪儿能止住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还在我周身各处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总是你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埃利孔!埃利孔!杳无音讯!还是杳无音讯。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武器声和低语声从幕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