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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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加缪戏剧作品(8)

埃利孔 (在远台出现)当心,卡伊乌斯!当心哪!

〔一只隐蔽的手用匕首刺中埃利孔。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个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他在镜中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飞掷过去,同时喊叫:

卡利古拉 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手持兵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拥入。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狂笑。老贵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亚击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手打击。卡利古拉笑着,捯着气儿,咽气时狂吼一声:

我还活着!

——剧终

误会(1944年)

——献给队友剧团的朋友们

三幕剧

《误会》于1944年在马图兰剧院首次演出。

导演 马赛尔·埃朗

人物与扮演者

玛尔塔……玛丽亚·卡萨雷斯

玛丽亚……艾莱娜·维尔克尔

母亲……玛丽·卡尔夫

若望……马赛尔·埃朗

老仆人……保罗·厄特利

本版本是1958年的文本。

第一幕

〔中午。旅店客厅,清洁明亮,一切都很整齐。

第一场

母亲 他还会来。

玛尔塔 他跟你说了吗?

母亲 对。在你出去之后说的。

玛尔塔 他单独一个人回来吗?

母亲 不清楚。

玛尔塔 他有钱吗?

母亲 他没有在乎住店的钱。

玛尔塔 他若是有钱就太好了。还得单独一个人。

母亲 (疲倦地)单独一个人,还得有钱。对,那我们就要重新开张。

玛尔塔 不错,是要重新开张。不白受累,我们会得到报酬。

〔冷场。玛尔塔注视母亲。

妈,您样子好怪。这一阵子,我简直认不出您了。

母亲 我累了,孩子,没别的事儿,只想休息休息。

玛尔塔 店里剩下来的活儿,可以全包在我身上。这样,您就能整天整天地休息了。

母亲 我说的休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我这是老太婆的梦想,只盼望安宁,放松一点儿。(微微一笑)说起来还真够糊涂的,有几天晚上,我差点儿产生出家的念头。

玛尔塔 您还不算老,妈,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有那种念头?

母亲 你心里明白,我这是开玩笑。还别说,人到了晚年,就很可能灰心丧气,不会像你这样,玛尔塔,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肠跟铁石一般。你这种年龄的人也不该如此。我认识不少姑娘,和你同年生的,她们净想入非非。

玛尔塔 您也清楚,她们那样想入非非,同咱们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母亲 不谈这个了。

玛尔塔 现在,有些话好像烧您的嘴。

母亲 这又有什么关系,面临行动我不退缩不就行了吗?随便说说怕什么!刚才我不过是想说,有时我希望看见你微笑。

玛尔塔 我向您保证,有这种时候。

母亲 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玛尔塔 哦,我微笑是在自己的房间,是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母亲 (注视女儿)你的脸多凶啊,玛尔塔!

玛尔塔 (靠近前,平静地)您不喜欢吗?

母亲 (一直凝视她,沉默片刻)我想是喜欢的。

玛尔塔 (激动地)啊,妈妈,等咱们聚了很多钱,能够离开这片闭塞的土地,等咱们丢下这个旅店、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忘掉这个不见阳光的地方,等咱们终于面对我梦寐以求的大海,到了那一天,您就会看见我微笑了。可是,要有很多钱,才能在大海边自由自在地生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应当怕讲那些话。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好好照顾要来的那个人。如果他相当富有,我的自由也许就随之开始了。妈,他同您谈了很久吗?

母亲 没有,总共才说了两句话。

玛尔塔 他向您要客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母亲 不知道,我没看清,也没有仔细看他。凭经验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们。杀掉不认识的人还容易下手些。(停顿)这回你就高兴了吧,现在我不怕讲出来了。

玛尔塔 这就好。我不喜欢用暗语,犯罪就是犯罪,自己要干什么必须一清二楚。这一点,您刚才好像就知道,要不,您回答旅客时怎么就想到了。

母亲 我并没有想到,而是照习惯回答的。

玛尔塔 习惯?可您知道,难得有几次机会呀!

母亲 当然了。不过,第二次犯罪,习惯就开始形成。第一次,还一点儿事儿没有,完了就完了。再说,机会即使寥寥无几,却延展了许多年,而习惯通过记忆还加强了。对,正是习惯促使我回答,警告我不要看那个人,只是确信他有一张短命鬼的面孔。

玛尔塔 妈,应当杀掉他。

母亲 (低声地)当然要杀掉他。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声调好怪。

母亲 我确实厌腻了,但愿无论如何,这个人是最后一个。杀人累得要命。将来死在海边,还是死在我们这平原上,我倒不大在意。不过我希望,这次一完事儿,我们就一起动身。

玛尔塔 我们动身,那真是重大的时刻。挺起身来吧,妈,用不着费多大手脚。您也完全清楚,甚至算不上动手杀人。他喝了茶,昏睡过去,我们就把他拖走,活活扔到河里。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他贴在水坝上,旁边还有别的尸体;而那些人还不如他的运气好,他们是睁着眼睛投河自杀的。参加清理水坝的那天,妈,您对我说过,生活比我们要残酷,遭罪最少的还是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挺起身来吧,您会得到休息的,我们最终将逃离此地。

母亲 好,我这就挺起来。想到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一点儿罪没遭,我有时的确挺高兴。简直算不上犯罪,只不过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轻轻戳一指头。看来,生活确实比我们残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难有犯罪感。

〔老仆人上,他默默无言,走到柜台后边坐下,直到本场结束时才移动。

玛尔塔 给他安排哪间客房?

母亲 随便哪间客房,只要是二楼就行。

玛尔塔 对,上次下两层楼,我们可费了大劲了。(第一次坐下)妈,听说那边海滩的沙子都烫脚,是真的吗?

母亲 我也没去过,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听说,太阳能吞掉一切。

玛尔塔 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太阳甚至把灵魂都吃掉了,只剩下闪闪发亮的躯壳,里面却掏空了。

母亲 引起你梦想的就是这个吗,玛尔塔?

玛尔塔 对,总是怀着这颗灵魂,我已经受够了,要赶快前往太阳能抹杀问题的地方。这里不是我的安身之地。

母亲 走之前呢,唉!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我当然同你一道走。可是我呀,不会感到是去安身之地。人到了老年,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安歇。能造起这座简陋的砖楼房,里边充满了故物往事,自己在里面有时能睡着觉,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果既能睡着觉,又能忘却,那当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全准备好了,玛尔塔。(停顿)如果真有这个必要的话。

〔玛尔塔目送母亲出门,她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第二场

〔老仆人走向窗口,望见若望和玛丽亚,便闪身躲开。有几秒钟的工夫,场上只有老仆一人。若望进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看客厅,瞧见窗后的老仆。

若望 没人吗?

〔老仆望着他,穿过舞台走了。

第三场

〔玛丽亚上。若望猛地转身迎上去。

若望 你跟来了。

玛丽亚 请原谅,我情不自禁哪。也许过一会儿我就走。不过,总得让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么地方了。

若望 会有人来的,那么,我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玛丽亚 起码碰碰运气,有人来了正好,我就可以不顾你的反对,让人家认出你来。

〔若望转过身去。冷场。

玛丽亚 (环视周围)就是这里?

若望 对,就是这里。二十年前,我走出这扇门。我妹妹当时还很小,她就在这个角落里玩耍。我母亲没有过来吻我,我也觉得吻不吻无所谓。

玛丽亚 若望,我难以想象,刚才她们没有认出你来。母亲总能认出儿子的。

若望 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当时,我还是个少年,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母亲老了,眼神儿也不济了。我自己都很难认出她来。

玛丽亚 (不耐烦地)我知道,你进了门,说了一声“你们好”,就坐下了。你什么也不认得了。

若望 我的记忆也不准确了。她们接待我时,一句话也未讲,只端上来我要的啤酒。她们看着我,却视而不见,一切都比我原来想的要困难。

玛丽亚 你完全明白这并不难,一说开了就行了。这还不容易,你就说“是我”,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若望 好,可是当时,我头脑里充满了想象。我呀,本来期望为浪子接风的家宴,她们却给我端上来要钱的啤酒。我内心很激动,很难于开口。

玛丽亚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望 这句话我却没有想好。也没什么,我并不是那么着急。我来到这里,带回财富,还可能带回幸福呢。我一听说父亲去世了,就明白我对她们母女二人负有责任。既然明白,就应当履行职责。不过我猜想,回到自己家来,并不像一般说的那么容易,要把一个陌生人认作儿子,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玛丽亚 那么,为什么事先不捎个信儿,说你要回来了呢?有些事儿就得随俗,大家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想让人家认出来,就报上名字,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装成外人的样子,到头来就会把一切都搅乱的。你以陌生人的身份来见人家,怎么能不被人家看成陌生人呢?不行,不行,这些情况全不吉利。

若望 算了,玛丽亚,事情没那么严重。其实有什么,这恰好有助于我的打算。我趁此机会,从旁观察一下,更容易发现什么能使她们幸福。然后,我再想法儿让她们认下我。总之,想好词儿就成了。

玛丽亚 只有一个办法,换了任何人也都会这样做,你就说一句:“我回来了。”就是让自己的心说话。

若望 心并不那么简单。

玛丽亚 但是心只使用简单的词儿。这样讲并不很难:“我是您儿子,这是我妻子。我同她生活在我们喜爱的地方,就在海边,那里充满阳光。然而我们还不够幸福,现在,我需要你们。”

若望 说话要准确,玛丽亚,我并不需要她们,而是明白她们可能需要我,一个男子汉从来就不孤单。

〔冷场。玛丽亚扭过头去。

玛丽亚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自从进入这个国家,连一张幸福的面孔都见不到,我对什么都怀疑起来。这个欧洲多么凄凉。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你的笑声;而我呢,也变得疑神疑鬼了。噢!为什么拉着我离开我的家乡呢?走吧,若望,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若望 我们不是找幸福来的。幸福,我们有了。

玛丽亚 (激烈地)那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若望 幸福并不是一切,人还有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找到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玛丽亚摆了摆手,若望制止了她。这时传来脚步声,老仆从窗前走过。

若望 有人来了。走吧,玛丽亚,求求你了!

玛丽亚 这样不成,不让人看见不可能。

若望 (脚步声又靠近了)躲到那儿去。

〔他把玛丽亚推到远台的门后。

第四场

〔后门开了,老仆穿过房间,从前门出去,他没有瞧见玛丽亚。

若望 现在,赶紧走吧。瞧见了,我是有运气的。

玛丽亚 我要留下,可以不说话,守在你身边,直到你被认作家里人。

若望 不行,你会泄露的。

〔玛丽亚转身走开,随即又回到他面前,面对面凝视他。

玛丽亚 若望,咱们结婚五年了。

若望 就要满五年了。

玛丽亚 (低下头)今天晚上,是咱们第一次分开住。

〔若望沉默不语。玛丽亚再次凝视他。

我始终爱你身上的一切,甚至我不理解的方面。我也十分明白,我内心并不希望你改变,可见我不是个专爱唱反调的妻子。可是到这里,我害怕你打发我走而空出来的这张床,也害怕你丢下我。

若望 你不应当怀疑我的爱。

玛丽亚 嗳!我并不怀疑。然而,除了你的爱情,还有你的梦想,或者你的职责,这是一码事儿。你的心思经常离我而去,在那种时候,就好像你对我很放心。而我呢,对你却放心不下,正是今天晚上,(哭着投入他的怀抱)正是今天晚上我受不了。

若望 (紧紧搂住她)真是孩子气!

玛丽亚 这当然是孩子气了。要知道,咱们在那里太幸福了,而这地方的夜晚叫我恐惧,这也不能怪我。我不愿意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若望 我不会把你丢下很久的。要明白,玛丽亚,我要遵守一个诺言。

玛丽亚 什么诺言?

若望 就是我明白母亲需要我的那天许下的诺言。

玛丽亚 你还有一个诺言要信守。

若望 哪一个?

玛丽亚 就是你答应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许下的。

若望 我确信两者能协调一致。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不过是区区小事,还算不上胡闹。只是一个晚上,一夜工夫,我要尽量辨辨方向,进一步了解我所爱的人,并且领悟如何使她们幸福。

玛丽亚 (摇头)对真心相爱的人来说,离别总不是滋味。

若望 野女人,你完全清楚我真心爱你。

玛丽亚 不,男人从来不懂得真心爱人,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就知道幻想啊,臆想出新的职责呀,寻觅新的地方新的居所呀。而我们女人呢,我们懂得必须抓紧爱,必须同床共枕,许下终身就担心别离,爱的时候,根本不梦想任何别的东西。

若望 你想到哪儿去啦!我不过是要找到母亲,帮助她,使她幸福。至于说我的幻想,或者我的职责,也只能听其自然。去掉这些,我这个人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我没有这些,你也就不会这么爱我了。

玛丽亚 (突然转身背对他)我知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并且能说服我。可是,我不听你的了,你一发出我熟悉的声音,我就堵上耳朵。那是你孤独的声音,而不是爱情之音。

若望 (走到她身后)不说这些了,玛丽亚。希望你让我单独留在这里,我好能看得更清楚些。和自己的母亲睡在同一座房子里,这并不那么可怕,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事情的下文,自有上帝安排。而且上帝也知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会忘记你。只不过,客居异乡,或者在忘却中生活,是不可能幸福的。不能总做异乡客,我要返回家园,让我所爱的人全得到幸福,我的目光也就这么远。

玛丽亚 你做这一切,完全可以使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真的,你的方式不好。

若望 方式不错,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了解,我产生这些梦想究竟有没有道理。

玛丽亚 但愿结果是肯定的,但愿你有道理。可是我呢,除了咱们幸福生活过的地方,我没有别的梦想,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职责。

若望 (搂住她)让我来吧,最终我准能想出合适的话语,把事情全解决了。

玛丽亚 (忘情地)嗯!继续梦想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能保住你的爱!平常,我不同意你的时候,也没有不幸的感觉。我耐心等待,直到你遐想够了,把心收回来。如果说今天我感到伤心,这是因为我既坚信你的爱情,又确信你要把我打发走。正因为如此,男人的爱是一种痛苦,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自己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