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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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加缪戏剧作品(9)

若望 (捧起她的脸,微笑)这倒是真的,玛丽亚。可是怕什么,瞧我,也没有什么大危险。我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心里非常坦然。你把我托付给我母亲和妹妹,只一夜工夫,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玛丽亚 (离开他)那好,别了,让我的爱保护你吧。

〔她朝门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向丈夫伸出空空的双手。

玛丽亚 你瞧,我双手空空。你去寻觅,丢下我等待你。

〔她还游移不定,最后终于走了。

第五场

〔若望坐下。老仆人上,他拉住门,让玛尔塔进来,然后出去。

若望 您好!我来看客房。

玛尔塔 我知道,正准备呢。我得在旅客登记簿上给您登个记。

〔她去取了旅客登记簿,转身回来。

若望 你们的仆人真怪。

玛尔塔 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指责他。分内的事,他总是干得一丝不苟。

若望 嗳!我不是指责,只是说他跟一般人不同。他是哑巴吗?

玛尔塔 不是。

若望 他会说话呀?

玛尔塔 尽量少说,只讲最主要的。

若望 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没有听见别人对他讲的话。

玛尔塔 不能说他没有听见,他只是听不大清楚。我还要问您的姓名呢。

若望 哈塞克·卡尔。

玛尔塔 只是卡尔吗?

若望 对。

玛尔塔 出生日期、籍贯?

若望 三十八岁。

玛尔塔 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若望 (犹豫一下)波希米亚。

玛尔塔 职业?

若望 没有职业。

玛尔塔……要么非常有钱,要么非常穷,才会没有职业。

若望 (微笑)我不算太穷,而且,基于种种原因,我生活得也挺满意。

玛尔塔 (换种口气)想必您是捷克人吧?

若望 当然。

玛尔塔 常住地址呢?

若望 波希米亚。

玛尔塔 您是从那里来的?

若望 不,是从非洲来。(玛尔塔似乎没听明白)来自大海彼岸。

玛尔塔 我明白。(停顿)您常去吗?

若望 时常去。

玛尔塔 (沉思片刻,又继续问)您去哪儿?

若望 不知道,这要取决于很多事情。

玛尔塔 您想在这里定居吗?

若望 不知道。这要看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玛尔塔 没关系。这里没有人等待您吗?

若望 没有,一般来说没人等我。

玛尔塔 我想,您有身份证吧?

若望 有,我可以拿给您看。

玛尔塔 不必。我只登记上是护照还是身份证就行了。

若望 (犹豫地)护照,在这儿呢。您要看看吗?

〔玛尔塔接过护照,正要看时,老仆人出现在门口。

玛尔塔 去吧,我没有叫你。

〔老仆人下。玛尔塔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没有看护照,就还给了若望。

玛尔塔 您去那里的时候,是住在海滨吗?

若望 对。

〔玛尔塔站起,正要收起登记簿,又改变主意,在面前捧着翻开的登记簿。

玛尔塔 (突然口气生硬地)哦,忘了件事!您有家吗?

若望 早先有,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玛尔塔 不,我是问:“您结婚了吗?”

若望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哪家旅馆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个问题。

玛尔塔 区政府给我们发的登记表上有。

若望 真怪。对,我结婚了。再说,您也一定看到我这结婚戒指了。

玛尔塔 我没看见。您妻子的住址能告诉我吗?

若望 她留在当地。

玛尔塔 哦!好了。(合上登记簿)在房间准备好之前,要我给您端点儿饮料吗?

若望 不要。我在这里等候,但愿我不会妨碍您。

玛尔塔 您为什么会妨碍我呢?这间客厅就是用来招待顾客的。

若望 对。不过,一个单身顾客,有时比一大批顾客还麻烦。

玛尔塔 (收拾房间)为什么?我猜想,您没打算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吧?到这儿来调笑的人,讨不着我的便宜,这地方的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您很快就会发现,您挑了一家安静的旅店。这里几乎不来客人。

若望 对生意可不见得好。

玛尔塔 我们失掉了一些收入,但是赢得了安静。而安静,花多少钱也很难买到。再说,一位好顾客,胜过满店喧闹的生意。我们寻求的,正是好顾客。

若望 不过……(犹豫地)对你们来说,生活有时恐怕不大欢乐吧?你们不感到非常孤单吗?

玛尔塔 (她猛然抬起头,面对着若望)您听着,看来必须给您一个警告:您走进这座房子,只有顾客的权利;反过来说,这些权利,您也能全部享用。您会得到周到的服务,我相信日后您也不必抱怨我们的招待。至于我们孤单不孤单,用不着您操心。同样,您也不必顾虑妨不妨碍烦不烦扰我们。一位顾客的整个位置,就归您了,这是您有权得到的,但是位置不要占多了。

若望 请您原谅,我本意是向您表示同情,不是要惹您气恼。不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那样陌生。

玛尔塔 看来我必须向您重申,不可能出现惹我气恼不气恼的问题。我觉得您执意要以不合身份的口气讲话,就不能不向您指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这样做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我们彼此保持距离,对双方不是都有好处吗?如果您讲话还是不像个顾客的样子,那也非常简单,我们就不接待您好了。然而,两个女人租给您客房,不是说非得允许您同她们亲密相处,如果像我想的那样,您肯理解这一点,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若望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是不可原谅,竟然使您相信我可能错打了主意。

玛尔塔 其实也没什么,您不是头一个企图操这种口气讲话的人。然而,我总是讲得相当明确,不容有丝毫的含糊。

若望 的确,您讲得非常明确,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至少这会儿是。

玛尔塔 为什么?您不妨使用顾客的语言嘛。

若望 那是什么语言?

玛尔塔 大部分顾客对我们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旅行,谈政治,就是不涉及我们本身,这正是我们要求的。有些人甚至还向我们讲述他们的生活、身世,这也是正常的。总而言之,在我们收费的职责中,有一条就是倾听。当然,店钱不能包括店主回答问话的义务。我母亲不在意,有时回答两句,我原则上拒绝回答。如果您完全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不仅会意见吻合,您还会发现您仍然有许多事情可对我们讲,并会发觉谈论自己而有人听,这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若望 只可惜,我不大善于谈论自己。而且,归根结底,谈论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我逗留的时间很短,您不可能了解我。假如我住的时间很长,您也会从从容容地获知我是什么人。

玛尔塔 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刚才那样讲而耿耿于怀,这毫无必要。我始终认为,事情挑明了就好,我不能让您以那种口气说下去,否则,必然会把我们的关系搞坏。我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突然一见如故,的确毫无道理。

若望 我已经原谅您了。的确,我知道亲密关系不是一日之功,这要经过一段时间。如果现在您觉得,我们之间一切都清楚了,那我就会感到欣慰了。

〔母亲上。

第六场

母亲 您好,先生。您的客房准备好了。

若望 非常感谢,太太。

〔母亲坐下。

母亲 (对玛尔塔)你填好登记卡了吗?

玛尔塔 填好了。

母亲 我看一眼好吗?对不起,先生,警察局要求很严。对了,我女儿漏填一项,您来此地是休养、办事还是游览呢?

若望 我想是游览吧。

母亲 一定是来参观隐修院吧?有人把我们这儿的隐修院说得好极了。

若望 我确实听说过。这地方从前我熟悉,而且留有好印象,我就想再来看看。

玛尔塔 您在这里住过吗?

若望 没有。不过,在很久以前,我有机会从这里经过,后来就一直没有忘。

母亲 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很小哇。

若望 这倒是,然而我很喜欢。我一到这儿,就有点儿到家的感觉。

母亲 您要待很久吗?

若望 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您一定感到奇怪。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要在一个地方久住,总得有理由……有朋友哇,亲人哪,否则,待在哪儿都无所谓。能不能受到热情招待还很难说呢,因此,去留的时间我自然无法确定。

玛尔塔 这话说明不了什么。

若望 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好。

母亲 算了,您很快就会待腻的。

若望 不会,我有一颗忠诚的心,当别人给我机会的时候,一件件事儿我很快就牢记在心。

玛尔塔 (不耐烦地)心在这里毫无意义。

若望 (他仿佛没有听见,对母亲)您好像看透了人生。你们住在这所房子里,想必很久了吧?

母亲 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有些年头儿了,我们都算不清刚来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我当年的情景。这是我女儿。

玛尔塔 妈,您没必要讲这些事儿。

母亲 这倒是,玛尔塔。

若望 (很快地)别说了。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太太,干一辈子活儿,到头来就是这样。不过,凡是妇女都得有人相帮,您若是有人帮助,得到一个男人当帮手,情况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母亲 哦!从前我有过帮手,可是要干的活儿太多,我和我丈夫都忙不过来,甚至连想想对方的工夫都没有,我觉得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把他忘记了。

若望 是的,这我理解。按说……(犹豫片刻)儿子,还可能帮助您吧,您大概没有把他忘记吧?

玛尔塔 妈,您知道,要干的活儿多着呢。

母亲 儿子!唉,我太老啦!老太婆连爱自己的儿子都会忘掉的。心也要衰老,先生。

若望 确实如此,但是我知道,心永远不会忘记。

玛尔塔 (她站到二人之间,态度坚决地)即使一个儿子来到这里,也只能得到任何其他旅客都肯定能得到的:和气而冷漠的招待。我们接待过的客人,大家都随遇而安,他们付了房钱,拿到钥匙,并不谈论他们的心。(停顿)这样也省我们的事儿。

母亲 别说了。

若望 (若有所思)这样招待,他们住得久吗?

玛尔塔 有几位住得非常久,我们尽量周到些,使他们留下来。其他人钱财不多,第二天就走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

若望 我有很多钱,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希望在这旅店住些日子。我忘记告诉你们,我可以先付店钱。

母亲 嗳!我们并不要求这样!

玛尔塔 如果您有钱,这很好。不过,别再谈您的心了,对它我们爱莫能助。刚才,我真受不了您那种口气,差点儿请您走人。拿着钥匙,认好房间,但是要知道,您住的这所房子,对心来说,是什么也指望不上的。多少晦暗的岁月,就在这个小小村子和我们头上流逝,逐渐使这所房子冷却了,也夺去了我们的同情心。我再跟您说一遍,您在这里见不到丝毫类似亲切的情感。您会得到我们一贯特意留给极少数客人的招待,而我们这种招待,却同心的感情毫无关系。您拿着钥匙(她把钥匙递给若望)。不要忘记这一点:招待您是图利,我们处之坦然;如果留您长住,这是有利可图,我们也处之坦然。

〔若望接过钥匙。玛尔塔出去,若望则目送她出去。

母亲 您不要介意,先生。有些话题,她始终不能容忍。

〔她想站起来,若望要上前搀扶。

不用,我的孩子,我还没有残废。瞧,这双手还很有力气,能抬动一个男人的腿。

〔停顿。若望注视着钥匙。

是我的话引起您的心事吗?

若望 不是,请原谅。我几乎没有听见您说什么。不过,您为什么叫我“我的孩子”呢?

母亲 唔,真不好意思!请相信,不是因为亲近才这样称呼,不过是随口说的。

若望 我明白。(停顿)我可以到客房去吗?

母亲 去吧,先生。老仆人在楼道里等您呢。

〔若望看着她,又要开口。

您还需要什么吗?

若望 (犹豫地)不需要,太太。不过……我要感谢您的招待。

第七场

〔场上只剩下母亲一人。她重又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定睛看着。

母亲 为什么向他提起我这双手呢?他若是真瞧瞧,也许就会明白玛尔塔对他说的话了。

他若是听明白了,就会离开。然而,他不明白,就是要送死。而我呢,一心盼他走,今天晚上我好又能躺下睡觉。太老啦!我年纪太大了,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恐怕握不住他的脚腕儿,稳不住他身体的摇摆了。我太老了,最后这次用劲把他扔进水中之后,就会抬不起胳膊,喘不上气来,手脚就会转筋,无力抬手擦掉安眠者溅到我脸上的水。我太老啦!别想了,别想了!这个送死的人无可挑剔。我曾为自己的长夜所盼望的睡眠,现在要送给他了。这就是……

〔玛尔塔突然进来。

第八场

玛尔塔 您还胡思乱想什么吗?您也知道,我们有很多事儿要干。

母亲 我想这个人来着。哦,还不如说想我自己来着。

玛尔塔 最好想想明天。要讲求点儿实际。

母亲 这是你爸爸的话,玛尔塔,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过我要说定,我们不得不讲求实际,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怪极啦!你爸爸讲这话,是为了消除害怕警察的心理;而你呢,仅仅用来驱散我产生的一点儿诚实的念头。

玛尔塔 您所说的诚实念头,无非是想睡觉罢了。累也得挺到明天,完事儿之后,就随您的便了。

母亲 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要承认,这位旅客非同一般。

玛尔塔 对,他特别心不在焉,摆出一副十足的老实厚道的样子。判处死刑的人,如果都向刽子手诉说内心的痛苦,那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条原则可不好。还有,他说话冒冒失失,也叫我恼火。我要了结这件事。

母亲 正是这一点儿不好。从前咱们干这事儿,既不生气,也不同情,只是无动于衷。而今天呢,我累了,你又恼火。兆头不好,还要这么一意孤行,为了多捞点儿钱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玛尔塔 不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忘掉这个地方,到海边弄所房子。如果说您对生活厌倦了,那么我呢,我却不甘心困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个月我都觉得受不了。咱们俩对这个旅店都厌腻了:您呢,上了年纪,但求合上眼睛,忘掉一切;可是我呢,才二十岁呀,我还感到内心有点儿渴望。我要同这二十年永远告别,为此,哪怕在咱们要逃离的生活中再深入一步,那也在所不辞。您必须助我一臂之力,是您把我生在这布满乌云的地方,而没有把我生到充满阳光的土地上!

母亲 玛尔塔,我真不知道,从一定意义上看,被人遗忘,就像被你哥遗忘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更好,免得听到这种腔调。

玛尔塔 您完全清楚,我并不愿意惹您伤心。(停顿,惶恐地)没有您在身边,我怎么办呢?远离开您,我怎么活呀?我,起码忘不了您。如果由于这种生活的压力,我有时对您缺乏应有的尊敬,那我就请您原谅。

母亲 你是个好女儿,我也想象得出来,一个老太婆的心思,往往叫人难以捉摸。不过,我要趁此机会告诉你,也就是刚才我想对你说的:不要在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