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弗德汉的治安官庞弗瑞特先生是个瘦瘦的年轻人,有一双非常温柔的棕色眼睛。(孟奇思小姐常说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的”。)
“有时候,我觉得,”她对珀特先生说,“庞弗瑞特先生真的不太像个警察。”
庞弗瑞特先生娶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个子女人——两个人一个总是“晴空万里”,另一个总是“愁云密布”——他们生了个又大又安静的宝宝。
治安所上方公寓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各种毛绒玩具。平常,孟奇思小姐看到它们都会觉得很安心,但是在这个下着细雨的秋日下午(确切地说,是1911年10月3日),从上面的窗格里凝视着她的玻璃眼泰迪小熊和豆荚耳兔子却没能让她感到安慰。把手伸向门铃时,她犹豫了一下:亲爱的庞弗瑞特先生一向友好,但她担心自己会从此失去他的尊重。不过,她必须告诉他,那些全都是事实。她挺起肩膀,重新鼓起勇气,摁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庞弗瑞特太太,她的脸有些红,头发也有点歪了。“哦,孟奇思小姐,快请进来。您是来找我丈夫的吧?”
治安所里接待区的火炉前立着一个晾衣架,上面摊着一些尿布,在炉火的烘烤下往外冒着水汽。庞弗瑞特太太迅速地将它们收拢,一边拿着朝里屋走去,一边带着歉意解释说:“这样的天晾东西不干。”
“就放这儿吧。”孟奇思小姐说道,但庞弗瑞特太太已经走了。
孟奇思小姐小心地将伞收拢,靠在炉边。她将手伸到火边,发现它们微微有些颤抖。“哦,天,哦,天哪……”她嘟囔着,将双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又挺了挺肩膀。
庞弗瑞特先生走了进来,一副对他来说已算高兴的神情。他茶喝到一半的时候被打断,正用手帕擦着嘴。“下午好,孟奇思小姐。这天气真是糟糕透了。”
“是的,的确糟透了。”孟奇思小姐怯生生地应道。
“请坐吧。坐这边,靠着火炉。”
孟奇思小姐默默地坐下。庞弗瑞特先生从桌边拉过一把椅子,和她一起坐在火炉边。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庞弗瑞特先生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不过到吃晚饭的时候可能就放晴了……会有湛蓝的天空……”又是一阵沉默,庞弗瑞特先生重复了一句“到吃晚饭的时候”,然后快速地擤了一下鼻涕。“不过这天气农民喜欢。”他一边将手帕塞进口袋一边接着说道,看上去心情不错。
“嗯,是的,”孟奇思小姐局促不安地表示赞同,“农民喜欢。”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盯着火炉那边那双友好的棕色眼睛,期望它们能更友好一些。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庞弗瑞特太太端了一杯奶茶窸窸窣窣地走了进来,把茶放在孟奇思小姐旁边的凳子上。“哦,您太客气了。”孟奇思小姐连忙说道。庞弗瑞特太太又窸窸窣窣地走了出去。
孟奇思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的茶,拿起勺子,慢慢地搅动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庞弗瑞特先生,我要报失。”随即又补充:“或许,也可以说是报警。”庞弗瑞特先生摸出记事本。她放下茶匙,双手紧握着插在腿间,那张瘦削、洋溢着少女气息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或者说寻人——或许那样更准确。”庞弗瑞特先生旋开自来水笔的笔套,礼貌地等着她厘清头绪。“事实上,”她突然激动地说道,“您甚至可以说这是一起绑架案。”
庞弗瑞特先生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笔端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下唇。过了一会儿,他温和地建议道:“您能简单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法简单地说。”孟奇思小姐答道,想了一会儿,“您知道珀特先生和他的模型村庄吧?”
“是的,当然。”庞弗瑞特先生说道,“很多人都去参观过。”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听说汶特—莱—克莱耶的普拉特先生也在做一个什么模型村庄。”
“是的,我也听说了。”
“他们说他那个会更现代一点,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建房子的。”
“是的,这我也听说了。”孟奇思小姐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大胆地说道,“还是回来说我们的村庄吧——珀特先生和我的村庄:您知道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合作者吧?他负责做房子,我负责做人——玩偶人,我是说。”
“我知道,它们的确很像真人!”
孟奇思小姐的双手握得更紧了。“嗯,是这么回事儿——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我做的。那些不见了的就不是我做的。”
庞弗瑞特先生露出一副既担忧又宽慰的表情。“啊,现在我明白了——”他轻轻地笑了笑,“是有些玩偶人不见了,对吗?我还以为——我是说,您刚才说到绑架——”
“以为我说的是真人?”她坚定地看着他,“我说的就是真人。”
庞弗瑞特先生看上去吃了一惊。“那样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他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握起笔对着记事本,“一个还是几个?”
“好几个。”
“几个?”
“三个。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孩子。”
“姓名?”庞弗瑞特问,迅速地记着。
“时钟。”
“时钟?”
“是的,时钟。”
“怎么拼的?”
“C—L—O—C—K。”
“哦,时钟。”庞弗瑞特念道,将它记了下来。他盯着那几个字,满脸的疑惑。“父亲的职业?”
“原来是鞋匠。”
“那现在呢?”
“嗯,我想他还是个鞋匠。只是他不以此为生了——”
“那他以什么为生?”
“嗯,我——呃——我想您或许没听说过这个:他是个借东西的人。”
庞弗瑞特先生回过头迷惘地看着她。“不,我听说过。”他说。
“不,不,它不是您所指的那个意思。它是一种职业,很少见,但是我想您可以说那是一种职业——”
“是的,”庞弗瑞特先生说道,“我同意您说的。那正是我的意思。我想您可以称之为一种职业。”
孟奇思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庞弗瑞特先生,”她激动地说道,“我必须让您知道——我想您或许已经意识到了——那些人长得很小。”
庞弗瑞特先生放下笔,温柔的棕色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他已经不是一般的疑惑了:这和他们的身高能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他们吗?”他问,“他们住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他们住在我们的村庄里,我和珀特先生的模型村庄。”
“模型村庄?”
“是的,在模型村庄其中的一座房子里。他们就那么点大。”
庞弗瑞特先生打量的目光惊讶地定住了。“多大?”他问。
“五到六英寸的样子。他们非常特别,庞弗瑞特先生。极其少见。所以我才怀疑他们是被偷走了。那些人可以靠那么一家子小人儿赚一大笔钱。”
“五到六英寸?”
“是的。”孟奇思小姐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泪花。她打开手提包,在里面摸索着她的手帕。
庞弗瑞特先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您确定他们不是您做的?”
“当然,我很肯定。”孟奇思小姐擤了一下鼻涕,“我怎么做得出来呢?”她哽咽着说道,“那些小家伙可都是有生命的。”
庞弗瑞特先生又开始用笔端敲打自己的下唇了,他的目光变得更加迷茫了。
孟奇思小姐拭了拭眼泪,身体朝他倾过去。“庞弗瑞特先生,”她的声音略微平静了一点,“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有误解。但是,我怎么才能把事情说得更清楚呢……”她思索着,庞弗瑞特先生耐心地等待着。“以您对房子的经验,您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者说印象,就是房子里除了人类还住着别的人?”
庞弗瑞特先生看上去似乎更糊涂了。其他人——除了人类之外?难道它们不是同义词吗?
“恐怕没有。”他最后近乎歉疚地承认。
“但您一定奇怪过有些小东西不知怎么地就不见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些小东西,像铅笔头、别针、邮票、木塞、药盒、针、线轴之类的。”
庞弗瑞特先生微笑着说道:“这些东西我们通常都是给我们的阿尔弗莱德玩去了。”说完他又连忙补充道:“不过药盒我们从来没有给过他——”
“但是,您想想看,庞弗瑞特先生,工厂在不停地生产针、笔尖和吸墨纸,人们也在不断地买这些东西,但是想用它们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别针和封蜡也是。它们都去哪儿了呢?我想您妻子肯定也经常买针,但是,她这辈子买的针总不可能都在这房子里吧。”
“不,当然不。”他说道。他对自己干净整洁的新房子还是很自豪的。
“是的,或许不在这座房子里。”孟奇思小姐表示赞同,“他们通常喜欢比较破旧的地方——地板会咯吱咯吱响,壁板年久失修的那种。他们把家安在各种奇怪的角落或缝隙里,大多住在壁板后面或是地板下面……”
“谁?”庞弗瑞特先生问。
“那些小人儿。我现在和您说的那些。”
“哦?我还以为您是说——”
“是的,我是说我有过三个那样的小人儿。我们给他们造了一座小房子。他们称自己是借东西的小人。但是现在,他们不见了。”
“哦,我明白了。”庞弗瑞特先生说道,拿笔端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嘴唇。但是,孟奇思小姐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明白。
过了一会儿,庞弗瑞特先生忍不住问道:“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些东西呢?”
“他们用那些东西装饰自己的房子。他们非常聪明,什么东西都能改造得派上用场。比如说,对他们那么小的人来说,一张质量好点、厚实点的吸墨纸可以用作豪华地毯,而且是随时可以更换的。”
庞弗瑞特先生显然无法想象吸墨纸能当豪华地毯用。他又一次不作声了,孟奇思小姐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越说越说不清了。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庞弗瑞特先生,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们的祖先曾经公开谈论过这些小人儿。事实上,有些海岛上现在还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并且能看见他们?”庞弗瑞特先生问。
“不,庞弗瑞特先生,他们不可能被看见。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是他们生存的第一法则,也是最重要的法则。”
“为什么?”庞弗瑞特先生问。(他后来也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引得他问了那么多问题。)
“因为被人类看到可能会给他们整个种族招来灭顶之灾!”孟奇思小姐解释道。
“噢,天哪!”庞弗瑞特先生惊呼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但是您说您看到过他们?”他试探着问。
“我是例外。”孟奇思小姐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庞弗瑞特先生看上去开始有点担心了,孟奇思小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这样的谈话正在变得越来越尴尬。正如庞弗瑞特先生一直都很喜欢也很尊敬她一样,她也一直很喜欢并尊敬庞弗瑞特先生。她怎样才能将眼前的局面挽回一点呢?她决定换上正常而果断的语气,缓解一下气氛。“但是,请别担心,庞弗瑞特先生,也不用麻烦做什么。我想请您做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就是把我报失这件事记录下来。仅此而已,”她接着说,“或许,他们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
庞弗瑞特先生并没有动笔。“我会把它记在脑子里的。”他说道,合上记事本,将一条有弹性的黑带子套在封面上。他突然站了起来,似乎是为了方便把记事本放进口袋。
孟奇思小姐也站了起来,说道:“或许您会想找珀特先生谈谈?”
“或许吧。”庞弗瑞特先生模棱两可地答道。
“他会证实我说的这些情况的。”
“您是说,”庞弗瑞特先生非常严肃地看着她,问道,“珀特先生也看到过他们?”
“当然,我们总是谈到他们。至少——”她突然迟疑了。或许总谈到他们的只是她自己而已?珀特先生真的看到过他们吗?她不由得一阵恐慌。回想一下,她根本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真的说过看到过他们。她严格地遵守原则,不去惊扰他们,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她记起来,虽然有一天她说服他守在那所小屋附近,但那天那些小人儿一个都没露面,而坐在太阳底下直犯困的珀特先生最后也睡着了。也许,这几个月以来,珀特先生根本就没有在听,只是尽量顺着她说而已。他是个好心的人,但也有自己执着的事情。
她意识到庞弗瑞特先生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还带着几分期待地望着她,便微微笑了笑。她看了一眼手表,着急地说道:“我想我该走了。我答应了威特利斯太太六点钟去教堂帮她弄花的。”他帮她开门的时候,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只要记录下来就可以了,庞弗瑞特先生,只要那样就可以了。或者像您说的,记在您脑子里……非常感谢。瞧,雨已经停了。”
她像年轻女孩般迈开大步沿着亮晶晶的柏油路离去。庞弗瑞特先生站在门道里朝她的背影凝望了一会儿。她有多大年纪了?四十八岁?五十岁?他边想边转身往里走。
“多莉。”他喊了一声,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走到火炉边,站在那里茫然地凝视着炉火,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拿出那个记事本,取下那条有弹性的封面带,盯着那几乎空白的一页。他又想了一会儿,蘸了蘸笔,在上面写道:1911年10月3日。他再次蘸了蘸笔,在那几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横。孟奇思小姐,他接着写,然后又犹豫了。写什么呢?他最后决定打上一个问号。
孟奇思小姐一路朝教堂走去。她将伞撑得低低的,似乎想将她的窘迫都藏在伞下。她一个劲儿地想着那些小人儿。(人?他们当然是人。波德、霍米莉,还有小阿丽埃蒂。)她给他们在珀特先生的模型村庄里营造了一个家。(她原以为那会是一个安全的家。)她只是远远地看见过波德和霍米莉,是趴在一丛随风摇摆的蓟草后面观察的,但是阿丽埃蒂——这个勇敢、目光清澈的小姑娘——已经差不多成为她的朋友了。还有那个斯皮勒。不过,孟奇思小姐还没有看到过斯皮勒。没有人能看到他,除非他主动现身。他是个隐藏高手,能融入任何背景之中。当你觉得他还在远处时,他可能就潜伏在你附近;他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她知道他是个独行侠,露宿在野外的树篱下。她还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水手,他用一个装小刀的旧木盒做了一艘小船,用蜂蜡和晒干的亚麻纤维补好了上面的缝隙。短途航行时,他就用一个旧铁皮肥皂盒的破盖子当船……是的,现在想起来,阿丽埃蒂向她说了很多有关斯皮勒的事。阿丽埃蒂的母亲觉得他很脏,但是对阿丽埃蒂来说,他浑身散发着外面的广阔世界的气息。
孟奇思小姐叹了口气。如果他们遇到麻烦的话,斯皮勒也许会找到并帮助他们……不管他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