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孟奇思小姐到教堂的时候,发现威特利斯太太和马林斯太太已经在法衣室里喝茶了。
“很抱歉,我来晚了。”孟奇思小姐连忙说道,将雨衣挂了起来。
“没关系,亲爱的,”马林斯太太说道,“今天的事不多,只要换换水就可以了。拿把椅子过来坐下吧。威特利斯太太给我们带了一些烤薄饼来。”
“太好了!”孟奇思小姐愉快地叫道,在她们中间坐下。她的脸因为赶路现在还红扑扑的。
马林斯太太(常常披着一条围巾)块头很大,像座雕像似的。她是个寡妇,在布尔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之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她长着一张甜美而忧伤的脸,总是涂着厚厚的粉(一种在当时被认为很市侩的做法)。孟奇思小姐有时甚至怀疑她还涂了口红,但不能肯定。不过,这并不妨碍孟奇思小姐喜欢她,她是个极好的人,前几年还治好了孟奇思小姐的关节炎。
马林斯太太是个信仰疗法治疗师。但她从不将功劳揽在自己名下。“别的东西或人通过我起了作用,”她常说,“我只是个媒介。”孟奇思小姐突然想起来她也会占卜:她能说出丢失的东西在哪里,或者在脑海里看到它周围的情况。“我看见它在一个很暗的地方……”帮克拉柏翠太太找戒指时她就是这么说的,“沉在一边。有一些泥……不,更像是什么糊……有什么东西在动……是的,是只蜘蛛。有水来了……哦,可怜的蜘蛛!”那个戒指后来是在水池边上S形的排水管里找到的。
“我来得早,”马林斯太太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手套,“现在恐怕得早点走了,六点半会有人去找我……恐怕那人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我得快点。可是,亲爱的,这些茶点盘子怎么办呢?”
“没事,交给我好了,”孟奇思小姐说,“威特利斯太太也会帮我的——是吗,威特利斯太太?”
“当然!”威特利斯太太高兴地应道,从位子上跳起来,开始收拾盘子。孟奇思小姐虽然心事重重,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她很奇怪为什么威特利斯太太看上去总是那么欢快。嗯,也许并不总是,但也差不多……
孟奇思小姐对基蒂·威特利斯有一种由衷的钦佩之情。结婚之前,她叫基蒂·奥多那芬,十五岁时离开爱尔兰,在费班克庄园当厨子——那段时光,用她们现在的话来说,是一段美好的过去。虽然开始的时候她有点孤独、想家,但是她可爱又乐于讨好人,渐渐地就把那个乖戾的老厨娘德赖弗太太比了下去。几年后,她的可爱俘虏了花匠学徒波提·威特利斯的心。威特利斯后来成了教区长家唯一的花匠,他们结婚之后,基蒂跟着他成了那座老宅子里的总厨。
可惜,这座旧的教区长住宅现在已经空置了,只有威特利斯夫妇还住在那里照看。由于教堂里著名的圣坛屏,这座都铎王朝时期的老宅子和教堂一起成了历史古迹,受到了教区的保护。威特利斯受雇成为教堂司事,而威特利斯太太则负责教堂的打扫工作。他们在那座冷清的老宅子里快乐地生活着——住在宅子旁边的厨房里,那差不多是个独立的小屋。
法衣室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花匠用的水池。孟奇思小姐将放在水池漏水板上的旧水壶加满水,打着已经有点生锈、为安全起见放在一方石板上的煤气炉。一个想法突然掠过她的脑海:她能不能、可不可以请马林斯太太帮个忙呢?她不是会占卜吗?在等水壶里的水开的时候,她一边用冷水洗几只空花瓶,一边琢磨着。但是她要怎样才能向马林斯太太解释那些小人的事呢?她沮丧地想,心中仍在为刚才和庞弗瑞特先生之间的尴尬谈话懊恼不已。他一定会认为她疯了。即便不觉得她疯了,也肯定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他回头会和庞弗瑞特太太说些什么。到目前为止,孟奇思小姐在村子里还算得上是一个颇受尊敬的人,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但是……她不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吗?
“也许,”孟奇思小姐一边擦干花瓶上的水一边想,“我们都有‘疯狂’的时候?”马林斯太太对“占卜”、珀特先生对他的模型村庄、她对借东西的小人。即便是自小生长在西科克市遥远的海边、向来理智的威特利斯太太也有她的“小精灵”。
“我自己从没看见过,”她常说,“但是他们就在我们周围,特别是天黑之后。而且,如果你冒犯了他们的话,他们可是什么捣蛋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等会儿我和你一块儿去趟村里,”这时威特利斯太太说道,“去帮威特利斯拿一下晚上的报纸。”她总是管她丈夫叫威特利斯:那是他在费班克时的名字。刚结婚的时候,她也曾试着叫过他波提,但总觉得很别扭。她过去一直都是叫威特利斯,就这么一直叫下去又何妨?
“呃,好的——”孟奇思小姐说道,将一小块边上缀着蓝色小珠子的网巾盖在用凉水浸着的奶壶上。这是留给威特利斯太太明天上午打扫完教堂之后喝的。
威特利斯太太将剪下来的花茎、叶子,连同一个吃了一半的烤薄饼扔进了废纸篓——明天上午再倒进一个更大的垃圾箱里。她把堆在一架不用了的簧风琴上的祈祷书整理好,把糖罐收进橱柜,和圣餐杯、烛台、圣餐盘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把用上好的橡木做的橱柜锁上,然后又将法衣室的门也锁上。
两个女人沿着教堂侧廊从大门走出。孟奇思小姐被这个小教堂的美景,特别是光线透过著名的圣坛屏上繁复的雕刻在教堂侧廊的灰石板上投下的影子打动了。(珀特先生在他的模型村庄里仿造的小教堂和它几乎一模一样,她又一次为他的灵巧所折服。)寂静的教堂里响起她们空荡的脚步声,门被打开和带上时发出很大的嘎吱声,在大殿里回荡着。在一片静谧之中,就连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她们快走到停柩门的时候,几滴雨落了下来。威特利斯太太愣了一下,用手护住头上新买的饰有丝绒紫罗兰的草帽。“伞,”她大叫了一声,“我把它忘在法衣室了。”她从随身带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法衣室的那把,朝教堂后面跑去。
“我在停柩门这边等你。”孟奇思小姐在她身后喊道。
雨越下越大,孟奇思小姐站在停柩门檐下,很高兴有个避雨的地方。她出神地看着前方小路上车子碾过留下的水坑渐渐地被雨水填满,心里想着马林斯太太,要怎样跟她说明这件事。不能再像和庞弗瑞特先生说的时候一样和盘托出了。但是,她知道见马林斯太太时必须带上一件属于借东西的小人的近身物,那样她才能有“感觉”。不能拿他们的衣服,尺小大小会引起误会的:马林斯太太会以为那是洋娃娃的衣服。她必须拿一样人类也可能会用的东西。她突然想到了他们的床上用品——床单:别人会认为那是手帕。(她想起来,其中有一条其实就是手帕做的。)是的,就拿那个。但是她应该去吗?那样做明智吗?既要她帮忙又不告诉她真相,那样对马林斯太太来说公平吗?但是,如果她把什么都告诉她,是不是背叛了她的小人呢(以某种无法预料的方式)?马林斯太太会相信她吗?她会不会在马林斯太太的脸上看见跟庞弗瑞特先生脸上一样茫然的神情呢?不,那她可受不了。但是,假如马林斯太太真的相信了她,她会不会激动过头,过分热心地想插手其中呢?比如说,她会不会想一起找他们呢?为那些小人着想,这样的寻找还是应该安静、秘密地进行为好。
孟奇思小姐叹了口气,朝教堂那边看去。从停柩门这儿她看不到法衣室的门,只能看见走廊下教堂的大门。威特利斯太太似乎被什么事耽搁了。她是从后面的边门去教区长住宅了吗?也许她把伞忘在那里了吧?嗯,她终于出来了……
威特利斯太太沿着小路匆匆走来,神情有点异样。因为走得急,她的伞被颠得一摇一晃的。她走到孟奇思小姐身边,没有急着开门,而是收了伞,盯着孟奇思小姐的脸。“孟奇思小姐,”她说道,“发生了一件怪事。”孟奇思小姐注意到她那张向来红润的脸不知为何看上去有点发白。
“怎么了,威特利斯太太?”
“呃……”基蒂·威特利斯犹豫着,“那个——”她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激动地说道,“你不会觉得我是瞎想的吧?”
“不,当然不会。”孟奇思小姐向她保证,“除非——”(除非是有关小精灵的事,孟奇思小姐猛然记起。)
“我敢打赌我们出来的时候教堂里没人——”
“是的,当然。”孟奇思小姐说。
“嗯,可是刚才我把钥匙插进锁眼准备开门的时候,好像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有人说话的声音?”孟奇思小姐重复道,想了想又说道,“钟塔里的寒鸦有时候会弄出一些喧闹的声音,也许你是听到了那个?”
“不,声音是从法衣室里传出来的。我静悄悄地站在门外,听到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清楚。你知道那个教堂传声效果很好。”
“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孟奇思小姐问。
“好像是说‘什么’。”
“什么?”孟奇思小姐重复道。
“是的——就是‘什么’。”
“真是奇怪。”孟奇思小姐说道。
“还有那个帘子,你知道的,就是挂在法衣室和圣母堂之间的那个,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有人碰了它。然后还有一阵纸的窸窣声。”
“也许是开门时的风弄的呢?”孟奇思小姐说道。
“也许吧。”威特利斯太太不太肯定地说,“不过,我还是把教堂各处都细细察看了一遍,除了钟塔。因为我听到的声音很近。我想,那东西——不管是什么——不可能跑到钟塔里去。没那么快。”
“你应该回来叫我一下。我可以帮你啊。”
“我以为是老鼠。我是说,篓子里的纸那样窸窸窣窣地响。我把整个废纸篓都翻了一遍。”
“教堂里是有老鼠的,你知道的,”孟奇思小姐说道,“是田鼠。从墓园那边的草丛钻进去的。你还记得收割节那次吗?”
“那应该是只很强壮的老鼠。”威特利斯太太说,“我扔了半块烤薄饼在那个篓子里。现在其他东西都还在那里,除了那半块饼。”
“你是说它不见了?”
“影子都没了。”
“你肯定自己把饼扔在那里了?”
“当然!”
“这可就是怪事了。”孟奇思小姐说道,“要我和你一块儿回去看看吗?或者我们把庞弗瑞特先生也请来——”孟奇思小姐说到这个名字时,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想起了先前的尴尬。不,她可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麻烦他一次。“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威特利斯太太?”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自从那次被盗的事之后——圣坛上的那些烛台是很贵的,威特利斯太太,比我们想象得贵重得多——我们变得有些紧张了。虽然还不至于成惊弓之鸟,但的确有点过于紧张了。而且,东西是会讲话的,知道吗——没有生命的东西。我曾经有把钢丝锯,每次我用它的时候,它都好像在说:‘可怜的弗瑞迪。’真的很像——‘可怜的弗瑞迪,可怜的弗瑞迪……’很不可思议。还有一个水龙头,它滴水的时候就像在说:‘但是那……但是那……’而且‘那’还说得特别重。我是想说,”孟奇思小姐解释道,“水龙头——比如说法衣室水池上方的那个——也许只是说‘什么’。”
“也许吧。”威特利斯太太说道,重新撑开伞(看上去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嗯,很抱歉,孟奇思小姐,咱们还是走吧。威特利斯还等着喝茶呢。”
那天晚上喝完茶之后,威特利斯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前看他的报纸,威特利斯太太又讲起了那件事。威特利斯在看报纸,对她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她基本上等于是在自言自语,所以这一次她讲得更完整。“我告诉她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或人在说‘什么’。”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和伤心,“但是还有件事我没有告诉她——因为,威特利斯,还没有谁会说我不是个好厨子,至少你们不会这么说;而且,正如你说的,好东西是不会嫌多的——我没有告诉她的是另外一个声音所说的话。”
“另外一个声音?”威特利斯先生心不在焉地问。
“我告诉过你,威特利斯,我听到了有说话的声音,而那声音不止一个。”
“那它说了什么?”威特利斯先生放下报纸问道。
“它说:‘不会吧,又是烤薄饼!’”
二月里,孟奇思小姐去她在切尔滕纳姆的姐姐家住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三月二日才回来。她发现珀特先生在他的模型村庄里忙得不可开交,为夏季的开放做准备。冬日里的雪给那些小房子造成了一定的损害,所以她大多数闲暇时间都花在了跟他一起修复那些东西上。
她到后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借东西的小人住的那座小屋的屋顶打开。她难过地凝视着里面。一切都和她上一次看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有点潮湿,厨房里住进了一窝木虱。那些小衣服依然摆在床上,椅子也被水浸透了。孟奇思小姐将那些衣服拿进屋里烘干,然后将屋子打扫干净。为了不让屋子变得更潮湿,她在旁边挖了一条小沟,疏通了小路上泥坑里积的雨水。如果-哦,只是如果-那些小人儿回来的话,她要让他们发现他们可爱的小屋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整洁干爽。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屋顶看来还很牢固,她把它放了回去。是的,她已经尽力了,甚至已经向治安官报告了他们的失踪(以一种尴尬而委婉的方式)。那,或许已经是最大的考验了!
三月中旬的时候,尽管中间下了几场雨,但模型村庄还是逐渐恢复了原貌。自从上次打扫过之后,孟奇思小姐就一直没有再打开过那座小屋的屋顶。模型村庄废置了这么久,如果想在复活节前重新开放的话,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再做几个玩偶人,原来的也要重新上色打磨,枕木要再刷一遍油漆,屋顶要修,花园的草也要除……珀特先生想了个排水的巧妙主意,模型村庄的水可以直接流进河里了。尤其令孟奇思小姐自豪的是她的橡树——用卷叶欧芹粗壮的茎秆浸过胶水和清漆做成的。
在孟奇思小姐的劝说下,珀特先生沿着河边拉了一道铁丝网。她总感觉偷走小人的那些人就是从河里来到模型村庄的。“我不知道这能有什么作用,”珀特先生反对道,“他们都已经不在这儿了……”不过,他还是沿岸打了几个木桩,拉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铁丝网。他从来就没有真的相信过有什么借东西的小人,但是他能暗暗地感到关于那些小家伙的想法对孟奇思小姐来说很重要。
漫长的冬日就这样过去了。终于,终于传来了春天的第一个讯息。对书中讲述到的所有人物而言,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