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对工业文明的否定?
前面已经提到,生态文明作为一种源于中国古代哲学和生产实践的发展范式,具有多元性和包容性。社会文明形态的形成、发育和演替过程是渐进的,具有融合、重叠与交织。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每一个阶段,常常有几种文明形态共存,相互汲取,又相互竞争,其中有一种文明形态逐渐占据优势地位,形成一种具有鲜明特征的发展范式。人类文明演进的历程表明,在社会的一定阶段,总有一种文明形态起着主导作用,其他形态居次要地位。
如果说工业文明自身的局限和弊端呼唤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是否意味着工业文明的全部要素需要被否定或取代呢?源于工业革命而发展和形成的工业文明诞生于农业文明的环境,由于科技创新、化石能源利用和生产工具的巨大改进,工业文明使人类在利用资源方面摆脱了农业文明时期敬畏自然、“听天由命”的“必然王国”。以化石能源为动力的工业化进程,大幅提升了社会生产力,创造出人类社会发展所需要的巨额物质财富,并从根本上变革了农业文明的观念认识、文化形态、生产生活方式,并在制度上加以强化和固化,实现了社会发展范式的重大转变,使得经济、政治、文化、生活环境、社会结构和人的生存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以敬畏自然、低下的生产力和城市化水平、自给自足、节俭生活等为特征的农业文明逐步为社会所放弃,取而代之的是以功利主义为价值基础,以技术创新为引领,以征服自然、获取资源、高额消费相对应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结构为特征的工业文明,成为工业社会的主导文明形态。
然而,功利主义和拜物教的价值观,化石能源的有限性,从原料到产品到废弃物的线性生产方式,以及收入分配两极分化、追求奢华浪费的病态消费方式,使工业文明陷入了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退化和社会矛盾的一个危机四伏的困境,工业文明难以为继,一种新的、可持续繁荣的发展范式也就在孕育之中了。认识工业文明的极限和弊端,反思工业文明的价值观以及因此而塑造的工业文明的生产生活方式,改进工业文明的制度体系,客观上需要一种全新的发展范式。尽管农耕文明的一些要素,例如敬畏自然具有积极意义,但是,人类文明的演化,不可能也不必要退回到“刀耕火种”的物质极度匮乏的农耕社会文明形态。用人与自然和谐的价值观制度要求对工业文明进行改造和提升,一种新的社会文明形态或发展范式也就形成了。这种文明的演进历程,意味着生态文明对工业文明不是一种简单的否定或替代,而是一种“嫁接”和“扬弃”。生态文明建设需要继承和发展工业文明的科技成果和管理手段,吸收工业文明中某些制度和机制中激励创新保障效率的合理成分,摒弃工业文明的价值观,改进不合理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
认可并实现生态文明的发展范式,是否意味着要终止或废除工业化?这是一种误解。中国的工业化已经取得长足进展,但是,工业化水平尚处在工业化的中后期阶段,发展水平仍显低下。一方面,生态文明并不是要束缚生产力,不是要打压和终止发展。另一方面,工业文明的发展范式已经难以为继,不可持续,必须转型。工业化解放生产力创造和积累社会物质财富,不仅不应否定,而且还必须继续。但是,我们要继续的,不是传统的高污染、高消耗、低效率的工业化,而是环境友善的、高品质的、可持续的工业化。这就需要利用生态文明的发展范式改造、提升和重塑工业化。由于文明发育是一个进程,发展范式的转变也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生态文明建设并不是要等到工业化完成之后才能启动。相反,要尽早塑造并强化生态文明的价值观,改进生产生活方式,消除工业文明的弊端,避免使我国经济社会发展陷于不可持续的境地。
如果说工业文明和生态文明是两种不同的发展范式,两者的区别何在呢?首先是价值理念或伦理基础。英国工业革命初期苏格兰启蒙运动的领军思想家休谟在《人性论》中从道德情感层面构建了功利主义,随后英格兰思想家边沁感觉到了功利主义的强烈说服力,提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最大幸福原则”。哲学家、经济学家穆尔在他晚年写的《功利主义》(1861)中认为人类有为别人的福利而牺牲自己的最大福利的能力,如果是不能增加幸福总量或没有增加幸福总量的倾向的牺牲,不过是白费。他强调功利主义在行为上的标准的幸福,并非行为者一己的幸福,而是与此有关系的一切人的幸福。当你待人就像你期待他人待你一样和爱你的邻人就像爱你自己一样,那么,功利主义的道德观就达到理想完成的地步。显然,幸福是物质的、现实的,如果环境或资源中的一些成分不能带来幸福,就没有效用。而且,效用又是通过市场来实现的。如果没有市场价值,或市场价值较小,就需要让位于有效用或效用较高的用途。生态文明的伦理基础沿袭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寻求生态公正和社会公正。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破坏自然。尽管功利主义讲个人集合体——社会的最大幸福,但是,并没有注重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公平。一些科学家的思想例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以科学的方式,演绎分析,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以此为学理依据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不仅忽略社会弱势群体的利益,甚至被种族主义者用来推行种族歧视政策。
从目标选择上,工业文明的发展范式寻求利润的最大化、财富积累的最大化、效用的最大化,导致全社会对GDP的膜拜,对利益的追逐。而生态文明作为一种发展范式,目标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环境的可持续和社会繁荣,并不计较货币收益和物质资产的积累。实际上,生态文明更注重自然资产,不用维护投入,自然保值增值,而人造资产却存在需要大量维护成本而且不断折旧贬值。
从能源基础上看,工业文明依赖于化石能源,而生态文明强调可持续,寻求可持续能源转型。当然,生态文明发展范式的能源生产与消费,不是返回农业文明下的对可再生能源的低效、低品质利用,而是高效、高品质的商品能源服务。工业文明不认可或忽略发展的边界,可以不断外延扩张,不存在资源的刚性约束。生态文明的范式明确认可存在自然的极限,遵循刚性约束。
从生产和生活方式上,工业文明下的粗放的原料—生产过程—产品加废料的线性模式与生态文明下的高效的原料—生产过程—产品加原料的循环模式形成鲜明对照。工业文明下的消费,是占有型、浪费型的高额消费,而生态文明下的消费,是低碳、品质、健康的理性消费。
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的这些不同,正是需要对工业文明加以改造和提升的地方。而工业文明的许多优势,生态文明不仅要继承,而且还要进一步发展。例如工业文明的创新和技术引领,生态文明当然需要。但是,对于技术,生态文明的发展范式要加以甄别。对于提高效率有助于可持续的,需要鼓励,而对于一些破坏自然浪费资源的技术,例如攀比大楼高度的技术,就需要加以限制甚至禁止。功利主义原则下的工业文明的制度体系,例如民主、法制、市场机制,可以直接移植或嫁接到生态文明的发展范式。但是,生态文明的范式也有着自身特有的制度内容,例如生态补偿、生态红线、自然资源资产负债评估和考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