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德邻《京口遣怀呈张彦明刘伯宣郎中并诸友一百韵》

坏云覆紫微，疾风卷黄屋〔1〕。生灵半涂炭，社稷竟倾覆。借问谁厉阶〔2〕，往事具可复。穆陵握干符〔3〕，丁揆覆鼎饣束〔4〕。北兵渡浒黄，沔鄂盛喧读言〔5〕。涟海荡为墟〔6〕，交广骇斡腹〔7〕。兀然天柱摇，凛甚国脉蹙。明诏起臣潜，扶颠秉钧轴〔8〕。将帅一奋呼，江汉奏清肃。维时望公闾，高誉儗方叔〔9〕。遄归持相印，景定实初卜。百寮逆近郊，至尊略边幅。策勋告庙庭，陈乐备敔柷〔10〕。煌煌福华编，传者笔为秃〔11〕。焉知事夸毗，欲掩天下目。得政曾几何，故老尽斥逐〔12〕。哀哀杞天崩，度皇继历服。定策比周召，卜世过郏鄏。万微委岩廊，十年卧林麓〔13〕。金屋贮娉婷，羽觞醉醽。伍符日空虚，郿邬富储蓄。纷纷轻薄徒，睒眒希自鬻〔14〕。荃蕙化为茅，龟玉毁于椟。怡然谈笑间，祸机已潜伏。延洪幼冲人，天步冞踖踧。一朝襄樊破，杀气薄川谷〔15〕。折冲亦何为，筹边置机速〔16〕。拊御既失宜，奔溃更相属。含垢护逆俦，况望诛马谡。沙武倏飞渡，长江俨平陆。连樯万艨艟，悠悠自回舳。老夏亦遁逃，竟学龟藏六〔17〕。败证剧膏肓，搏手但颦蹙。仓黄出视师，氛埃瞇前纛。总统付虎臣，窃倚晋郄縠。丁洲帅前锋，未战兵已衄〔18〕。溃卒争倒戈，降将群袒肉〔19〕。单骑窜维扬，走险甚奔鹿〔20〕。触热赴清漳，就死何觳觫〔21〕。蹇予客朱方〔22〕，沉忧发曲局〔23〕。讠雚传用宜中，厦仆支一木〔24〕。奈何张、苏刘，猜忌不相睦〔25〕。所过皆夺攘，兹事岂颇牧。借箸资腐庸，授钺逮厮仆。焦门集战舰，乾坤一掷足。水陆迷畏途，师丧国逾辱〔26〕。区区拒毘陵，曾不事版筑。驱民入罟，骈首遭屠戮。至今用钺地，天阴闻鬼哭〔27〕。苏秀暨湖杭，死生犹转烛。行成漫旁午，公等真碌碌。独松守张濡，儿戏斗蛮触。信使诡成禽，贾祸几覆族〔28〕。三宫泣草莱，万姓呼曲。疑丞诣高亭，献玺愿臣属。黼释冕旒，羽卫撤弓韦蜀〔29〕。广、益亟南奔，穷荒寻帝儵〔30〕。茕然太母身，垂老歌黄鹄〔31〕。彼哉宁馨儿，乘罅叨爵禄。屈膝同所归，伊谁念王蠋〔32〕。江湖数十郡，李赵差可录〔33〕。元恶迷是似，万世有余恧。庭芝困广陵，储亡二年粟。力战尚可支，而乃事蜗缩。乙亥仲夏交，北向发一镞。死伤近七千，从此辍推毂。浮海未及桴，委身饲蛇蝮〔34〕。姜才就葅醢，淮城危破竹〔35〕。故国莽丘墟，彼黍何稢稢。翠华渺焉之，扶桑睇日浴〔36〕。魂断曲江春，新蒲为谁绿〔37〕。骑鲸事已非，葬鱼势转促。南纪讫朱崖，一战绝遗躅〔38〕。旋闻俘文相，系颈絷燕狱〔39〕。又闻陆元枢，抗节死弥笃〔40〕。二公风尘中，耿介受命独。板荡见忠臣，百身竟难赎。恭惟五季间，永昌应符箓〔41〕。一举平泽潞，最后收庸蜀。文子继文孙〔42〕，三才归位育。中更靖康祸，流血洒川渎。光尧躬再造，艰苦芜蒌粥〔43〕。淳熙受内禅〔44〕，德盛仁亦熟。宁、理、度丕承〔45〕，膏泽多渗漉。内无褒妲患，外绝安、史黩。戚畹及阉寺，屏气但蜷局。向非彼权臣，玉食擅威福。如何磐石固，转移仅一蹴。凄凉数载间，王侯乏半菽。九庙翳蒿藜，五陵游豕豰。向来阛阓地，雨露滋苜蓿。老我亦何为，穷途困羁束。愁伤觉衰曳，垢腻忘颒沐。蛰迹笑桓鲵，窃食愧饥鹜。安得董狐辈，直笔濡简牍。诛奸录忠荩，上与麟经续。海宇今一家，贡赋均四隩。化日满穷阎，淳风变颓俗。余生幸未化，刀剑易牛犊。聊种邵平瓜，且植渊明菊。（67册页42401）

笺说：

俞德邻为宋末入元人，此诗详述南宋理宗以降至宋亡之时局，百韵长篇，所述详实，可谓一时无二之“诗史”也。

疏证：

〔1〕紫微为帝王之星辰，黄屋为帝王之居处，代指帝王之尊。

〔2〕厉阶，祸患之由来。《诗·大雅·桑柔》：“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毛传：“厉，恶。”

〔3〕穆陵，理宗永穆陵之省称，此处代指理宗。

〔4〕丁指理宗朝奸相丁大全。揆，宰相之代称。覆鼎饣束，《易·鼎》：“九四，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凶。”孔颖达疏：“施之于人，知小而谋大，力薄而任重，如此必受其至辱，灾及其身也，故曰其形渥，凶。”

〔5〕指开庆元年鄂州之役。

〔6〕指景定三年二月蒙古江淮大都督李璮（李全之子）以京东来归。

〔7〕蒙古远征大理、交、广，对南宋作战略上之迂回包抄，所谓“斡腹之谋”者。

〔8〕潜谓吴潜，时拜左丞相，封许国公。

〔9〕公闾，魏晋时大臣贾充字，代指贾似道。方叔谓谢方叔，淳熙十一年至宝祐三年间为丞相。

〔10〕数句谓鄂州解围之后，贾似道入朝拜相，理宗待以殊礼之情形。

〔11〕《宋史·贾似道传》：“大元世祖皇帝登极，遣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经等持书申好息兵，且征岁币。似道方使廖莹中辈撰《福华编》颂鄂功，通国皆不知所谓和也。”

〔12〕《宋史·贾似道传》：“似道虽深居，凡台谏弹劾、诸司荐辟及京尹、畿漕一切事，不关白不敢行。李芾、文天祥、陈文龙、陆达、杜渊、张仲微、谢章辈，小忤意辄斥，重则屏弃之，终身不录。一时正人端士，为似道破坏殆尽。”

〔13〕贾似道外示隐逸山林，实则遥控朝政。《宋史·贾似道传》：“赐第葛岭，使迎养其中。吏抱文书就第署，大小朝政，一切决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宰执充位署纸尾而已。”

〔14〕《宋史·贾似道传》：“吏争纳赂求美职，其求为帅阃、监司、郡守者，贡献不可胜计。赵溍辈争献宝玉，陈奕至以兄事似道之玉工陈振民以求进，一时贪风大肆。”

〔15〕参见彭秋宇《襄樊失守》笺证。

〔16〕机速，机速房。《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四：“似道阳请出督，阴讽朝廷留行，但于中书省置机速房，苟且条边琐而已。”

〔17〕沙武，即沙武口，地名。老夏，南宋将领夏贵。数句谓夏贵阳罗堡之役战败，退守庐州。《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四：“（咸淳十年十二月）癸丑，夏贵以战舰数千列于大江之下，横其江面……伯颜进兵攻阳罗堡，城竟日不克……阿术统军，遂行于上流二十里，泊于青山矶。中夜，帅舟战于江中，已登南岸。伯颜乃遣兵攻阳罗堡，以舟师直冲我军，大战江中。夏贵败绩，顺流而下，沿西南岸放火，归庐州。是时其心已无国矣……阳罗堡乃江鄂屏蔽……此堡既失，则鄂危矣！”

〔18〕《宋史·姜才传》：“贾似道出师，才以兵属孙虎臣为先锋，相拒于丁家洲。大军设炮架彀车弩江滨，中流数千艘，旌旗联亘，鼓行而下。才奋兵前接战，锋已交，虎臣遽过其妾所乘舟，众见之，欢曰：‘步帅遁矣。’于是诸军皆溃，才亦收兵入扬州。”

〔19〕肉袒是自缚投降之状。此句之关键在“群”字。襄樊失陷，吕文焕降元，其弊有二：一则就战略地理而言，失去长江上游重镇之屏蔽作用；二则沿江多为吕氏部曲，因此亦纷纷降元矣。

〔20〕数句谓贾似道兵败丁家洲，由鲁港溃奔扬州。《宋史·贾似道传》：“时一军七万余人，尽属孙虎臣，军丁家洲。似道与夏贵以少军军鲁港。二月庚申夜，虎臣以失利报，似道仓皇出，呼曰：‘虎臣败矣！’……似道亦与虎臣以单舸奔扬州。”

〔21〕《宋史·贾似道传》：“福王与芮素恨似道，募有能杀似道者使送之贬所，有县尉郑虎臣欣然请行……八月，似道至漳州木绵庵，虎臣屡讽之自杀，不听，曰：‘太皇许我不死，有诏即死。’虎臣曰：‘吾为天下杀似道，虽死何憾？’拉杀之。”

〔22〕朱方，丹徒。《史记·吴太伯世家》：“吴予庆封朱方之县，以为奉邑。”裴骃集解引《吴地记》：“朱方，秦改曰丹徒。”案，俞德邻原籍永嘉平阳，后徙家丹徒（今镇江）。

〔23〕曲局，卷曲。《诗·小雅·采绿》：“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24〕宜中谓陈宜中。《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五：“宜中当国，首诛韩震胁迁之议，差强人意。然书生不知兵，张世杰步将也，使提舟师，刘师勇水军将也，使提步卒，用非其才，卒致误国。”

〔25〕张谓张世杰，苏刘谓张氏麾下部将苏刘义。此句当与上句连读，谓陈宜中与张世杰之矛盾冲突。《宋史·陆秀夫传》：“宜中以秀夫久在兵间，知军务，每事咨访始行，秀夫亦悉心赞之，无不自尽。旋与议宜中不合，宜中使言者劾罢之。张世杰让宜中曰：‘此何如时，动以台谏论人？’宜中皇恐，亟召秀夫还。”

〔26〕焦门，镇江焦山之别称。明人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二：“徐武功《壮观亭记》云：‘古称金鳌、浮玉二山为江汉朝宗于海门户，即今京口金、焦是已。’盖省文易名，因以淆讹，故郡志无考。然焦有古刻浮玉之名尚存嵒石，而江表之人犹称焦门，为可证焉。”此句指张世杰“焦山之败”。《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五指出：“京口，行都第一重门户，而失之，行阙岌岌乎危矣！”

〔27〕毗陵，今江苏常州。《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五：“（德祐元年九月），大元用我叛将王良臣，以兵攻常州……十一月，常州粮尽，刘师勇以八骑突围，出奔平江。遂破常州，屠其城。”《钱塘遗事》卷七“五木之败”条所载略同。

〔28〕指张濡杀元使者事。

〔29〕疑丞，指辅弼大臣。《礼记·文王世子》：“虞、夏、商、周有师、保，有疑、丞。”此指陈宜中制止文天祥、张世杰请率众背城一战，白太后上传国玺及降表事。

〔30〕《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此处喻指二王前往南海。

〔31〕歌黄鹄，见《汉书·西域传下》载细君公主远适乌孙事。此指太后、太皇太后被掳入北事。《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五：“（德祐二年二月）丁巳，宋少帝、全太后出宫，太皇太后以疾留大内……太皇太后卧病，主者自宫中舁其床以出，卫者七十人从行。八月乃行，降封为寿春郡夫人，至燕七年而崩。”

〔32〕此用王蠋事讥刺降元求荣者，“宁馨儿”一辞尤见讽意。《史记·田单列传》：“燕之初入齐……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33〕李、赵，指赵淮、李庭芝。《宋史·赵淮传》：“赵淮，丞相葵之从子也……德祐中，戍银树埧，兵败，与其妾俱被执至瓜州，元帅阿术使淮招李庭芝，许以大官。淮阳许诺，至扬城下，乃大呼曰：‘李庭芝！男子死耳，毋降也！’元帅怒，杀之，弃尸江滨。”

〔34〕庭芝谓李庭芝。乙亥为德祐元年。《宋史·李庭芝传》：“宋亡，谢太后及瀛国公为诏谕之降，庭芝登城曰：‘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七月）是月，益王遣使以少保、左丞相召庭芝，庭芝以朱焕守扬，与姜才将兵七千人东入海，至泰州，阿术将兵追围之。朱焕既以城降，驱庭芝将士妻子至泰州城下，陴将孙贵、胡惟孝等开门降。庭芝闻变，赴莲池，水浅不得死。被执至扬州，朱焕请曰：‘扬自用兵以来，积骸满野，皆庭芝与才所为，不杀之何俟？’于是斩之。死之日，扬之民皆泣下。”

〔35〕《宋史·姜才传》：“（姜）才疽发胁不能战，诸将遂开门降……阿术责庭芝不降，才曰：‘不降者才也。’复愤愤不已，阿术怒，剐之扬州。才临刑，夏贵出其傍，才切齿曰：‘若见我宁不愧死邪？’”

〔36〕此句指二王入海事。

〔37〕安史之乱中，杜甫作《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二句用之。

〔38〕数句指崖山兵败，陆秀夫携祥兴帝昺沉海事。

〔39〕《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六：“留燕经年，至至元壬午，朝廷赐死，犹南面而跪，念念不忘君父若是耶！”

〔40〕《宋季三朝政要笺证》卷六：“（祥兴二年二月癸未），（陆秀夫）登御舟，启上曰：‘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太皇、后辱已甚，陛下不可以再辱。’抱宋卫王俱投水中。”

〔41〕永昌，宋太祖赵匡胤之永昌陵，在今河南巩义。此处代指赵匡胤。

〔42〕文子文孙，《尚书·立政》：“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之。”孔传：“文子文孙，文王之子孙。”泛指帝王子孙。

〔43〕芜蒌粥，《后汉书·冯异传》：“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此句以后汉光武中兴喻指南宋高宗中兴。

〔44〕淳熙十六年，孝宗禅位于光宗。

〔45〕指宁宗、理宗、度宗相继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