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歌:碧玉燎原,风中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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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哀鸿鬼城

经过南汗被抓,赫尔王被擒等一系列事情之后,驻扎于赤峰的南北两庭汗王终是能够面对面,心平意静的继续谈和。

谈和内容为何,解忧自是不知,大体该是以哪为届,互不干涉,以及这一年以来处处战乱的收尾,两方都希望歇战吧。

回到乌颉,已是多日后。

解忧望着阴郁的天空,略微打了个寒颤,不知是不是乌颉比临邦王城更北的缘故,竟然有这般冷了,这才十月刚过,只是前几日连下了几天雨,又晴了两天,今日便冷的有点不同寻常。

她伸手,接住了空中轻然飘落的透明,侵入掌心,冰凉湿润。

是雨还是雪?

很多年以后,解忧即便在梦中,也一直没有忘掉,乌颉,北庭王都,这一年这一个月的乌颉,即便数十年后这座浩大的城被掩埋在风沙之中,只存在于往后人们的流言非议之中,这是一座吞噬了万千性命的罗刹鬼城,无人敢靠近,千千万万的厉鬼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她的身边都是哀嚎哭喊,森然白骨,一双双的眼睛向她求救呼喊,她,无能为力。

今夜,解忧睡的极为不安稳,似是做了噩梦,可等她撵眉转醒,已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她困顿不安。

揉了揉头,身边不见韩馀夫蒙。

天还未亮,他便起了?去了哪儿?

解忧披衣起床,行到门边,方打开一些门帘,一股冷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她寒得惊颤,放于门帘上的手指清抖。

而眼前的这景色——

一片洁白!

她来奴桑已有两年半,雪,她不是没有见过,初见奴桑的雪时,她惊讶这边气候真是变化无常,奴桑的雪比晋国下的早,通常下的毫无征兆,冷到一定程度,半夜就下了。

只是,今年的雪,异常得早。

她回屋拿了件更厚的披衣,将身子裹紧一点,面上为防冻着,也遮了遮,便出了屋子,一脚踏出,印了很深。

她量了量,浅的地方为半指,最深的足足有一指,一夜下这么厚的雪,在奴桑这寒冷北地并不奇怪,只要晌午烈阳高照,便会融的差不多。

她追寻着韩馀夫蒙在雪中的印痕。

“乌颉之战时死亡兵卒已全部掩埋于哲里木,为防瘟疫,掩埋地点远河流远人群,前几日的鼠疫只是在乌颉下源哲里木传播,属下早已派人前去清理干净,不放走一人一尸,断不可能由此传播。”

听到破丑的声音,她停了停。

“我已去查过,昨日城东这波鼠疫,源于水。”公玉鄂拖的声音而至,“乌塔河过乌颉,在乌颉上方一分为三,经由城东城西城中,前几日大雨,掩埋在城东上流的几只野兽尸身流入河中,城东河流被污染,喝过河水的人,全染了鼠疫。”

“带有疫病的畜牲就该隔离火化,怎么会被人掩埋在河边近处,方巧大雨就被冲入河中,这莫不是想害人!”

破丑的声音急喘。

“如此有目的性,只怕是人为。”一向淡定的乎邪王此刻也沉着脸色。

“人为?”公玉鄂拖吭声,“这种缺德事,怕也只有南庭那边的人干的出来,明说着不再刀兵相见,私下做事如此偓促,南庭这是要对大汗赶尽杀绝。”

“不确定的事,莫妄加悱恻。”韩馀夫蒙开口,“若是有人不愿奴桑南北相和,暗中做些什么也未可知。如今最要紧的,是应对。”

破丑道,“属下即刻派人在城西城中河流分支严加看守。”

破丑离去,韩馀夫蒙再道,“军中大夫研究如何?可有法子?”

乎邪王回道,“还未有眉目,怕是有些棘手。”

天已微微亮,解忧回了屋子,躺在床榻上,深思着什么。

韩馀夫蒙是时候回来,侧坐在床榻边,帮她撵了被子,温声道,“外头这般冷,你身子又畏寒,应当少出去受风。”

“嗯。”她轻应,又道,“今年的雪来的有点早。”

他略微沉思,“巫祝在年初时便测卜过,寒流将至,今年怕是有雪灾之象。”

解忧清楚雪灾是何意思,可大可小。大的,她听闻二十年前,奴桑就有过一次最大规模的雪灾,死亡过万。小的,看能否有些屯粮熬过去静待来年开春大雪融化,实在熬不过的,便只有往暖处迁移。

解忧近几日越发的寒冷,晌午的阳光极为微弱,像病怏怏的小孩儿似的,一连几日的降雪,地上积雪不减反增。韩馀夫蒙也越发的不让她出门走动,怕她有危险。

她也越发不安,既有巫祝在年初测卜过,他定然早有应对雪灾的打算,只是乌颉经过一次大战,又经大雪不断,所存粮畜又还能剩多少。

她原来才明白,乌颉能在那南庭军围攻时困守多日,是因为当时的军饷粮畜是用来抵挡今年寒流大雪的,却不成想,一经大战,所剩无几。

只是,那鼠疫……

几日前还只是城东支流被污染,今日又再报,城西支流旁的牧区人畜,也已发现染上疫病的苗头,高烧发热,四肢无力,咳嗽出血,皮肤溃败出脓,不出三天,染上者昏迷骤死。

连军中大夫为了研制药物,也不甚染上而死亡,仍然没有治疗疫病的法子,每日要焚烧的尸体能堆成一座小山,而即便日日焚化死去的病着,隔离所有发病的人,尽可能做措施以防传播,但是又总会在别处又见发病者,继而又传播一批人……疫病的传染扔在扩大。

这才是不让她出去的原因吧。

如果还有更坏的,那就是一连十几日大雪,地上积了许多雪,雪面覆冰,牲畜饥饿冻伤,又逢瘟疫,牲畜也不例外会染上,没了牲畜供养,人也是饥寒交迫。而唯一干净的城中支流,隐隐有结冰的趋势,要知道已经快没粮,若再没了水,等于毁了一切,这座城跟死城已经没什么区别。

雪灾,鼠疫,当真是因战乱而流年不利。

外头也已有流言,再不弃城而逃,怕是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只是,即便逃,又能逃哪儿去?往北?那是更寒冷之地。往南?南庭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带有恶病之人踏入他们那里一步。

除非这波鼠疫已有抑制良方,否则,从乌颉出去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逃到哪里,都无人敢留敢收。人面对死亡,面对能让人死亡的疫病这种东西,是从不讲情理的!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从鼠疫发现至今,已经二十余日。

听说,狼尼王知晓北庭王都被鼠疫所困,城中人只剩不到十分之一,又加上这寒流雪灾,狼尼王便知北庭大势已去,早已降于南庭。与狼尼王一同做了选择的,还有一直依附韩馀夫蒙管辖着坚琨的祁连王,也已降归于南庭。

乎邪王,也在今日午时,染病身亡!

而今夜,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脆弱。

破丑告知她,韩馀夫蒙不知去了哪儿,解忧披着风衣出去寻他,找了很多地方,才在一处高地看到他的影子,她走过去,望着他,他是看着前方。

前方处,一片火光,她来过这儿一次,便不敢再来了,即便她见惯了战乱尸骨,能够勉强临危不惧,但面对这里的死寂,仍然寒颤不断。

现在这个时辰还有火光,怕是今日死去的染病者,还未焚烧完……

“以前我一直认为,战场杀敌是最血腥残忍之事,今日才明白,最残忍的,是以为可以救人,却不想赔上了更多人的性命。”

解忧何尝不明白,乎邪王临死前也已给过他建议:与其守着一座枯死之城,不如逃,日后再卷土重来未尝不可。

尽管逃这个字眼很怯弱,或许会被人耻笑,或许被痛骂,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不是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说他已经尽力了,不必哀伤?这样说只怕会更刺痛他。

说这不是你的错?天灾能算到,人祸却难逃。

他一直抱有一丝希望的,而面对今日的处境与结局,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坚持错了,一开始,就应该狠心对染病的人赶尽杀绝,不必费劲心思研制解药,处境在陷入紧张时,早就应该弃城而逃。

可惜,人在做一个决定时,没人会预知后事到底如何……

原来,面对那么多的性命,他也有一面仁慈不忍心的时候,可是仁慈,若是不能救命,那便是害人性命。

这个道理,他明明懂的。

只是面对誓死跟随他的将士,面对这座城的百姓,身为一个主宰者,明明是要守护这方土地,给予百姓安乐,却要被逼成为一个侩子手,他反而却不懂了。

如若有万千性命,在你一念之间,你救,或会搭上自己性命也无济于事,不救,又怕日后良心谴责不安,又能如何呢?

她也是自私的,不然,多日来她也只是躲在屋中,她经历过生死,看淡了生死。鼠疫如何凶险她知道,可她自知无法救人,便不逞能。

解忧只轻声道了四个字,“我们逃吧。”

为了不让人再死去,为了更多人活着。

贪生怕死也好,临阵脱逃也好,后人痛骂也好,就当在人性面前,自私一回。

韩馀夫蒙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隐约的火光,印出她已决然的脸庞,她是局外人,不需要顾虑别人生死,也不须顾虑身后名声。或许也可以说,她不是奴桑人,故而比他更明白如何做才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他明白的,也已想明白了。

他缓缓问,“往何处逃?”

“西。”

东是晋国与高骊,南是南庭,北是更苦寒之地,唯有往西。

晋国历记载:熙和四年,奴桑分裂,是为南北两庭,此年十一月,北庭王都乌颉,雪灾不断,瘟疫横行,北汗王弃城往西而逃,下令封城,焚死染瘟疫者若千,至此无人再敢入乌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