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因爱生恨
院子中,静静挚立的两人。
因那一句千刀万剐,她以往的目光再如何波澜不惊,也在此刻生了愤怒之意,是对他。
以前,他是她唯一能够依赖的人,是她最大的依靠,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只有一个他,唯有求他这天下之主。她会匐他身下,会恳求,会柔弱,会觉得别人无辜,会可怜兮兮,会温顺乖巧,会在他怀里撒娇的去求他放人。
那夜她即便求,即便低头,也是清冷高傲的,没有夹杂其他任何一点的温顺情意,令他很是生气。
那些,再也不会有了。
她早已不再被人可欺,他这个依靠,反而成为了她最大的枷锁,因为求情无用,知道会反抗了。
反抗又能如何?
在她目光刺咧,利索转身踏出一步时,他放话,“拦住她,但别伤她。”
他没有动用谷云慕晴等人,这三十多个守卫,足够陪她玩了。
院子里。
他云淡风轻的站立,看着眼前的戏。
她柔弱之身,剑指一方,与人交缠搏斗,想要闯出这个牢笼。
见她几番捂着腹处,却仍是不依不饶,不肯认命,执意执着,踢开一个又一个挡住她的人,但又如何也冲不出,像极了当日千军万马围攻韩馀夫蒙时,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人也是这般不认命,非得殊死搏斗,血染战衣。
第一次,他见她为一个别人而这么疯狂,况且,她怀有身孕,当真是拼的不要命!
他突然很难过。
甚至他回想,她以前有没有这样为他过?有……没有呢?想不起来,应该是没有的。
解忧,你拼命的想去救韩馀夫蒙,你知不知道,你也在拼命的,狠狠的,刺痛他,伤他的心。
已经七七八八躺了些被她剑划伤的人,守卫不敢伤她,她却是没有留情的,以至于最后还是他出手,从后拧住她的手腕,她吃痛一松,剑落。
“你那么想出去,我可以成全你。”
在她耳边轻呼,他抱起人往屋里走,关门之前,唤了一声冯榆。
冯榆便离去。
很快,冯榆又回来,开门,关门,手上端了一个碗。
沅以素在外头见冯榆鬼鬼祟祟,大白天的关门,只怕又有见不得人之事。皇上他……
床榻上,她已被封住穴位,看着那碗,再看冯榆离去,又看他,只听他清清朗朗的嗓音,“喝下它,你便从此自由。”
她凝眸,“这是什么?”
“落胎药。”
脑神经在这一刻被激起,她被这三个字压的头晕,冷道,“我不喝。”
“喝与不喝,你有权利吗?”他微寒面容,温凝道,“韩馀夫蒙已死,你腹中孽子,也不可活。”
她若是能动,此刻必然早已揪着他衣衫问,情绪激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韩馀夫蒙,他不会死。”
他轻蔑哼了一声,“韩馀夫蒙受了两千三百四十一刀,若非有官兵拦着,只怕边城子民会食其血肉,踏其尸骨。”
不可能……
不可能!
没有见到人,她不相信。
她极力想让自己冷静,冷静,“你说谎,你骗我,你放开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他说的都是假的,不会的!
“他如此惨状,还是别让他的尸身,污了你的眼。”他又道,“我会着人去安排他身后之事,也算给你一个面子。”
“我不信你,不信你,他不会死的。”
信不信,都已经死了。
皇甫衍不再与她多言,拿过药碗,汤勺拨了拨,又道,“你身为大长公主,就该以身作则,为江山社稷考虑,如今韩馀夫蒙已死,你若诞下腹中之子,将来他长大成人,知晓自己是奴桑北汗遗孤,将会被世人如何看待?他会视晋国为敌?还是视我为杀父仇人?为防将来后患无穷,解忧,这药,你不喝也得喝。”
听此言,她冷嗤,“一个不成型的孩子,你就如此给他乱扣罪名,要赶尽杀绝,你同皇甫劦都一样的,若真为晋国江山社稷考虑,最好也将我杀了。晋国公主算什么,你莫忘了,我也是东海公主,前朝遗孤,我被世人如何看待你不知道吗?你不怕我视晋国为敌?不怕我视你为杀夫杀子仇人?”
怕她仇视?
怎会呢,爱已求不得,恨总能求吧?
药凉了许多,像许久前,她生病,他哄她喝药一样,温柔轻言,“解忧,乖,把药喝了,一切就都好了。”
她看着那碗药,“我不喝,你拿开。”
“你这般,便是要我亲自喂了。”他音清淡,毫无波澜。
说着,汤勺送到她嘴边,她偏是冷然着目光,咬唇。
早猜到她不肯的,对这孩子,她一定很喜欢,藏着掩着护着,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凉凉道,“这孩子活着,想必也痛苦,不如尽早了结,太医已在外候着,解忧,不会太痛苦的。”
见她执意,他指尖轻移,点了她另一处穴位。
她眼中,终于携了抹俱色。
对他的害怕。
碗中汤药,一勺送入她口中,她的眼神,她的身子,她的心,仍在极力抗拒。不理会她那极力求生的目光,强喂又如何?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孽种。
她怎能有别人的孩子呢。
撬开,一点点,他逼她咽下去。
第一勺,她眼中似乎还有一些无助怜求,求他不要伤害她的孩子,那是她在意的孩子,一个无辜的生命。
第二勺,第三勺,他在她咬牙切齿斜视的目光中,瞧出了刺咧的愤怒之意。
……
一勺一勺灌完,汤药见底,她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忍住她眼眶中欲下不下的泪,那样渗血红通的眼眸,已是对他深恨入骨,很好。
他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她唇边污渍。
半久,许是药效渐起,她痛苦之色越显,那种痛,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她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他呢?只给看守她的人丢一道令,不准任何人出入,宫婢齐齐跪着求请太医,守卫只尊令,视若无睹。
她的孩子,就这样被他无情扼杀。
穴位已被冲开,她能动了。
他传了太医进来,解忧却是推开了给她切脉的人,下了床,忍着抽痛,摸摸索索,才行到门边。
“公主,皇上,这……”崔太医也不知所为何事,只是听令在外候着,还未给她切脉,也不知道她怎会如此。
皇甫衍行至她身边,拉住她,“你要去哪?先留下来就医。”
她扯下他的手,离他远些,冷讽,“你说放我自由,我去哪儿,与你何干。”
说完,捂着腹处之疼,踏出院子。
行了几步,踉跄不稳,有人扶了她一下。
“公主?”
她抬眸瞧着沅以素,这女子还是一身干净素衣,楚楚温良,对,不像她,轻贱,又脏,连有个孩子,都要被说孽种,什么天下啊朝堂啊,谁都看不顺眼,谁都容不得。
她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得罪天下了?
推了沅以素一把,沅以素没站稳,幸得后面人扶稳。
解忧不再瞧这两人,出了郡府。
沅以素亦是不明,“皇上,公主她……她怎么了?”
宣城,长街。
她走的那个方向,是刑场。
想从郡府走去刑场?
皇甫衍瞧出她要做什么,再次拉了她,“你这般,不要命了吗?”
她冷嗤,打开他的手,厌恶似的不想让碰,“你灌我药时,想过我的命吗?”
灌药?
在旁跟随的崔太医听言,拧了几度眉,今早冯榆向他要了一副药,他以为是沅妃有孕皇上不想要孩子,故而他药方开得温和一些,不成想,却是用在这公主身上。
想起这公主上次失子是三年多前,他为她调理过身子,她宫体已然受损,这次,皇上灌药前,怕是真没为这公主想过,有孕本该是喜,月份又大,何况她还不肯医,在大街上乱跑,若是有个差池,保住性命算好,可这之后,要是再想有孕……
沅以素更是愕然,公主有孕,皇上却……
郡府去刑场,很长的一段路。
腹处抽痛,她亦是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走至那里时,已是黄昏。刑场不像晌午的人满为患,已是寂静寥落,夜色凄凉,也无人敢在此多逗留。
一步步踏上刑台,一瞥,邢台到处血迹斑斑,或许是以前的,或许是今日的,尤其那刑架铁链上,更是妖艳鲜红。
行至其下,她拽扶着铁链,血迹侵染指尖,她不信,不信!
捂着疼抽的腹处,她靠着刑架缓缓滑下,手掌撑地,碰到一丝软绵之物,一瞧,她颤颤栗栗捡起。
香囊,她送他的,定情香囊。
那丝线秀着的弯弯扭扭两个字,她与他的名字,抓着香囊,指尖似乎还能沁出血水,是他的血。
他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的吗?
他要教孩子骑马射箭,她教孩子读书写字。
她有了。
可是,又要快没了,汤药的苦味还在喉间残留。
她好想好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可是,他不在,他也不在了。
冥栈容来至刑场时,便是见她这样子,靠着刑架,衣裙遭乱,蜷缩在一堆,似乎还在忍着什么剧痛,皇甫衍在刑台之上,沅以素怕血迹染了衣裙,在刑台下方,刑台上还有一人在她耳边劝说什么,她却全不当回事。
“公主,再不医治,恐有性命之虞啊。”崔太医再三相劝,“公主,让微臣瞧瞧,可好?”
“滚,都给我滚。”她只重复着这句。
性命?
心已死,留着性命还能做什么?
反正什么都没了,她也不在乎。
冥栈容步上邢台,她瞧见了他,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似的,眼中闪了希望的光,“冥栈容,你来了,你告诉我,韩馀夫蒙真的死了吗?我不信他们的话,他怎么会死呢,冥栈容我信你,你告诉我他没有死好不好?”
冥栈容轻吸了鼻,“他确实死了。”
她眼中的光,又暗淡了下去,“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在说谎,滚,你们都给我滚!”
皇甫衍蹲在她面前,道,“解忧,你为别人这样,我也很痛苦。”
痛苦?
他知道何为痛苦?
看着曾经那么相爱之人,步步杀意,次次相逼折磨是痛,骨肉分离是痛,相爱却生离死别,则更是痛!
她禽着轻凉薄笑,看着面前人,“皇甫衍,你知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伤了我你会痛,你说不要担心一切有你,你说你会娶我给我唯一,会护我一辈子,我满心欢喜,天下不容又如何,乱了三纲五常又如何,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人给你了,嫁妆给你了,连命都给你一次了,可是,你给了我什么?你后宫容了那么多女子,为你生儿育女,你是皇帝,一次次用你的滔天权势欺我辱我,对,我是负你,见到你我甚至也有几分愧疚,可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不想与你纠葛,我只是不爱你了而已,你便觉得丢了你的君王颜面,因此要我家破人亡,杀我夫君杀我孩子吗?”
“你说我这辈子到底欠你什么了?欠你什么,你要这样待我?你还要我给你什么?这样折磨我报复我,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么?心里畅快了么?难道你没负我吗?我怪你恨你了么?”
说道最后,她嗓音嘶哑,“可笑,真是可笑,你痛什么?”
他痛什么?
痛你当年与皇后合谋趁他昏迷受伤,却突然弃他去奴桑。
痛你在奴桑轻易忘记与他的一切。
痛你毫无缘由爱上别人。
痛你好不容易回来却要一次次要逃离他身边。
痛你为别人成疯入魔。
这些,他都痛啊,可是你,瞧不见,一丝一毫都瞧不见,觉得这些痛,比不得你受的痛,他就像是自己在矫情造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记得当初那些回忆,逼得没办法了,不爱那就恨,也在为她成疯入魔,还要被她一声声斥责。
你可以不爱他,如今,却不能不恨他。
如若有一天,他死了,解忧,你会这样痛吗?还会吗?
沅以素静静站立,望着刑台之上的那两人,心里似乎有什么翻江倒海,都令她差点忘了,那紫衣入魂的男人是皇帝,拥有万千疆土,无数女人,今夜却被一个女子癫狂至极指责痛诉,甚至眼中还有悲痛欲绝之色。
敢这样与他说话的,唯有那个女子。
她也从未见过,一个皇帝还可以如此容忍一个女子。
冥栈容却是没管他们之间如何情情爱爱的,又如何相互怨恨,只知她那一句,杀了她孩子?
她盘坐的地方,有一团血迹渗出。
皇甫衍对她做什么了?
崔太医却是关心性命忧天,继续道,“皇上,还请劝公主及时医治,这死胎在腹中待久了,有损宫体,更有性命之虞。”
听得此话,皇甫衍知不能再拖了,也不能再由着她任性妄为,不顾性命,虽然很想打晕她,可死胎流出需要她清醒出力,不得已,便想去抱她。
可她却根本不让他碰,不让他接近,非常抵抗他。
一句又一句的,“走开,滚。”刺入他心底。
冥栈容瞟了眼皇甫衍,果真是他做了什么才令她如此疯魔,说了句客套话,“皇上,请恕臣对解忧公主无礼了。”便跨步上前,将她拦腰抱起,又对崔太医道,“麻烦这位太医一道跟上。”
望着冥栈容抱着她下了刑台,他知道,他失去她了,从今夜起,彻彻底底失去,没有爱,只剩下恨。
看着占满血迹的刑架,他苦笑一番,他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他爱她,也恨她的不爱。
刑台上,只独留了一人。
沅以素却觉得那人虽是帝王,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很是伤神,那女子越痛苦,他也痛苦,可他也越心疼那女子,心疼到连抱一抱她,也不能了。
纵然后宫女子再多,他也只唯爱一个,此生再也得不到的唯爱。
她道,“皇上,夜凉了,回去吧。”
他喃喃了几声,“回不去了。”
院落。
冥栈容着急在屋外守候,里头却没有半点动静,静悄悄的,没有哭喊,没有疼痛,即便剧痛无比,她也这般咬牙忍着吗?
直到第二日早晨,冥栈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颐了,步入房中,她大汗淋漓躺在床上,容色苍白,只见崔太医在她面前回禀,“公主,大红已止住,胎儿已诞下,初具形状,是个男孩儿。”
她虚弱开口,“是么?给我瞧瞧。”
崔太医提起抱被,有些迟疑,“这血腥之物,公主还是不见为好。”
“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孩子,这也不可以吗?我都没见过他。”
崔太医禁不住她求,便把抱被弄过去一些,她伸手,正要掀开一瞧,冥栈容是时候挡住,将那抱被推远了些,“还是不看为好,这血肉模糊的,我怕你一辈子都忘不掉。崔太医,拿出去好好处理。”
崔太医很是赞同,这丧子之痛,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承受不住的,何况,公主还是两次。
眼见崔太医离去,她却无能为力,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冥栈容擦了擦她眼角汹涌的泪滴,越擦却是越止不住,第一个孩子死于枭鹰羽,因为皇甫家夺冥家大权之恨,不想她诞下皇甫衍之子,第二个,却是死于皇甫衍之手,也不想她生下他人之子,那一群人啊,真是一个个的,不把她当有血有肉的人看。
他竟然也有些心疼的抱住她,“没事了,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