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怀乌
怀乌。
有多少年没听见了。
林月茹将上涌的情绪压下，偏过头，迎上女儿平静柔和的目光，好似她只是话提此处，话赶话的一问。
可知女莫若母，她怎能看不出她掩藏起来的那份小心翼翼。
“离开这么多年，怀乌，也不知道变得怎么样了，和当初应该已经不一样。”林月茹感慨了句，话锋一转：“云城很好，现在你的家庭，工作都在这里，妈妈只想待在能看到你的地方，不想回去。”
那如果我想回去呢？
林璀璨担心提及故地，会让她难受，问出话后就一直紧盯着她的面部表情，见她面上的笑分明淡了下来，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不急。
已经能够不抗拒提起，慢慢来吧。
恰好门解锁的声音响起，林璀璨自然地转了话题：“是王阿姨回来了吧？”
“应该是。”
吃完饭，离开丽人湾已经快七点了。
公司的事务，她在飞机上已经处理了一部分，剩下的不怎么要紧，原本是打算今晚宿在丽人湾的，但提起夜星光是她没料到的，怕让她母亲起疑，她只好打消了住一晚的想法。
这会儿倒是有点漫无目的了。
林璀璨踩下刹车，看着前方还有六十多秒的红灯，思绪不禁有点飘。
想起下午和李婉的谈话，想起母亲，又想起怀乌，莫名的有些烦。
后头突然响起一阵汽车喇叭鸣笛声。
林璀璨扯回思绪，才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绿灯了，许是见她久不动，后面的司机才按喇叭滴她。
抬手挂了下档，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光，手打了圈方向盘，改朝右开去。
当车开进市中心医院的停车场，林璀璨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竟然来了医院。
缓缓吐出口浊气，拔了车钥匙，顺手解了安全带，拉开车门下了车，临关车门前开了后备箱。
高跟鞋不方便开车，所以她总在车上备了双平底鞋。
市中心医院作为云城最大的公立医院，占地面积极广，光停车场就有好几处，好在他也知道自己地大容易让人绕晕，路标弄的很齐全密集。
林璀璨借着路标的指引，又多认识了一条通往住院部的路。
此时的住院部内灯火通明，一楼大厅的护士站前排了个大概五六人的小长队，头戴白色护士帽，身穿同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边同患者家属交谈着什么，边动作极其流畅快速地翻开蓝色的文件夹。
林璀璨收回目光，朝电梯走去，电梯停在四楼，等了一会儿电梯才下来，走进去后，有个人喊了句“等下”，小跑着进来。
就等了这一下，变成了多等了好几下。
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人，等彻底关上时，原本宽敞的电梯已变得逼仄。
电梯数字键亮了一排。
走走停停，到后面又只剩下她一个。
和一楼一样，七楼也是灯火通明，自然的白色光线洒满一整条绿色地面的长廊，但和一楼又不一样，七楼很安静。
电梯一出来，左侧就是护士台，值班护士的小姐姐看到她，站了起来，说话轻声细语的：“你好，你看谁？”
林璀璨回头，声音浅浅：“我看望710病房。”
“那麻烦你登记一下。”护士小姐姐说着低头，从桌上拿出一个展开的蓝色文件夹放到台面上，上头夹着张访问登记表。
林璀璨拿起笔，闲聊一问：“之前不是不用登记吗？”
“还不是因为隔壁省一家私人医院。”护士手随意撑在原木色的桌面上，放松身体，语速平缓道：“一名昏迷多年的植物人突然怀孕生子，后来一查呀，才发现是一个男护工见色起意，对她那样，简直是畜生。那警察在查这件事的过程中，发现那家医院管理过于宽松，那个男护工被抓后，医院也被停业整改了，这事给我们院长敲了个警钟，所以现在不是病人家属来访都要登记。”
“这样。”林璀璨把笔放下，同她对视：“填好了。”
护士低头看了眼，“好的。”末了夸了句：“你字很好看。”
林璀璨：“谢谢。”
护工听到开门声，扭头一看，待看到是林璀璨，憨厚老实的脸上扬起一抹笑，热切打招呼：“林小姐，你又来看李先生了。”
林璀璨轻“嗯”了声，头微偏，视线落向病床床头。
男人双眸阖着，头发长长了些，不是寸头了，年复一年的沉睡，尽管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照料，曾经的温润的面容还是变得枯槁，瘦的脱相，面色透着惨败的灰白，毫无生气。
“那林小姐你和他说会话，我去把今天换下来的病服洗了。”
“好。”
林璀璨走到病床前的那把椅子坐下，眼底的淡漠渐渐消融，眸光熠熠，嘴角微翘：
“群星哥，我又来看你了。”
“你手怎么看着又瘦了些，我很怀疑，你这手还能拿得动笔吗？算了，我还是帮你按按吧，活动一下，不然你该钝了。”林璀璨说着拿起他放在被子上面瘦骨嶙峋的手，替他活动腕骨：“我前几天去福建分药厂考察，本来以为再回来都可以过年了，但是很不凑巧遇上了暴风雨，说是可能要来台风。我当时心想，惨了，今年不会要过一个异地年吧，但是夜星光也去了，那个笨蛋还摔进田里，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你要是看见，想来应该会觉得解气，不过他发烧了，然后爷爷就派林峰把我们都接回来，我的异地年也就取消了。”
“今天爷爷找我谈话，他让我在公司给夜星光安排个职位，让我管管他，磨一磨他的气性。”
“你说我应该怎么磨一磨他的气性呢？”
“你倒是很会偷懒，自己在这里睡，害得我连个商量的人没有。”
“说起来都怪你，之前老是把我周末的时间占了，害得我都没有时间去交朋友，你睡着了，我才发现，这么大一个云城，除了你，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如果你不想我怪你，就早点醒来，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群星哥，我有点想怀乌了。”
“新年得回老宅吃饭，我应该没时间来看你。”
“又得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群星哥。”
“我又替你守了一年的公司。”
“如果你睡够了，就醒过来吧。”
“这样我就能回怀乌了。”
……
外界都道她出身贫寒，确实没有说错，她出生自华东地区的一个偏远小镇——怀乌镇的下辖怀乌村，因村盛产乌石，一整个村都是乌石房而得名。
虽说是偏远小镇，但怀乌是粮食与林业大乡，茶叶资源亦十分丰富，每年都能向其他各省输送大量的茶叶，且那边多茶园，林园，也有不少旅游景点，因此也算得上是一个富庶的小镇，也是有不少富人在其中，但这种小地方的富与夜家相比，说贫寒也不算太过。
她父亲没去世前，家里虽不富有，但在村内也算不得贫寒。她的父亲是个包工头，经常在外跑，母亲则是采茶女，每年茶叶盛开的季节，便踩着自行车去隔壁的茶垅村采茶，一家三口住在父亲从他父亲那儿分来的乌石房里，日子过得也算幸福美满。
直到她父亲底下的一个工人因脚手架不稳，从架上掉下来，抢救后落下终生残疾，她的父亲承担了这场事故的一半赔偿。一个月后，因走神踩空，从高处坠落至钢筋堆，钢筋插肺而过，当场去世。
父亲的离去，对于她的母亲而言，不是一场滂沱大雨，而是清晨空荡的餐桌椅，是夜晚不会再被推开的门，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是周围人每次的提起，内心都会下一场暴雨，无人知晓。
怀乌，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与情感。
她的母亲不愿触景生情，也不想耽误还有一年就要中考的她，将她寄养在茶垅村的姑姑家，连同那笔不多的赔偿金。而后，独自离开了怀乌。
姑姑没有对她不好，只是每当看着表弟与姑父姑姑闹时，她总会想起她的父亲母亲。
她渴望与母亲见一面。
中考结束后，她不顾姑姑的劝阻，跟随班上同学去了一家罐头厂打工赚钱。
那工厂环境简陋，住宿更差，走廊常有肥硕的老鼠窜来窜去，宿舍内蟑螂更是家常便饭。
但想见母亲一面的渴望压过了一切。
林月茹虽然在外面，但是每个月都会打一通电话回来，半年前的那次通话中，她说换到云城的一户人家做保姆，最近的两次通话中，经她不动声色的套话，了解到那户人家是云城当地的富商，做制药生意的。
结合这两点，果真叫她在网上查到。领到人生中第一笔工资后，她毅然踏上了去云城的路。
但夜宅太大，司机把她在大门放下后就走了。她背着个粉色的书包，漫无目的地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小道上，周遭栽满了许多不知名的树。
更远处还有一片芭蕉。
这不像个宅子，更像个庄园。
“喂。”一颗石子砸在了她的书包上，伴随着道清亮的声音：“你来这里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