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又闻浮尘曲
雨过天晴，傍晚的光辉透着一丝凉薄气息，无意间拨动敏感者的神经，生发朦胧的情愫与感慨。一家老酒馆的门前，年轻貌美的老板娘故意卖弄风骚招揽客人，形形色色的路人抛来或鄙夷或挑逗的目光，然后径自离去。
街上没了人，老板娘掐着腰倚在自家酒馆墙皮掉落一地的墙根处，犹豫着是否该关门大吉。视线从如血的夕阳转移到街道拐角，蓦地精光闪烁。
“小哥，进来喝一杯吧？”
艾德蒙斯木讷地抬眼看去，一个浓妆艳抹身姿婀娜的女人在对他挤眉弄眼。
“自己家酿的米酒，进来尝一尝吧。”老板娘又在盛情邀请。
摇摇欲坠的招牌上面掉下一块油漆，从艾德蒙斯的眼前飘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然后仰头看一眼，不等老板娘化解尴尬，他就抬脚迈进了老旧的推拉门。
二十年来，他从不喝醉，养父说，他的气质适合做一个绅士。因此，他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绅士。今天忽然发现，他不乐意做绅士了。那要扮演谁？
老板娘起初见客人上门还眉开眼笑，后来隐隐露出担忧神色。“小哥，好酒不怕晚，您明天再来喝吧。”
艾德蒙斯挥一挥麻木的胳膊，桌上酒瓶倒落一片，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满上！”
老板娘一边倒酒一边劝道：“小哥，有心事啊？喝酒是压不住心事的，只会将它泡发，然后酿成一壶浊酒，往后每每想起，全是醉意。”
“什么？”艾德蒙斯红着脸，呆滞地看她，“什么意思？”
手中动作略一停顿，“我说，今天天气好，我去酒窖里面搬出镇店之宝，让你喝个痛快。”说罢，老板娘逃似的转身掀开帘子去后面拿酒。
艾德蒙斯朦朦胧胧地看到橱柜上摆放一张情侣照，女子笑得分外开心。还没等他用酒水泡晕了的大脑想明白，眼前落下一道人影，正好挡住他探究的视线。
“喂，小兄弟，挡着我了。”艾德蒙斯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抱怨。
“生逢乱世，没有人会为你的不幸买单。”压低连衣帽的少年声音嘶哑，似乎受过创伤。
声音入耳，却如杂音。艾德蒙斯努力地集中精神去看他，结果依然有五个重影。“说什么呢？”
“我以前很崇拜你。”少年又道。
艾德蒙斯笑着喝完最后一口酒，然后呛着了，咳嗽到喘不上来气。
少年为他拍着背顺气。
艾德蒙斯好像睡了一觉，再睁眼一切如旧，少年陪着他沉默。过了一会儿，艾德蒙斯又转过头来，眼睛盯着他，又好像盯着他身前的一束纯白的插花。
“你知道吗？我以前被男人调戏过。”艾德蒙斯双眼迷离，不知神游何处。他舔了舔下巴，继续说道：“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几乎想不起来了。刚才却想起了。坏人的样子记不清，但是恶心的感觉还黏在我的手上，胳膊上，腿上。”说着，吐了一地。
少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等他吐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艾德蒙斯一口气喝完，还对之前的话题意犹未尽。“嗯，不恶心了，哥哥救了我。他把坏人打倒了，不对，坏人把他踢倒了，不对，他受伤了。”艾德蒙斯语无伦次，“哥哥受伤了，手臂上留着疤，他说那是他勇敢保护我，爱我的证明。”
“哥哥太爱我了。然后，他被我害死了。”艾德蒙斯笑出眼泪，“你说，为什么付出一切的人总是遭遇不幸？谁特么说上帝公平，我废了他！”
少年目光如水。
“你是不是嫉妒我？你就是嫉妒我！”艾德蒙斯撒起了酒疯，揪住少年的衣领呵斥。“你嫉妒我有哥哥保护，你就带走了他，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我要让哥哥揍你！哥哥揍你，你就老实了，哥哥就可以回来了。对，哥哥可以回来了。”声音开始哽咽，“哥哥呢？不是回来了吗？他在哪里等我？我要去找他。”
似乎头脑清明，艾德蒙斯心中坚定一个念头，“对了，我要去找我哥哥。”然后又自我否决，“找不到了，哥哥死了。”
“你知道吗？我哥哥是一个老好人，他总是愿意替别人着想，他眼里没有自己，总爱做一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说他是不是傻？他怀疑孤儿院有地下交易，跑去报警，然后呢？他救了那些孤儿吗？没有！连他自己也没了！让他多管闲事，他就是这么善良得过分，善良得愚蠢！可笑！”
发了一通无名火后，艾德蒙斯好像高兴起来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颤巍巍地踩着凳子拿下来，吹掉一层尘埃，跃跃欲试地拨弄琴弦。“小子，你有耳福，我可是著名小提琴家，最年轻的小提琴家。”平时的谦逊早就抛掷九霄云外，现在的艾德蒙斯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然而，当他奏响第一个音符，那个舞台上的王子似乎还活着。淡紫色的蔷薇花在他脚边盛绽，而王子并不开心，他失去了最心爱的一朵花，彷徨许久，他心灰意冷，早早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红色席卷蔷薇，淡紫被覆盖。
你经历过绝望吗？
你尝试过重生吗？
当王子再度苏醒，他的眼中一片血海。
“哥哥说，这首曲子最好听。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是专为他谱的曲子。”艾德蒙斯爱抚着琴弦，然后出乎意料地将小提琴往地上一摔。“我要报仇！我要成为变异人！”
少年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这么久，终于接上了自己的上一句话。
“没有以前了。”说完，少年俯身贴近艾德蒙斯白皙的脖颈。
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血腥气息，桌上那束插花在灯光里晕染成深沉的红色。
年轻的老板娘抱着墨兰陶瓷酒瓶回来后，已经空无一人，唯有折断的小提琴还在回响着浮尘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