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排插
隆冬三月,天大寒。
梁叔在挤挤挨挨的小平房里吁出了声不长不短的气,震碎了门外余青的一叶银杏,带着点霜花就这么不甘不愿的从树丫上坠了下来。
剔透而厚重的冰依附在窗上,也封锁住了被蛀蚀的木门,寒气从房顶上灌下来在日光里宛如横空的白绫。梁叔裹着浆白的棉衣,恨不得贴在渐渐散退温度的电子暖炉上。他的后槽牙咯噔蹬的互相磕碰着,觉得今日出奇的冷。
电子暖炉的排插坏了,整个房间的暖气都皱缩在一处,胳膊腿都不得任意屈伸。他赌气似的将棉衣裹的更紧,拉开门,一股携着冰刃似的强风迎面扑来,好像要斩碎梁叔脑中煽动已久的罪念。
村口的小卖铺里,那个他物色良久的排插依旧稳当的挂在铁钩上,起码今早还在。
他仍在懊恼,当时洪奎就那么笔挺的站在排插旁,一动不动,严防死守。看得见摸不着的觊觎之物愈发涨大梁叔发面似的念头,他差点得手,就因为半路杀出的洪奎,挑东西能挑恁久?
除非,他和自己报以同样的目的?不知何由这样的念头在梁叔的心里腾起。
梁叔将自己左顾右盼神情飘忽时的情状自然代入到洪奎身上,愈发觉得这小子贼眉鼠气。他兴奋的踏碎了地上被雪掩实的干草,如果是同类,那么当时的自己在他眼里同样是刻意又碍眼的存在,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在小卖铺里正面交锋。
果然,当梁叔撩拨开那帐隔绝天寒地冻世界的棉帘时。他一眼就望穿洪奎那畏怯的眼波,那掩藏在慌张里的原始野性。
“啊!梁叔你也来了。”洪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也”,如此生硬尴尬的字眼啊!
“是嘞,巧啊!”梁叔瞥过洪奎,用参透一切的犀利言辞回应。
他故意站定在洪奎身旁,寸步不移,窃笑着用余光打量洪奎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的无措模样。梁叔冷哼一声,企图将这小辈逼走,胜利在望。
梁叔装作不以为意的模样四处张望,忽而,右侧货架上方仅剩半袋的白糖落入梁叔精亮的目光里,他心痒难搔可深知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梁叔旋即回头,便遭晴天霹雳般杵在原地,仿佛又坠入那锥心刺骨的冷窖里,冷风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原本挂有排插的铁钩如今只闪着空荡锃亮的光,洪奎也早已不见踪迹。梁叔自觉着脸上身上烙下了火辣辣的巴掌印,热潮从他的气管里烘散而出。
他失魂落魄的挪不动步子,有人闯入他的领地夺走了自己的所属之物,虎口拔须!梁叔气势猎猎的追出去,无垠的雪色亮成一片,深浅不一的脚印是洪奎仓皇逃窜时留下的唯一线索,与梁叔来时的脚印汇成一线。
梁叔知道足迹的指向并非通往洪奎的家,他更鼓足士气的阔步朝村西星星散散的土坯房走去。
耷拉在房顶上的疏松黄草已经被浓烟撩黑,土星子像染了墨的梅从房檐上旋然而落。梁叔透过窗向黑咕隆咚的屋内瞅,冷气一点点缩进他的鼻尖。
洪奎家没人!
梁叔心中的热浪打了个璇儿让他一激灵,他旋即抄起地上一块儿哇凉的石头向玻璃窗砸去,天寒地冻,连玻璃震碎的声音都钝重了起来,像哑而不响的炮仗。只有村里最机敏的狗为这轻微的响动声嘶力竭的狂吠。
“贼娃子!”
梁叔颤抖的嘴角伴着丝热辣的腥气,冷风从破裂的窗柩大股的灌入室内,被虚弱的暖流烫出袅袅白烟。占领上峰的冷气很快挟持了整间屋子,梁叔留下一抹快意的笑容,扬长而去。
银装素裹的山涧里久久回荡着梁叔宛如梵音的歌谣,鹅毛大雪好像隔绝了世间一切的杂质妄想将纯粹归还予大山,可是还是有什么东西冷不丁的溜了进来。
一条大路中间窄两头宽,冤家相逢在所难免。
当两人视线相撞时都被一股热辣熏开了眼睛,梁叔别过头,大雪早已融在他烧红的脸上,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他眼看着洪奎向他仓促点头示好后,逃似的跑开了。
梁叔解开衣襟上的一枚纽扣,好让蒸馏过的热汗散去些。
到家门口时,一苗从开裂的地沿探出头的半青豆芽撞进了梁叔的眼窝,他惊怪的蹲下身去打探这倔强的生命,这冲撞隆冬腊月的芽。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护在那娇小的身躯上,舒展了眼角的丘壑。
梁叔起身,当视线聚焦在门槛上那惹眼的白,顿时浑身颤栗,热气腾身。他左顾右盼,风声在窃窃私语,他挪步靠近那抹晃眼的亮色,音倦声哑。梁叔用松弛的手掌托起这精巧的排插,捂在心窝子里,复拿出来珍视两眼,细细摩挲。
躺在一旁的纸条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大字:
“叔,年前俺借恁半斤肥怕是还不上了,去恁家串门时看排插坏了,特地来送给恁,希望不要嫌弃。”
梁叔感觉有股热溢出眼眶又被冷风死死冻成晶亮的网,他颤颤巍巍的扶住门沿坐下,像孩童委屈而不敢作声时闷声呜咽。小卖铺每次结账时附赠的糖果闪着绚烂的彩光,就这么安静的压在那张字条上。
梁叔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咸腥气渐渐消融。他用模糊的双眼望着漫天纷扬的鹅毛大雪,他知道:
今夜暖炉烘出的热气再难氤氲出一份酣畅的甜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