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蝶衣
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将那件事彻底掩埋，我希望时间能让我解脱，可它却如同梦魇把我从每个侥幸的夜晚唤醒。在那裹满记忆的气泡中，自己是如此的无知而又残忍。
那件事发生时，我还在读六年级。中学以前，我就读于一所乡镇里的小学，学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老师也很少，没有人愿意窝在这小地方，仅有的老师什么都教。
李先生不一样，他只教语文，也不准我们喊他老师，只能喊先生，在这所小学里很是另类。据说李先生年轻时是某大城市的名牌大学生，教学水平很高，但却在中年之时来到我们这小地方，不知为何便不走了，如今已有十多年。
可能是出于爱才，对于李先生的种种独特之处，校长从不过问，还给他提供了学校旁的一栋小房子。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那件我不愿回首的往事，至今我每次返乡路过小学，都无法控制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李先生很喜欢戏曲，语文课经常给我们介绍一些戏剧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天，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李先生在台上激动地讲述着《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们的伟大，但对六年级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同学们并没有很大的反应。接着李先生会反应过来一般，尴尬地一笑，继续讲起课来。
与其他同学不同，我暗暗记下这几部剧，从书店里买回家细细品读，这是我的秘密，是我自以为和李先生隐秘的连接。李先生是一个孤僻的人，并没有什么朋友，平常放学后从未看到他与同事有什么娱乐活动。先生愈神秘，我对他的兴趣愈浓厚。
一天晚上，我决定偷偷去李先生家去看看。这种偷窥性质的想法让我稍稍害怕，却也有掩藏不住的兴奋。
李先生所住的房子，藏在学校的后面，在一片小树林之中，很是僻静，平常少有来往。这是栋老房子，听老师们说是学校最早的校长所建并居住，后来也住过其他人，不过到了今天，实在是显得破旧，又没有什么邻居，便没有人愿意住在这，直到李先生来到我们学校。
那天晚上，我揣着狂跳的心脏，来到了学校后面，进了树林。我仍记得那天树林的景色，天上没有云彩，惨白的月光直直撒在树林中，自己的影子与地上的树叶重叠在一起，只听得见沙沙的脚步声。
我轻轻地来到屋前，屋内亮着灯，看样子李先生在家。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窗户是老式花玻璃，关着，无法看到屋内的场景，我只得屏着气，想听听里面的声音。
才竖起耳朵，我的心脏便仿佛猛地停了下来，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
里面竟然传来女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我何尝不熟悉屋内飘来的这些句子，这不正是我所读《牡丹亭》中的戏词么？可是这为什么会从一个女人口里唱出，还是在李先生的屋子里。
“是那处曾相见，想看俨然，早知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吾爱，我只能和你在这夜里相聚…”李先生剩下的话我没有再听下去。我悄然离开了小树林，心想，李先生原来并不如大家所传那般深情，还不是与人深夜偷欢，如此遮遮掩掩，想必不是什么好女人。
那天过去之后，我对李先生的喜欢虽骤减不少，然而，对于那晚呆在他屋里的女人身份却好奇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好几个晚上我都偷跑去李先生屋旁，想一探究竟，无一例外，屋内每次都传来李先生与一女子唱戏以及交谈的声音，但我从未看到那女子的面貌。
有一次，我甚至一放学就去偷藏在李先生屋旁守着，眼看着先生进屋后，直到夜晚里面女人声音出现，我都没有再见到有人进去。而且每次两人交谈声出现之前，都会听到类似于衣橱打开的咯嗒声。
这可奇了怪了，难道是里面挖有暗道，就藏在衣橱之下？还是这女人一直藏在李先生家里？李先生与这女人是何种不可为人撞破的关系？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这无端好奇，亦或是愿意亲自向李先生询问，可能也不会酿成当初那番大错吧。
在经过多次观察之后，我坚信李先生屋子里有古怪，不论是地道也好，藏有女人也好，关键点就在那屋子里。一旦有了这个发现之后，上课也专心不了，我心里就像爬满了蚂蚁，痒得慌。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李先生屋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机会意想不到地来了，这天，李先生有点发烧，去镇上的诊所看病去了，下午给我们代课的隔壁班老师向我们宣布。于是我谎称肚子疼，请了假从学校里溜了出来。
我抓紧时间来到了李先生屋前，前后小心翼翼地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了屋内没人（看样子屋子里并未藏人）。
这时，我被一件事难倒了，门是被锁着的！我根本进不去。我走到窗户前，花玻璃窗仍然紧闭，我尝试着一推，竟然开了，我发现这窗户是坏的，原来我一直有机会可以偷看到屋内（真是讽刺，如果我早早发现了真相，结局想必就截然不同了）。
这窗户很小，正常成年人无法通过它进入屋内，而我一个小孩子，刚好能够爬进去。我进了屋内，所在的房间应该是李先生的卧室，四周很朴素，一张床靠着墙，旁边是一张书桌，床对面是一架书柜，书柜延伸到墙角则是衣橱。
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这墙角的衣橱必定就是秘密的终结，让我在这衣橱里发现一个小小的地道吧，让我把李先生温和外表下那不端的事实揭露出来吧。
我走了过去，慢慢地打开了衣橱。
大失所望！
并没有什么地道，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几件普通衬衫挂着，还有一个木箱，我带着失落的心情打开了木箱，里面竟然是一件鲜红的戏服，这箱子里妖艳诡异的戏服，有着摄人心魄的美。我只看了片刻，便有陷入之感，赶紧关上箱子。
喜爱戏曲的李先生自己收藏了如此精美的一件戏服，为何他上课时从来不曾告诉我们。
此时的我心里并未疑惑此事，更多地是无来由的烦闷，我无法解释这整件事的来由，那女声的来由，这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所有的旺盛精力都仿佛一拳打向了棉花，整个人绵软无力。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件事，是幼稚的恼羞成怒吗，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承认那时的自己更像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魔，残酷至极。
我竟然拿起书桌上的剪刀，将那鲜红的戏服，那精美绝伦的戏服，划得七零八落，像道道鲜血染红的伤口。把那戏服塞回木箱后，我赶紧从窗户爬了出去，带着罪犯般的心情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我心中充满了恐惧、紧张、兴奋。我想象着李先生晚上回到家里看到那破烂戏服的样子，愤怒的心情会在他那温和、波澜不惊的脸庞留下怎样的痕迹？
他会和那神秘女人大吵一架么？我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进入了梦乡。
关于女人的谜题，诸位可能已经猜到了些许，这世间少有的奇诡之事竟然就这样发生在我身边。
不管如何，我将要把所有谜底都告诉诸位，虽然这只是我后来的猜想，但这件事除此之外别无它的解释了，因为它已经得不到真正的验证了。
不知诸位是否了解，这世上，竟有人会因为某种原因爱上一种特殊物品，这种奇怪的癖好很是少见，很不幸，李先生就是这类人。
从种种现象来看，他所爱之人或者说物无疑是那件戏服，我不知道他年轻是否有心上人，又遇见了何种事，但是我可以猜到，在他得到这件戏服之后，便被这魅惑人心之物，夺去了心魄。
他至今单身的原因，并不是他无意寻妻，而是他早有深爱之物啊。
我怎么能相信，李先生竟会爱上一件戏服，在那无数个夜晚，他竟然会和一件戏服倾心相谈，在那花玻璃后，难道他正穿着那诡异的鲜红戏服在镜子前用女声唱着千古的戏词吗？
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深陷其中的李先生是在体验何种如同噩梦的快乐啊。
我是一个杀人犯吗？虽然我永远不可能会被认为是凶手，从任何角度来说。但我仍时时拷问自己，我是一个杀人犯吗？
在剪破戏服的第二天，李先生并未来上课，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那天，李先生的屋子里围了很多人，从未有那么多人。同学们都跑去看了，我不敢去。
李先生自杀了。
据人们说，他在自己房间里上吊了，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鲜红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