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黄泉也内卷
云如枯骨向下延伸拖拽住人们的衣领，天地间仿佛被笼罩在橙色的火光里，严密紧俏不留一丝缝隙。
有人慢慢伏下了头，干枯的身体飘落在这片寂静的钢铁丛林里。
王頔从昏睡中觉醒，潮湿阴冷的风灌入他的胸膛，周遭流水潺潺。他猛然坐起惊异的望着眼前往天际漫延的浑黑，这片广阔流域活似世间的坟墓，在宇宙倾泻的墨汤里蚀开了巨大的豁口。
借助微弱的光线，他终于看清立在流域前的木牌上刻着两个大字：“黄泉”
他又恐又惊：“黄泉？这是往生者才来的地方。”
“这里是黄泉之滨，命运的归宿。”姗姗来迟的孟婆玉指掩唇，似笑非笑的解释着。王頔想起自己紧闭双眼前那橙色的天幕，默默不语。
“逝者可在此为来世的自己求姻缘，赎余罪，铺财路，签人道…”
孟婆的红指在黑色的空气里燃烧，然后远远的划开一团绮丽的烟火，绯色的唇瓣一张一启：
“然后，心无杂念的步入下一尘世。这算是黄泉的馈礼。”
“欢迎来到黄泉购物中心！”
此刻孟婆化作礼仪小姐的模样对着王頔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黄泉购物中心与人间的购物商场别无二致，它甚至更为富丽堂皇，像是古堡和现代商业机构的综合体。
摸不着头脑的王頔举足无措，只得在孟婆的带领下穿越人潮，他不由得震惊在人间商场的时候尚未见识过如此热闹的场景，男女老少摩肩接踵，甚至还有未成形的婴孩虚弱的浮在半空。
“人们可以用前世积下的德购买来生的物品，比如容貌、天赋、才能，积德足够多甚至连出生的家室都能够选择哦~”孟婆向王頔露出清爽的笑容。
“积德?”原来人们常说的前世的德是后世的福是有据可依的，王頔不由得这么想。
可惜他这一生碌碌无为，因年轻气盛而干过不少小偷小摸的勾当，德没积多少，牢饭吃到饱。况且自己生前犯下的一桩罄竹难书的大错，罪孽深重。
对于转世投胎的赶路钱，老天对他也爱莫能助吧！
王頔愧疚的摸出衬衫里的六元钱，六元在黄泉连碗孟婆汤都买不起，王頔失魂落魄以至对来世的憧憬都幻灭了。
“没关系哦~还不知道来生是牛是马呢。”孟婆再次露出鼓舞的笑容。
“啊？转世投胎不一定当人？”王頔不由得大为震惊。
“是呀，投胎通过抽签决定。有的人腰缠万贯却没有抽到人签的运气，下辈子或虫或兽。喏~看那边！”
王頔顺着孟婆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衣装阔绰的油头大叔正手捧千金在抽签处痛哭流涕，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让人看的十分揪心。
王頔在孟婆的鼓动下也抽了一签，本来对一穷二白的自己毫无信心但是当签面上显现“人”字时，他松弛的心弦再次紧绷充满韧劲，在周围鼎沸的祝贺声中，抽到“虫”签的油头大叔伤心欲绝的走开，逝者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王頔从喜悦中隐退出来，成为人也乏善可陈，没有钱为来世的自己买装备，又注定是平庸的一生。
他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心中五味杂陈，直到看见橱窗前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那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焦。
“还好吗？”王頔亲切的蹲下身问候，冒尖的细小胡茬也随着嘴角向上舒展着。
男孩瘦小孱弱的身体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他好似蒲公英般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向未知。男孩指了指橱窗上的棒球露出无限伤感的神情。
“我想买棒球天赋，可是连一分钱都没有。”男孩的声音虚弱无力却又有股坚强的力量，让人怜惜不已。
王頔看着两千五百元的标签也默默叹息，自知无能为力后便转移了话题：“就你一个人吗？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自杀。”男孩平静的说着。
王頔一愣，自杀在黄泉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何其大的勇气注入到这瘦小的身体里让他做出对自己如此残忍的抉择，这样的年纪应该沐浴春光在操场上奔跑，和同龄的孩子追逐打闹，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而不是…他不忍多想，只默默注视男孩眼中隐忍的泪光。
在男孩的追忆下，王頔身临其境的目睹了一切。
小智生前得了无药可医的重病，靠着药剂延续着生命，而那高昂的医药费像庞然大山般压在这普通工薪家庭的房梁上，使其随时都要轰然倒塌。小智的父母不堪重负精神几近崩溃，每日为了如何凑齐手术费而争吵不休。
年幼的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睛在一天深夜久久注视因劳累过度而陷入梦潭的父母后，用泪水沾湿的小手摘下了自己的氧气罩，痛苦不堪的离开了留恋的人世。
王頔转过头抹掉了悬而未落的泪水，语重心长的说：“来世会健健康康的再遇见他们的。”
小智郑重的点了点头，好像对此也深信不疑。
听完小智的讲述，王頔想起生前自己唯一挂念之人，田姝。
王頔生前锋芒太盛，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示人因此招致太多人的嫌恶。健康的麦色皮肤总是被他人的拳头揉捏成各种青紫色形状，因此往复医院也是稀松平常。
就是在那个普通但天气刚好的日子，一位紫罗兰般轻盈摇曳的女孩错不及防的飘落在他的心河上。
医院里消毒水和颓败的气息冲的让人头皮发麻，王頔护着自己刚打好石膏的伤残手臂踏上天台，一瞬间干燥的空气抽干他的肺腑，饶是一阵目眩神迷。
“天气真好，不是吗？”那声音带着一股清香向他拢来，天地间的水蒸气骤然集聚像口腹空空的巨兽蚕食他的脾肺，空气瞬间变得湿润无比。
他转过头，从前凶戾的目光一瞬间就柔软了下来。但那微不可觅的细节还是被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察觉出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女孩秀丽美好的脸庞和像被泉水浸润的嗓音，是世间的不可多得，王頔这样想着。
“从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觉得我们很相似。”
女孩温柔的眼睛直视王頔的内心，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赏，女孩说的相似，让他觉得荣幸。
他们在灼热的阳光下对视，好像所有的话语被艳阳吞没了一般，良久后王頔才回过神来，抱歉的笑着：“太阳太晒了，要回去吗？”
就这样从此以后的每个瞬间王頔都这么自然的推着田姝的轮椅，他们相约出席盛夏每一瞬间的落叶与蝉鸣，见证时光淌过所有的痕迹。
就在他们感情持续升温时，苍天对他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那天王頔手捧田姝最喜欢的风铃花站在她的病房前，浑身僵硬大气难喘。
他的耳朵在狭窄的走廊里异常夸张的一紧一扩，剜出那些细小而恐惧的声音：
田姝的父母为了供养不成器的儿子上学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铺成了平坦的路，再也拿不出一分一毫为田姝治病，田姝的母亲哭的泣不成声祈求她的原谅。
田姝还是那么温柔，风碾过她的声音飘在他的心上。王頔双眼通红拳头紧攥，在心里怒斥命运的不公，世界上最好的田姝，不该遭受这样的境遇。
傍晚风声大作，雷霆滚滚。
倾斜的黑色云层像一面面刀锋般向王頔拢来，自助取款机的光亮在浑黑的夜色里宛如异界巨蟒吐出的信子让人毛骨悚然。
王頔观察那个女人很久了，她小心翼翼的将刚取出的钱款装进背带，敬小慎微到仿佛那些脆弱的纸币驮起了一个人沉甸甸的生命。
女人从自助取款机中走出来脱离了监控范围，王頔紧跟着脚不住在雨地上打滑的女人。他压低帽檐余光瞥向路边年久失修的摄像头。
就是现在！
王頔像疾风般从女人身后扯过装满现金的钱袋，女人来不及防备重重的跌倒在地，鲜血蜿蜒着流入下水道。她绝望的哀求王頔放过她，那眼神好像动物濒死前最后一丝对人类的哀求。他不忍多看，拎起钱袋发疯似的钻入黑暗里。
女人的惨叫声如同恶灵般不断侵袭他的神经，直至如今。
王頔将抢来的钱财匿名捐献给医院以作为田姝的医疗费用，而自己在警察的追捕下慌不择路的逃跑，从天桥的楼梯滚落失了性命，由此才来到黄泉。
黄泉的白天竟然也是如此明媚清爽，王頔在购物中心的天台上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像要把整个身子都胀满。
“王頔?”空气中弥漫着清香，黄泉的风徐徐吹过。
一瞬间王頔心中的浪花竞相拍在海岸上，折断白色的花骨。王頔转过头，田姝卓然独立。
“你？”王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心情或喜或悲。
“手术不太成功，我还祈祷你长命百岁呢。”田姝给王頔看自己脖子上的平安符，“我刚来这里就买了它，也向它祈祷来世能再遇见你。”
两人相拥而泣，祈祷彼此幸福的两人居然在黄泉相遇，老天这位剧作家时时刻刻都在玩笑人生啊！
然而他们也无法预料交错的人生选择彼此奔赴，之后却仍将迈向轨迹不同的命运列车。
王頔在命运摆渡船的售票口激动不已，只要坐上摆渡船就真的重获新生了，自己与田姝和小智买相连的船票，来世就能再续前缘！
“哥哥！给你看！”小智稚气未脱的脸上无限纯真，他拽了拽思绪神游天外的王頔把一张崭新的照片递到他手上。
“这是爸爸妈妈刚烧给我的呦！我们的全家福~”小智边说边嗦溜着将要融化的冰激凌。
王頔疼爱的摸了摸小智的头，端详着这张照片，不禁想：有人记挂着真好啊，身为孤儿的我，会有人为我烧些什么吗？
照片上的小智身穿病号服，脸上却闪耀着无限生机的笑容，连阳光都为此暂避锋芒。视线左移，王頔收敛起笑容，随之一阵排山倒海的眩晕，尖锐的叫喊声再次侵袭他的脑海，一层红幕隐住他的视线。
王頔僵立，感觉浑身都蜿蜒着裂缝，血液向四处褪去。
“小智，这是你的妈妈？”王頔颤抖的指向照片上笑容温煦的女人，浑身发冷。
阴差阳错，因果报应。
王頔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是间接杀害小智的凶手，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铤而走险抢劫那笔本该是小智的手术费，那么小明现在应该在操场上挥舞着棒球拍，尽情的挥洒汗水吧。
在登陆摆渡船的那一天，王頔迟迟没有出现。孟婆交给田姝和小智一封信，展开信王頔的心绪滑落了下来：
“见信好，
请无论如何原谅我不能同你们一起乘上摆渡船，我的前世留有罪孽，我想在此偿还。
若来世有缘，再续前缘”
王頔送给田姝与小智最后的赠别礼：来世的健康。棒球天赋。
孟婆没有告诉他们王頔如何换来这些礼物，只是远远看着天幕烧下来的地方，有一个背影融合在无限柔和余晖里，流光溢彩。
人间绵延数日的霏霏轻雨冲走了光秃秃的地表上堆积的尘土，风则撩的草木叠青泻翠。
一缕晨光落进女孩一尘不染的卧室里，书桌上的收音机播着某棒球选手的捷报。
女孩用晶莹的玻璃杯拢住了一只褐色的甲壳虫，她注意到这只虫趴在窗沿上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