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个女人
初次见兰婶,是在一个寒冷的傍晚。随着夜幕降临,窗外的北风愈发吹得紧,呼呼作响。我穿着毛衣坐沙发上看书,忽闻有人轻轻敲门,低声唤着母亲的乳名。
母亲打开房门,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门口。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短褂,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皴裂的双手不时往衣服上蹭了又蹭,指甲缝里塞着灰褐色的污垢。
她脸色微黄,眼睑低垂,布满油污的短发梳得整齐,两只老式发卡斜斜地夹在鬓角之上。风一吹过,酸馊的味道扑鼻而来。
见到母亲和我,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紧接着,她麻利地放下两个大水桶,转身拽过一直躲在身后的小男孩,轻柔地说道:
“阿成,快叫大娘和哥哥!”
眼前的小男孩,约摸八九岁的年纪,圆圆的脸,罩着一身宽大的长袖校服,两个沾染灰尘的鞋头,从耸拉到地面的裤管露了出来。
他原本拎着一个红色的小水桶躲在自己母亲的身后,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房里的四周,这时被拉了出来,却还是礼貌地向我和母亲问好。
兰婶回过头望了我一眼,又摸摸小男孩的头,笑容满面地说:“这个哥哥的学习成绩,在咱镇上数一数二,你以后得多向他学习学习。”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见小男孩胸前校服绣有母校的名字,我便和他攀谈起来。似乎被我打开话匣子,阿成变得健谈起来,聊起了他的学习情况和兴趣爱好。
他从兜里掏出一本小人书,送到我的面前,说是母亲从旧书摊买的。只见那是一本残旧的册子,不仅封面少了一角,里面的纸张还泛黄,不时散发出一股霉味。
这时候,兰婶已经装好满满的两大桶泔水。母亲走上前想帮她拎到门口,却惊得她大声急呼:“使不得、使不得!”旋即把手放衣服上使劲蹭了蹭,再伸出来拦着不让母亲走近。
母亲拗不过,便站在一旁陪着她拉起了家常。
兰婶家的情况,我略有耳闻。她是我远亲叔叔的妻子,两人共同养育五个子女。她年轻时在我们镇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叔叔经营着一间文具店,一家七口人的生活也算幸福美满。
可这几年叔叔沾染了赌博的恶习,甚少照顾家庭,兰婶终究无法改变他,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把五个孩子拉扯长大。
他们家的妯娌关系处理不好,兰婶是老实本分之人,可叔叔的哥嫂并不通情达理。虽然兰婶一直忍让,想与之相安无事,可叔叔烂泥扶不上墙,因此难免为了琐事与哥嫂一家大打出手。
前几日,母亲专门备了一个大桶,用来储存平日里的剩菜剩饭。她说兰婶家养了两头老母猪,一天要喂好几顿。她们家粮食有限,便开始挨家挨户收泔水,单单找自家周边的邻居,都喂不饱它们。母亲获悉后,邀她上我家收泔水。
当我还沉浸在回忆中时,兰婶已经麻利地收完泔水,说了声时间不早,便急急忙忙招呼阿成一起回去。
出了门,兰婶挑着两个大桶走在前头,阿成拎着小桶尾随其后。她只给阿成的桶里装了一半泔水,嘱他下楼时扶着楼梯把手。然后,兰婶一边小心翼翼地下楼,一边回头看看阿成。
顺着楼梯,阿成一步一个台阶慢慢挪,可身子依然有些晃。
怕阿成摔倒,母亲让我在后头照看。楼道有灯,但光线昏暗,我隔着一小段台阶,不情愿地跟在他们身后。
正当阿成从第一个楼道口拐弯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没站稳,一个趔趄,手一松,只听“嘭”地一下,是水桶撞击地面的声音,泔水“唰”地溅了他半身。他赶紧半蹲下身子,用手死死攥住旁边的扶手,身上的小人书也“啪”地滑落水中。
这突发的状况,吓了我一大跳。“哎呀,没事吧?”我朝他奔去,几乎与兰婶同时来到他身边。
阿成定定地站着,裤子和鞋子滴着水珠,脚下的泔水淌了一地。他伏下身,捡起小人书,复又蹲了下去。
“都叫你别来了……有没伤着哪呢?”兰婶低声埋怨着,声音带着哭腔,继而俯下身细心察看。
透过昏暗的光线,我看见阿成埋着头,用膝盖夹紧小人书,两手紧握在身前。
“婶子,让阿成上我家换条裤子吧?”
“不麻烦,回家换。”兰婶长长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说。
我还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坐到湿湿的地面上,双肩微微颤动。
借着楼道里的光亮,我凑近仔细端详,一道鲜红的血口子嵌入阿成的手心,赫然映入我的眼里。这时,一股穿堂而过的风,冻得我浑身发抖。
“妈、妈妈,我没事。”阿成依旧蹲着,抬起头睁大眼睛望向兰婶。
听见楼道里的声响,楼下的邻居纷纷打开门,探出头观望,发现酸臭的泔水流了一地,顿时抱怨声四起,对着母子俩指指点点。我们的身边陆续有人经过,也都捂住口鼻,逃也似的离开。
“对不住、对不住了,马上搞干净!”兰婶把阿成拉到一侧,扭头四处寻找工具,却被后面赶来的母亲拦住。
“都弄脏了。”兰婶背靠着墙,声音有点发抖。
“赶紧回家吧,这里我来收拾。”母亲环顾四周,轻轻地说。
兰婶的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背过脸,抬手擦拭着眼角。此时,阿成也靠了过来,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随后,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兰婶一手牵着阿成受伤的手,一手搭在扁担前端,挑起两桶泔水,转身往楼道口走去。
后来的一段时间,阿成仍然跟在兰婶身后,一起挨家挨户收泔水。自从小水桶被摔坏之后,他改背起了书包,里面除了小人书之外,还放着扇子、水壶和雨伞,俨然兰婶的贴身小管家。此后,兰婶的眉毛舒展开了,笑声也多了起来。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发现收泔水的只有兰婶一人,问她才知道阿成转学去了市里读书,以后会长期寄宿在她妹妹家。
我上高中住校后,就很少见到兰婶,放假回家偶尔碰到她,我们就寒喧几句。每次她总会问我学习情况如何,话语中更多是鼓励和赞扬。当问及阿成的学习成绩,她只是简单地评价几句。
那会儿,她把家里的猪卖掉,再也不用到处找人收泔水,而她哥嫂也分了家,往日那些吵闹和争端都不见了。
上大学以及参加工作之后,我和兰婶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前几年,我从母亲口中打听到阿成的情况,得知他高考被BJ大学心理学专业录取,成为我们镇那几年考得最好的一个。这消息不胫而走,在镇上传为佳话。
母亲说,兰婶对这些赞誉,仍然表现得谦恭平和,她总说是老祖先保佑,儿子的运气比别人好一些罢了。
或许,幸运和不幸总会相伴而来。阿成在BJ上大学期间,叔叔突发急病去世。当他匆匆赶回家时,却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难以想象他们一家是如何面对这个噩耗,只记得那一年,兰婶刚四十出头,可听说她之后一直没有改嫁,独自拉扯几个子女长大成人。
那年春节回家,我和母亲在祠堂祭祖时遇见兰婶,她明显苍老了许多,但依然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是经历世事变迁的人。她还是那么健谈和爱夸别人,仿佛别人嘴里的任何事,在她眼里都变成好事。
闲聊中,我们获悉她五个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她退休后专职帮大儿子带小孩,而小儿子阿成大学毕业后移民国外,还跟一个华人女子结了婚。
听完她的讲述,母亲连夸她有福气,生了这么好的儿子。还提及当年,阿成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收泔水的事情。
兰婶淡淡一笑:“你还别说,如果没有这个跟屁虫,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熬下去。”
接着,她谈起了那个冬夜,说阿成受伤一事,对她影响很大。当晚回到家,她哭了一整夜。
“那晚,我想着,自己过苦日子也就认了,可孩子们都还小,我再不争气,这个家就散了。”她说着,眼角又是红了一圈:
“那一年,阿成的父亲去世,我也只敢背地里抹眼泪。后来,孩子们劝我再找个伴,可我想啊,都这么大岁数了,就不想折腾了。”
临末,兰婶打开手机,向我们展示她的全家福,照片上,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五个子女和儿媳、女婿们围着她站成两排。
她显得精神矍烁、笑容可掬,两鬓上依然夹着发卡,尤其是那口白牙,更是增添许多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