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伊斯兰先贤:马注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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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功修

根据苏非主义,人生的最终目的则是追求并达到人主合一。功修者在履行日常宗教功课的基础上,应时时、处处、事事忘我顺命、摆脱私欲,认真、勤奋地从事精神修炼,以求获得功修的效果。可是,他们在精神修炼过程中,特别是在功修的不同阶段,往往会遇到上述的种种无法预料的羁绊、障碍。为此,功修者需要精神导师的指引,才能真正步入正确的功修道路。

《归真要道》分别提出能胜任精神导师者(道长“道长”,《归真要道》有时也译称为“筛核”或谢赫,意为长老。在中国西北地区则称为爷、太爷、道祖、教主、老人家等。)和他的门人弟子(功修者)必备的条件。它提出,作为道长,他的“品格动静”必备的20个条件是:学问、诚信、才智、输舍(施舍)、定见、守分、志气、恩顾、担待、行恕、贤性、克己、仁慈、托靠、顺命、情愿、尊重、从容、定心、威严。伍遵契:《归真要道》卷三,第十篇“道长品格动静”,第12—13页。作为道长的门人弟子,为能长期侍奉、相伴道长亦应具备20个条件。这些条件是:讨白即“忏悔”、清廉、僻静、信心、计较、忍耐、戒争竞、饶勇、施舍、仗义、真诚、学问、求乞、胆气、任怨、才智、礼义、和顺、领命、交付。伍遵契:《归真要道》卷三,第十一篇“门人听顺礼义”,第17—20页。具有这些条件的门人弟子,得以在道长的指导下从事必要的功修。

在苏非主义看来,客商和栈道是对一般信众而言的。每个信众都是客商;每个客商在日常生活中,都会面对不同的栈道。与一般信众、客商不同,践行精神修炼则是那些门人弟子的行为。他们的宗教践行与一般信众,或者说,与过往的客商的关系极其密切。因为在苏非主义看来,客商迈过栈道不过是从事功修的前提、基础。至于如何从事功修,则是信仰精神导师予以引导的问题。

在汉文伊斯兰教著述中,功修道路有“三乘”和“四乘”之说。“三乘”指的是教乘(或礼乘)、道乘、真乘;或“三程”,即常道、中道、至道。“四乘”除了上述的“三乘”外,还加上理乘(或超乘)。相关说法,可参见拙作《苏非主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第162—180页。作为精神修炼的方法或道路,源于苏非教团关于功修的“理论”在中国,不同的汉文伊斯兰教著述中,就有类似的、大同小异的提法。如有的认为其出发点应为教法经由道路而到真理,系类似树根、树枝和果实的关系,这三个阶段连接了四个不同的领域:人的、天使的、天国的和神圣的世界。参见金宜久《苏非主义在中国》,第162—181页。另见J. Spencer Trimingham, The Sufi Orders in Islam,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 1971, pp.159—160;有的认为应分四个阶段:教法、道路、知识和真理,见Thomas Patrick Hughes, Dictionary of Islam, New Delhi, India,1977, p.609.,如此等等。

《归真要道》关于通过“三乘”道路,分别以设礼而忒(教乘或礼乘)、妥礼格忒(道乘)和哈隔格忒(真乘)表述。它认为,妥礼格忒(道乘)借以修身、养性、清心,对理解功修是极端重要的。它认为:人之所以是“聋的、哑的、瞎的”,完全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障碍,都是色妙的绊锁。一个结牢一个。开绊锁钥匙,乃圣教之条。圣教有内有外。外乃身体的功课,能开身体浮情的绊锁。其钥匙有五齿,即念、礼、舍、把、聚(当今所说的念、礼、斋、课、朝五功——引者注)。因身体的绊锁,凭外五形结住,所以凭以思喇目(当今所说的伊斯兰——引者注)的五齿,方才能开。内乃心与内形的机密,与命的功课,名为妥礼格忒(当今所说的三乘中的道乘,或中道——引者注),乃开人内绊锁的钥匙,往真机的世界,方能得路”伍遵契:《归真要道》卷二,第五篇“正教所以修身”,第38页。。所谓“圣教之条”,指的是伊斯兰教关于自我功修的原则、原理。

正如上述,它关于穆斯林有四个仇敌(自性、邪魔、世欲、悖逆之人)之说,最狠毒的莫过于“自性”,因此,它特别强调应该认识自性、克服自性,“然后调养他归在好上。从纵恶的动静,教到定静的品位,是一件大事。人的吉庆全美,就在此中。因为调理自性,就认得自性;认得自性,就认得主了”,“认主是一切吉庆之首,其纳伏私(有‘精神’、‘自我’等含义;在苏非主义中,指灵魂净化过程中的途径——引者注)在妥礼格忒文法里,是心中所生的浊气。学者们把他叫作属生灵的命,他是一切可贬动静的生处。经云,的实纳伏思(前后文所说的‘纳伏私’——引者注)决然是纵恶的”。伍遵契:《归真要道》卷二,第六篇“教志在于养性”,第44页。可见,《归真要道》关于栈道、幔帐所述,与马注的表述有所不同,但其大致的含义仍然相同。《归真要道》关于“心若按妥礼格特(可统一为‘妥礼格忒’——引者注)的规矩清了,就能作命的动静显处。也就能作主上普慈动静的显处。若能调养到清净向主,到了至极处,他就转为主上一切动静的显处……心若跟随妥礼格忒,清净调养,到了心的全品,主的俊美与尊大动静的光海,在他的心上每日频频显现,受主的恩赐承领”伍遵契:《归真要道》卷二,第七篇“圣道所以清心”,第53页。。这是说,在“三乘”道路中,妥礼格忒借以修身、养性、清心而达到真乘、“到了至极处”、获得“主的俊美与尊大动静”起着关键的作用。

《研真经》以“进道、修道、见道”等语词表述“三乘”道路。它说:“进道乃圣人所言,修道乃圣人所行,见道乃圣人所得……凡人领受圣人之所言,才是进道之人;行圣人之所行,才是修道之人;见圣人之所见,才是得道之人。”欧栽尔:《研真经》(高永德纂注)卷一“释修行本末”,第12、13页。它关于功修问题,提出“行道(上述的修道——引者注)之行持,有十件”,这十件是“寻主”、“求明师”、“喜明师”、“遵明师”、“摆脱”、“计较”、“谨言”、“少睡”、“减食”和“僻静”。欧栽尔:《研真经》(高永德纂注)卷一“释修行本末”,第14页。在功修达到一定程度时,“见道之修持,亦有十件”,即“认主”、“同世人和睦”、“爱人”、“恭敬世人”、“情愿顺服”、“托靠、忍耐、担待”、“无希图”、“受本分”、“普世无亏伤”和“宁静”。欧栽尔:《研真经》(高永德纂注)卷一“释修行本末”,第15页。

《归真要道》和《研真经》所述的这类“理论”,在华夏大地流传过程中,也就显现出它的中国化特点。人们在王岱舆的《正教真诠》中,可以读到有关“圣治”的问题。他提出“圣治者,皆出圣行”,这是说,遵循圣训、圣行即为“圣治”。他进而将“圣治”分为“圣人之治”和“圣法之治”。他说:“圣人之治在己,圣法之治在人。故圣曰:‘至道者乃吾之时也,中道者乃吾之行也,常道者乃吾之言也。’言者法也……”王岱舆:《正教真诠》“真圣”,第40页。这里所说的“圣人”,指的是伊斯兰教创立人穆罕默德;其治,一对他自己,一对穆斯林信众。所谓“至道者乃吾之时也”,指的是功修者精神修炼过程中,所达到的圣人设定的阶段,即达到真理(真乘)的阶段;至于中道、常道分别指的是功修者在圣人所设定的践行(道乘)、法规(礼乘)方面所达到的阶段。这是说,精神修炼的“三乘”道路,在马注等人看来,完全是由穆罕默德为之奠定了基石。因此,对穆斯林来说,就应无条件地遵循圣人之言(“言者法也”),即遵循圣人之法,或者说,他所设定的信条、礼仪、禁戒、律法,此乃步入精神修炼的起点;对从事功修者来说,则应严格遵循他所规定的功修道路。追求上述的圣人所见“之时”,达到功修的目的——与主合一,无疑是功修者实践功修的真正动力。

人们在王岱舆的《正教真诠》中,还可以读到他关于精神修炼过程中,有关修持的主张。他提出“正教修道工夫,无有穷尽,然其初入者,总于‘三品’、‘十条’,缺一不可。三品者……十条者……”有关“三品十条”的具体表述,见王岱舆《正教真诠》“较量”,第115—119页。。就王岱舆而言,他只是泛泛地提出极其一般性的要求,并非专门为介绍苏非主义而从事其著述的。马注同样如此。

为说明“三乘”道路的根源,马注还引用了“常道者,吾之所言;中道者,吾之所行;至道者,吾之所见。是兹三程,若身心之与命,缺一不可”马注:《清真指南》卷之四“因教”,第158页。的“圣训”,对“圣治”做了更为明确的表述。在他看来,客旅只有在心灵上克服以至于抵制、战胜这一切艰险、磨难、诱惑、侵害,迈过种种栈道、卷起层层幔帐,才有可能在功修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马注虽然提出了相关的功修问题,表明他受到苏非主义关于精神修炼的影响。人们从他的著述中仍可发现,有关功修的一般性说法,反映了他认可、接受“三乘”道路的基本主张。马注继王岱舆之后,关于学习、传授“三乘”(常道、中道、至道)道路、关于“三乘”道路不同阶段之间关系的表述,极其形象而又富有说教意义。他说:


学而不明常道、中道、至道,无贵乎其学也。教而不能以常道、中道、至道教人者,无贵乎其教也。舍常道而言中道、至道,犹树无根;舍至道而言常道,如夜行无烛;舍至道、常道而言中道,如纸花满瓶;舍中道,而务常道,以寻至道,如镜无光。三者相连,若身心之与命,缺一不可。(卷之九“遗珠序”)


马注在“遗珠序”中,首次提及,并极其强调践行“三乘”道路的学者(功修者),即学习并践行“三乘”道路的功修者,应“明”所“学”为何;“教人”者,应以“常道”为“三乘”道路的基点而从教。否则的话,其“学”、其“教”,不是“犹树无根”、“夜行无烛”,就是“纸花满瓶”、“如镜无光”,因为“三者相连”,其间的关系极其密切,“若身心之与命,缺一不可”。

马注关于“三乘”道路之间的关系,完全是以教乘(或常道)为功修的基础和出发点而提出的。一般地说,教乘(常道)是作为信众的躯体的功修,在这方面虽然就精神生活而言,并没有多少严格的要求,但它对肉体的坚忍、自制,少吃、少睡等,却是其后心灵功修的基础。作为功修进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道乘(或中道)则是整个精神功修的最为关键的阶段,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它既是教乘的一系列功修的延续,又是迈向真乘(或至道)的不可或缺的过渡,或者说,是它的中心环节。其重点在于心灵的修持,即精神、心灵之上的、被视为“命”的功修。至于真乘(或至道)乃是功修道路的终极目的。“三乘”道路的修炼,也就是身体、心灵和命性“三者相连”,这一持续的功修迈进过程,“缺一不可”,这是苏非精神修炼过程中,一生追求的至高目标。

像《正教真诠》一样,《清真指南》不是专门讨论苏非主义的著述。

马注生活的时代,作为一种特殊表现形式的、不同于教门的社团,道门在西部地区可能还在逐渐地建立,或正在形成过程中。或者说,这时伊斯兰教中国化的进程,尤其是它的地方化和民族化的进程,尚在完善之中。不同道门在精神修炼的道路方面、在与“赞念”(“齐克尔”,或“记忆”)相关的问题:赞念的时间、地点,赞念有关经文或赞词的内容,赞念的次数,赞念时人的躯体如何配以相应的姿态、动作,如何显现其不同程式的呼吸吐纳的功夫等,正在从境外或是苏非传教士那里不断汲取和接纳之中。这就是为什么马注未能涉及“三乘”道路之外的,它的修持、相关的“齐克尔”等极其重要的践行。

究其原因,似可认为,马注一方面确实受到了苏非主义的影响,但他还不是苏非,也不是苏非主义的名副其实的追随者、信奉者,更不会从事相应的精神修炼。因此,有关精神修炼的不同阶段之间,有其相应的、不同层次的肉体的和心灵的“若身心之与命”的持续修持,以保证“三乘”道路的践行和遵行的体会,无法做出有价值、有意义的介绍。

另一方面,可能是与马注的写作意图,并非向人们介绍苏非主义的精神修炼,而其重点在于对伊斯兰教的基本学理做出个人的表述;也可能与他从事著述的目的在于解说学理,而不是探究功修道路、方法有关。因此,他在这方面没有也不可能对功修的基本道路——“三乘”道路——做出更为深入的、详尽的、有价值的探讨,提出更为具体的修持内容及其相应的要求。

可是,马注借助相关的苏非著作,介绍苏非主义关于精神修炼的道路,对人们了解马注本人的思想,仍然是有其价值的。

就功修的基本要求或它的基本主张而言,马注在这方面没有给予简略的说明,虽然可以说是马注著述忽视之点,但这完全是由于时代限制所致。如果从表述学理这一视角来探讨马注的著述,放弃那些过于细化的内容而忽略不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从《清真指南》各卷的编排而言,在前八卷中,几乎没有涉及“三乘”道路问题,可能与此有关。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保天佐在读了《清真指南》后,大受感悟。在为该书所写的序言中,从道、命、理、认四个方面概括了马注著述的要旨。这对人们了解马注的思想有着重要意义。

保天佐说:“道有三程:常道、中道、至道也。常道如人之身,中道如人之心,至道如人之命。有身无心谓之木偶,有心无命谓之行尸,今予得其心命矣。命有三时:生来、现在、死去也。生来谓之源,现在谓之客,死去谓之归。知死而不知生则忘其源,知生而不知死则忘其归,今予得其归源矣。理有三枢:隐显、内外、有无也。识隐显则知内外,识内外则知有无。知显而不知隐谓之昏,知内而不知外谓之狭,知有而不知无谓之愚,今予得其枢理矣。认有三柄:真一、数一、认一也。非真一不显数一,非数一不显万有。若离数一以言真一,则真一不显;离真一以寻万有,则万有不著。真一为原主,数一为原种,万有为全能。经云:‘你认得自己,便能认得造化之真主。’今予得其认一矣。”马注:《清真指南》卷之一保天佐“指南叙”,第10页。保天佐极其概括的评述,对马注所受苏非主义影响的一般情况,仅从功修道路这一侧面,即可窥其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