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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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

《礼部韵略》是两宋科举考试的金科玉律,深得广大士人的尊崇,刊行量大,流布面广,其权威性远非其他官修韵书如《广韵》《集韵》所可匹敌,其影响力更远远超出了科举范围。钩稽宋代相关史料,能获得大量有关《礼部韵略》功用的材料,经过分析排比,我们将《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概括为以下几项内容。

一 《礼部韵略》与科举

如前文所揭,《礼部韵略》专为科举而设,其主要的功用是限制士子程文,规范科场诗赋用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

 

其曰略者,举子诗赋所常用,盖字书、声韵之略也。(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许逸民、常振国:《中国历代书目丛刊》(第一辑)下册,第1211页上。

 

王之望《汉滨集》卷五《看详杨朴〈礼部韵括遗〉状》云:

 

《礼部韵》止为场屋程文而设,非如《广韵》、《集韵》普收奇字,务为该洽,故谓之《韵略》。(宋)王之望:《汉滨集》卷五《看详杨朴〈礼部韵括遗〉状》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代赋体采用律赋的形式,格律要求主要侧重于限韵和对偶两个方面,所谓“限韵”,就是制定律赋的声律格式,考生答卷、考官评题,悉遵此法,一字落韵,谓之“失黏”,即使内容、意境再高,也要黜落。《礼部韵略》作为官方修定的用韵标准,具有绝对的法定性、权威性,应试举子必须严格遵守,诗赋脱官韵、诗赋落韵所谓脱官韵,即不押官韵,《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规定“如文意分明,止是漏书字,即依脱字例,谓如赋官韵用华字,压云 ‘祥开日’漏华字;诗官韵用居字,压云 ‘山河壮帝’漏居字之类”。所谓落韵,《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规定“如文意分明,止是误书字,即字误例,谓如赋 ‘祥开日华’误书作 ‘革’之类”。,都属“犯不考”。所谓“犯不考”即取消入选资格。《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对“犯不考”有二十项严格规定,其中大部分与用韵有关。《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所附《韵略条式》,《四部丛刊》本。子君案:这二十项规定是:犯名讳、文理纰缪、诗赋论不识题、策义不应所问而别指事、漏写官题、策义写问目或不写道数及不依次、诗赋题全漏写官韵、论题全漏写限五百字以上、诗赋不压官韵、诗赋落韵、诗赋重叠用韵、赋协韵正韵重叠、诗赋失平侧、小赋内不见题、赋少二十字、诗韵数少剩、诗两韵以前不见题、论少五十字、卷内切注及书名。此与日本真福寺藏《礼部韵略》所附景祐四年丁度等《韵略条制》有异。宋代贡举考试中考官执行官韵标准是异常严厉的,士子稍一不慎,便会惨遭黜落。考诸史籍,俯拾即是,今偶撮数例,以管窥宋代律赋考试中“限韵”之严格。《宋史·儒林传》载:

 

(欧阳修)年十七随州取解,以落官韵而不收。天圣以后,文章多尚四六,是时,随州试《左氏失之诬论》,文忠论之,条列左氏之诬甚悉,句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虽被黜落,而奇警之句大传于时,今集中无此论,顷见连庠诵之耳!

 

李迪省试被黜例:

 

李文定公在场屋有盛名,景德二年预省试,主司皆欲得之,以置高第。已而乃不在选,主司意其失考,取所试卷复视之,则以赋落韵而黜也,遂奏乞特取之。(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册,第2543页。子君案:范镇《东斋记事》卷一云:“景德中,李迪、贾边皆举进士,有名当时,及就省试,主文咸欲取之,既而两人皆不与,取其卷视之,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让于诗论》以‘师’为 ‘众’,与注疏异说。乃为奏具道所以,乞特收试。时王文正公为相,议曰:‘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恕。如边特立异说,此渐不可启,将令后生务为穿凿,破坏科场旧格。’遂收迪而黜边。”

 

张舜民省试被黜例:

 

张芸叟治平初以英宗谅暗榜赴春试,时冯当世(京)主文柄,以《公生明》为赋题。芸叟误叠押“明”字,试罢自分黜。(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六,上海书店,2001,第121页。

 

一代文豪苏颂“十八随乡试,三冬阅文阵。……程文竟乖疏,贡籍果摈弃”。《全宋诗》第十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6342页。他的这次“乖疏”也是“以犯声病,不收”。

律赋考试对对偶也有严格要求,如不符合规定,亦在黜落之列。张咏的科场遭际说明了这一点:

 

乖崖公太平兴国三年科场试《不阵成功赋》,盖太宗明年将有河东之幸,公赋有“包戈卧鼓,岂烦师旅之威;雷动风行,举顺乾坤之德”。自谓擅场,欲夺大魁。夫何有司以对偶显失,因黜之,选胡旦为状元。(宋)文莹:《湘山野录》卷上,《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册,第1385页。

 

《礼部韵略》收字“字画以有篆文者为正”,举子应试书写用字也要以《礼部韵略》字形为标准。《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对“犯点抹”也有严格规定,应试误书俗字属于“犯点抹”,亦在被黜之列。欧阳德隆《押韵释疑》记云:

 

俗“群”字非。吾郡甲午科《圣武为天下君赋》,是年场中小赋多有人押“羣”而写此“群”字者,文理虽优皆不取。(宋)欧阳德隆:《押韵释疑·拾遗》“羣”字注。

 

《礼部韵略》归字分韵不当,尤其一些韵字可否通押无明文规定,举子使用,考官无据可依,只好黯行黜落。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卷首载“有司去取之疑”,多举当时实例为证,正文注释亦常援引,今撮录两例如下:

 

1. 《易》: “需,须也。”福莆试出《朝廷需汲黯诗》,有押“需”字又押“须”字,并黜。(宋)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卷首“有司去取之疑”中“需须”二字注。

2.棬,亦作圈。……昔年省试《天子游六艺之囿赋》押“虎圈”在先字韵者,并黜。(宋)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二仙卷小韵“棬”字注。

 

宋初“进士词赋押韵,不拘平仄次序。太平兴国三年(978)九月,始诏进士律赋平仄次第用韵,而考官所出官韵必用四平四仄,词赋自此整齐,读之铿锵可听矣”。(宋)王柡:《燕翼诒谋录》卷五,第48页。子君案:(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三于此记述甚详:“唐以赋取士,而韵数多寡,平侧次叙,元无定格。故有三韵者,《花萼楼赋》以题为韵是也。有四韵者……有五韵者……有六韵者……有七韵者……八韵有二平六侧者……三平五侧者……有五平三侧者……有六平二侧者……自大和以后,始以八韵为常。唐庄宗时尝覆试进士,翰林学士承旨卢质,以《后从谏则圣》为赋题,以 ‘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旧例,赋韵四平四侧,质所出韵乃五平三侧,大为识者所诮,岂非是时已有定格乎?国朝太平兴国三年九月,始诏自今广文馆及诸州府、礼部试进士律赋,并以平侧次用韵,其后又有不依次者,至今循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九载:太平兴国二年(977)正月御试进士诗赋,要求必须“赋韵平仄相间依次用”的四平四仄式,并于次年九月诏令:“自今广文馆及诸州府、礼部试进士律赋,并以平仄依次用韵。”考官所出“官韵”,必用四平四仄,以四言二句八字为韵,从此成为定格。“四平四仄”是要求八字韵脚必须依平仄的顺序相间使用,“四言二句八字为韵”是指定两句四言诗共八个字作为韵脚,如太平兴国三年(978)御试《不阵而成功赋》,即以“功德双美,威震寰海”为韵脚,大中祥符八年(1015)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以“诚发为德,彰彼天性”为韵脚。然观晚唐至宋初八韵赋,平仄交错,且宽窄松紧(如“偷韵”为宽松,“声病”为紧窄),被后世视之“巧法未备,往往瑕瑜互见”((清)李元度《赋学正鹄·序目》,光绪十一年文昌书局刻本)。至宋太平兴国三年,八韵赋渐趋归整,科举考试一直以四平四仄“八韵”为式,诚如王栐、李焘等所记,南宋理宗朝郑起潜《声律关键》(《宛委别藏》本)以“八韵”构篇并逐次辨析,是很切合实际需要的。高宗绍兴间,又对诗句平仄做出更加严格的规定:

 

诗每句第二字与第三字、第四字俱用平声或俱用侧声,则为失平侧。若第三字用平侧以间之者,非然,叠用四句亦合当抹。看详诗第二字与第三、第四字俱用平声或俱用侧声则为失平侧。若第三字用平侧以间之者,非然,叠用四句亦合当抹。欲依本官所乞施行。仍只于诗赋失平侧项内注入。《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韵略条式》所收绍兴五年十月三日牒文。

 

除平仄次第外,主司限韵的韵脚字必不超出《礼部韵略》范围,否则也会招致许多麻烦或造成笑话。《桯史》卷十“万春伶语”条,记载了一则非常富有戏剧性的史实,考官不仅因限韵不慎被殴,而且还被优伶将其丑态编入戏中进行讥讽,今将该文节录如下:

 

胡给事既新贡院,……会初场赋题出《孟子》 “舜闻善若决江河”,而以“闻善而行沛然莫御”为韵。士既就案矣,蜀俗敬长而尚先达,每在广场,不废请益焉,晡后,忽一老儒擿《礼部韵》示诸生,谓:“沛字惟十四泰有之,一为颠沛,一为沛邑,注无沛决之义,惟它有霈字,乃从雨为可疑。”众曰:“是”,哄然扣帘请。出题者偶假寐,有少年出酬之,漫不经意,亶云:“《礼部韵》注义既非,增一雨头无害也。”揖而退,如言以登于卷,坐远于帘者,或不闻知,乃仍用前字。于是试者用霈沛各半。明日,将试《论语》,籍籍传,凡用沛字者皆窘。复扣帘,出题者初不知昨夕之对,应曰:“如字。”廷中大喧,浸不可制,噪而入,曰:“试官误我三年利害不细。”帘前闱木如拱,皆折,或入于房,执考校者一人殴之。考校者惶遽,急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或又咎其误,曰:“第二场更不敢也”……既拆号,例宴主司以劳还,毕三爵,优伶序进。有儒服立于前者,一人旁揖之,相与诧博洽,辨古今,岸然不相下。因各求挑试所诵忆。其一问:“汉四百载,名宰相凡几?”儒服以萧、曹而下枚数之无遗,群优咸赞其能。乃曰:“汉相吾言之矣,敢问唐三百载名将帅何人也?”旁揖者亦诎指英、卫,以及季叶,曰:“张巡、许远、田万春。”儒服奋起争曰:“巡、远是也,万春之姓雷,历考史谍,未有以雷为田者。”揖者不服,撑拒滕口,俄一绿衣参军,自称教授,前据几,二人敬质疑,曰:“是故雷姓。”揖者大诟,袒裼奋拳,教授遽作恐惧状,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坐中方失色,知其风己也。忽优有黄衣者,持令旗跃出稠人中,曰:“制置大学给事台旨,试官在坐,尔辈安得无礼!”群优亟敛容,趋下,喏曰:“第二场更不敢也。”侠戺皆笑,席客大惭,明日遁去。……(宋)岳珂:《桯史》卷十,“万春伶语”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四册,第4420~4421页。

 

这则史料还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贡举考试,举子可以挟带《礼部韵略》。此可与宋代其他史料相印证,如程大昌《演繁露》云:

 

御试不黜落,始嘉祐四年。举子前此许挟书,至祥符止许带《礼部韵》。(宋)程大昌:《演繁录·续集》卷二“举子称习进士”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王栐亦曰:

 

国初进士科场尚宽,礼闱与州郡不异。景德二年七月甲戌,礼部贡院言:“举人除书案外,不许将茶厨、蜡烛等入;除官韵外,不得怀挟书策,犯者黜出,殿一举。”其申严诚是也。(宋)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二,第11页。

 

此处“官韵”,当亦指《礼部韵略》而言。两年后重命有司详定《考校进士程式》,这一内容便以立法的形式确定了下来。宋代律赋除落韵外,最忌重叠押韵,如宋庠天圣二年(1024)举进士,省试《良玉不琢赋》,卷中有“瑰奇擅名”及“而无刻画之名”的重叠押韵句,考官深惜其才,不忍将其黜落,遂私将“擅名”改为“擅声”,宋庠也因这一字之差获当年进士第一。由此可见,韵律在决定考生命运时是起决定作用的。

至于在律赋考试中因破题、大结诸技巧黜陟之例,亦数在不少。仅撮一例说明:

 

内翰郑毅夫(獬)久负魁望,而滕甫元发名亦不在其下。暨试礼闱,郑为南宫第四场魁,滕为南庙别头魁。及入殿试《圜丘象天赋》,未入殿门,已风闻此题,遂同议论,下笔皆得意……将唱名,二公相遇,各举程文。滕破题云:“大礼必简,圜丘自然。”及闻郑赋:“礼大必简,圜丘自然。”滕即叹服曰:“公在我先矣”……及唱第,郑果第一,滕果第三,皆如素望。(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四,第416~417页。

 

律赋在宋代场屋中的重要地位,决定了当时的读书人都很重视律赋的写作训练,或相约结课,或拜师求教,互相切磋,磨砥上进。如:

 

范文忠公(镇)在蜀,始为薛简肃公所知。及来中州,人未有知者。初与二宋(宋祁、宋庠兄弟)相见,二宋亦莫之异也。一日相约结课,以《长啸却胡骑》为题,公赋成,二宋读之,不敢出所作。(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二,收入《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册,第2971页。子君案:《能改斋漫录》卷十四(第399页)所记与此略有出入,不言二宋,但言宋庠而已。

宋莒公兄弟,平时分题课赋,莒公多屈于子京,及作《鸷鸟不双赋》,则子京去兄远甚,莒公遂擅场。(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册,第1692页。

吕文穆蒙正少时,尝与张文定齐贤、王章惠随、钱宣靖若水、刘龙图烨同学赋于洛人郭延卿。[注2]

[注2](宋)王:《默记》卷中,中华书局,1997,第32页。

 

北宋初期孙复曾从抨击“西昆派”文学的角度,对宋代科举提出过批评:“专以辞赋取人,故天下之士皆奔走致力于声病对偶之间。”(宋)孙复:《与范天章书》,载《孙明复集》,《四库全书珍本·八集》本。石介也批评道:

 

今之为文,其主者不过句读妍巧,对偶的当而已。极美者不过事实繁多,声律调谐而已。雕锼篆刻伤其本,浮华缘饰丧其真,于教化仁义、礼乐刑政,则缺然无仿佛者。(宋)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一二《上赵先生书》,中华书局,1984,第86页。

 

欧阳修则认为:

 

今贡举之失者,患在有司取人先诗赋而后策论,使学者不根经术,不本道理,但能诵诗赋,节抄《六帖》《初学记》之类者,便可剽盗偶俪,以应试格。(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一〇四《论更改贡举事札子》,中华书局,2001,第383页。

 

改革家范仲淹曾从取才用人的角度痛斥宋代科举弊端,他说:

 

及御试之日,诗赋文共为一场,既声病所拘,意思不远或音韵中一字有差,虽平生辛苦,即时摈逐;如声韵不失,虽末学浅近,俯拾科级。(宋)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全宋文》第九册,齐鲁书社,1990,第487页。

 

庆历时的翰林学士宋祁也说:“有司束于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才。”究其原因乃是“诗赋声病易考,而策论汗漫难知”。(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一《选举四》,第290页上。王安石则批评得更严厉:

 

今人才乏少,且其学术不一,异论纷然不能一道德故也。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若谓此法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元)脱脱等:《宋史》卷一百五十五《选举一》,第3618页。

 

《礼部韵略》受传统正音观念的束缚,致使分韵、归字多有不当,这就等于给应试举子套上了沉重的桎梏,使得他们不能淋漓其意,尽骋其才,稍一不慎,便会因一字之差,一音之讹,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范仲淹、王安石等都曾亲任科举的主考官或副考官,亲眼目睹了这一弊病,所以才全力掀起了“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考试制度改革。

二 《礼部韵略》与日常诗赋创作

《礼部韵略》作为官方法定的用韵标准,对宋代文人具有很大的约束力,日久月深足以使文人们形成一种自然的押韵习惯,并影响日常的诗赋创作。刘晓南先生认为,宋人诗文用韵的语音依据覆盖面最广的,是《礼部韵略》所代表的书面语系统。但脱离了科举考试的藩篱,卸下功名利禄的重负,依据创作规律而行,官韵标准自不必贯穿始终。因而,宋人日常的诗赋创作较场屋用韵更为自由,可以依据《礼部韵略》韵系用韵,也可依据通语、方言韵系用韵,还可临时性地仿古通转。刘晓南:《宋代闽音考》,岳麓书社,1999,第9~13页。周祖谟先生曾指出:

 

宋代礼部悬科取士,诗赋押韵,有以《礼部韵略》为准程,不得违例。……但诗家如非应制之作,遣兴吟咏,多据实际语音押韵,不局限于功令。所以根据诗家诗歌的用韵材料可以考证当时的语音分韵情况。周祖谟:《周祖谟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3,第363页。

 

近年来,宋代诗文用韵研究的成果层出不穷,学者们关注的重点正是那些摆脱了《礼部韵略》用韵规范束缚的作品。

稽考史实,亦不难发现宋人关于日常诗赋创作与《礼部韵略》关系的记载。吴泳云:

 

盖古自有通韵,而举于礼部者少能知之。倘更以古音押今韵,则世岂不惊怪而哗笑矣。矫今人之所怪,酌古人之所通,时复以三百五篇、乐府、骚选之曾经采用者,引入于律体之间。(宋)吴泳:《鹤林集》卷三十八《度郎中乡会诗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罗大经《鹤林玉露》引杨诚斋(万里)的话说:

 

今之《礼部韵》,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许出韵,因难以见其工耳。至于吟咏情性,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礼部韵》之拘哉!

 

又引魏鹤山的话说:

 

除科举之外,闲赋之诗,不必一一以韵为较,况且今所较者,特《礼部韵》耳。此只是魏晋以来之韵,隋唐以来之法,若据古音,则今麻、马等韵元无之,歌字韵与之字韵通,豪字韵与萧字韵通,言之及此,方是经雅。(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诗不拘韵”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第5379页。

 

杨万里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晚年诗作自成一体,号称“诚斋体”。启功先生认为:“《杨诚斋诗集》中所押韵脚非常自由,可见他是说到做到了的”, “其近体诗借韵、出韵现象十分普遍,并且大量使用所谓‘辘轳体’、‘进退格’。”启功:《汉语诗歌的构成及发展》,《诗文声律论稿》(附录),中华书局,2000,第247页。杜爱英通过“对杨万里3563首近体诗用韵的系联、考察”,将其“归之为14个韵部……这与宋代此人及已考察出的宋代诗人的舒声韵部相同,属宋代通语韵系”。杜爱英:《杨万里诗韵考》,《中国韵文学刊》1998年第2期。

宋人日常诗赋创作确实有许多作品摆脱《礼部韵略》束缚,而按当时的实际语音押韵,如《宋人轶事汇编》引《志林》曰: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真宗东封,访天下隐士,得杞人杨朴,上问曰:“卿临行有人赠诗否?”朴对曰:“臣妻一首云:‘更休落拓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二,中华书局,1981,第599页。

 

杨妻以上平声七之韵“诗”字(《礼部韵略》七之申之切)、五支韵“皮”(《礼部韵略》五支蒲糜切)字押韵,可知当时口语,五支、七之二韵已同音。

《邵氏闻见后录》记载王元之《磨诗》云:“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七,《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册,第1943页。此诗以上平声六脂韵“迟”字(《礼部韵略》陈尼切)与七之韵“时”(《礼部韵略》辰之切)相押,可证二韵已同音。《四朝闻见录》云:

 

四明高疏寮似孙,道出金陵,投留守吴公琚诗云:“四朝渥遇鬓成丝,多少恩荣世少知。长乐花深春侍宴,重华香暖夕论诗。黄金籝满无心爱,古锦囊归有字奇。一笑难陪珠履客,看临古帖对梅枝。”(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中华书局,1997,第48~49页。

 

此诗以七之韵“丝(《礼部韵略》新兹切)、诗(《礼部韵略》申之切)”与五支韵“知(《礼部韵略》珍离切)、奇(《礼部韵略》渠宜切)、枝(《礼部韵略》章移切)”通押,表明当时五支、七之已混。《侯鲭录》载张文潜为营妓刘淑女作诗云:

 

朱说蝤蛴如素领,固应新月学蛾眉。引成密约因言笑,认得真情是别离。尊酒且倾浓琥珀,泪痕更着旧胭脂。北城月落乌啼夜,便是孤舟断肠时。(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三,中华书局,2002,第79页。

 

此诗以上平声六脂韵“眉”(《礼部韵略》旻悲切)字、七支韵“离”(《礼部韵略》邻知切)字、六脂韵“脂”(《礼部韵略》旨夷切)字、七之韵“时”(《礼部韵略》辰之切)字相押,可见这两个韵部已混。

王力先生认为:“支脂之微四韵合一,陌麦昔锡合一,至少在第八世纪以前就完成了。”王力:《汉语史稿》上册,中华书局,1980,第163页。南宋《卢宗迈切韵法》支脂之微亦混。鲁国尧:《〈卢宗迈切韵法〉述论》,《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367页。以上数例正好从侧面反映了宋代支、脂、之、微四韵混而不分的语音现象。

但宋人日常遣兴吟怀,仍有很多作品是严守《礼部韵略》的,最具代表性的是“应制诗”,这样的诗作在宋人文集中占很大比重。文人平日集会宴饮,还有“分韵” “检韵”为诗的习惯,如李清照有《分得“知”字》诗,云:

 

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考易安生于元丰七年(1084),至政和三年(1113),虚岁正三十,时屏居青州乡里。盖在本年前后,闺中与姊妹或女友分韵作诗,拈得“知”字,依所得字之韵赋此诗。李氏又有《感怀诗》,诗前小序云: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韵略》,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其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10~211页。

 

除“分韵”“检韵”外,宋代还盛行“和韵联句”,宋杨亿《杨文公谈苑》引《类苑》云:“唱和联句之起,其源远矣。自舜作歌,皋繇扬言赓载,及柏梁联句,颜延年有《和谢监玄晖》,谢监有《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等篇,梁何逊集中多联句。”(宋)杨亿:《杨文公谈苑》“唱和联句”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一册,第523页。唐朝文士唱和白居易《花楼望雪命宴赋诗》云:“素壁联题分韵句,红炉巡饮暖寒杯。”朱金诚:《白居易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1344页。但宋人“和韵联句”自与唐代不同,非常讲求韵脚字的约束,所谓“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和诗当和意”条,第210页。子君案:(清)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25~26页)卷三云:“联句始柏梁,人赋一句,至唐韩愈、孟郊有错赋上句,博下句联对者。和诗用来诗之韵曰用韵,依来诗之韵尽押之不必以次曰依韵,并依其先后而次之曰次韵。盛唐人和诗不和韵,晚唐人至有次韵者。……至大历中,李端、卢伦野寺病居酬答,始有次韵。后元、白二公次韵益多,皮、陆则更盛矣。”如《礼部韵略》上声二肿韵原收四十五字,加上黄启宗所增“共”字才四十六字,因字少,宋人目之为“险韵”,并以作长句而能尽押肿韵夸耀其才。洪迈云:

 

《韵略》上声二肿字险窄。予向作《汪庄敏铭》诗八十句,唯萧敏中读之,曰:“押尽一韵。”今考之,犹有十字越用一董内韵。……若韩、孟、籍、彻《会合联句》三十四韵,除、蛹二字《韵略》不收外,余皆不出二肿中,雄奇激越,如大川洪河,不见涯涘,非琐琐潢污行潦之水所可同语也。[注3]

[注3](宋)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四“会合联句”条,第622~663页。子君案:洪迈《汪庄敏铭》诗八十句曰:“维天生才,万汇倾竦。侯王将相,曾是有种?公家江东,世绎耕垄。桃溪之涘,是播是棕。孰丰厥培,蓺此圭珙。公羈未奋,逸驾思駷。沈酣《春秋》,蹈迪周、孔。径策名第,稍辞渫。横经湘、沅,士敬如捧。蓬莱、方丈,佩饰有琫。应龙天飞,荟蔚云滃。千官在序,摩厉从臾。吾惟片言,藉助泉涌。正冠霜台,过者卞悚。颜颜殿戺,声气不动。显仁东欑,巫史呼洶。昌言一下,恩浃千家。獯粥孔炽,边戒毛氄。媕娿当位,左掣右壅。公云当今,沸渭混澒。天威震耀,谁不愤踊。遂迁中司,西柄是董。出关启旆,筹檄倥偬。业业荆襄,将懦曰拱。投袂电赴,如尊乃勇。邓、唐、蔡、陈,驰捷系踵。佛狸归骴,民恃不恐。玺书赐朝,百揆参總。亚勋赞册,国势尊巩。督军载西,寄责罙重。方规许、洛,事援秦、陇。符离罔功,奇画胶拲。钧枢建使,宰席亢宠。还临西州,夹道欢拥。有衔未鬯,病癖且尰。曾不慭遗,使我心懵。湘湖高丘,草木蔚蓊。维水容裔,维山巃嵸。矢其铭诗,词费以冗。奈何乎公,万禩毋聳。”韩、孟、籍、彻《会合联句》三十四韵:“离别言无期,会合意罙重。病添儿女恋,老丧丈夫勇。剑心知未死,诗思犹孤聳。愁去剧箭飞,欢来若泉涌。析言多新贯,攄抱无昔壅。念难须勤追,悔易勿轻踵。吟巴山犖嶨,说楚波堆垄。马辞虎豹怒,舟出蛟鼉恐。狂鲸时孤轩,幽狖杂百种。瘴衣常腥膩,蛮器多疏冗。剥苔吊斑林,角饭饵沈塚。忽尔衔远命,归欤舞新宠。鬼窟脱幽妖,天居觌清拱。京游步方振,谪梦意犹恟。诗、书夸旧知,酒食接新奉。嘉言写清越,瘉病失肬腫。夏阴偶高庇,宵魂接虚拥。雪弦寂寂听,茗碗纤纤捧。驰辉烛浮萤,幽响泄潜蛬。诗老独何心,江疾有余尰。我家本瀍谷,有地介皋巩。休迹忆沈冥,峩冠惭闟。升朝高辔逸,振物群听悚。徒言濯幽泌,谁与薙荒茸。朝绅郁青绿,马饰曜珪珙。国仇未销铄,我志荡邛陇。君才诚倜倘,时论方洶溶。格言多彪蔚,县解无梏拲。张生得渊源,塞色拔山冢。坚如撞群金,眇若抽独蛹。伊余何所拟?跛鳖詎能踊。块然堕岳石,飘尔罥巢氄。龙旆垂天衢,云韶凝禁甬。君胡眠安然,朝鼓声洶洶。”(《容斋随笔·四笔》卷四“会合联句”条)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云:“和韵在于押字浑成,联句在于才力均敌,声华情实中不露本等面目,乃为贵耳。”乃如许妙手之谓也。

 

按洪迈《汪庄敏铭》越用上声一董韵的韵字是:楤、孔、琫、滃、动、澒、偬、懵、蓊、嵸。洪氏将这十字与二肿韵字相押,说明在他的口耳之际一董、二肿已经混而不分。汉语实际语音中,东、冬合韵的现象产生的比较早。据王力先生考证,唐代玄应的语音中已东、冬无别,《经典释文》的反切东、冬混读,南唐朱翱的反切亦然。王力:《玄应〈一切经音义〉反切考》《〈经典释文〉反切考》《朱翱反切考》,载《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2,第123~134页、第135~211页、第212~256页。到了宋代,一东、二冬合一已成为普遍的语音现象,如《四声等子》一东、二冬合为一图,注明“东冬钟相助”,《切韵指掌图》一东、二冬合并,辛弃疾等山东作家、苏轼等四川词人的作品中,一东、二冬韵字多通押。鲁国尧:《宋代辛弃疾等山东词人用韵考》、《宋代苏轼等四川词人用韵考》,分别载于《南京大学学报》1979年第2期、《语言学论丛》第七辑,商务印书馆,1981。洪迈的这则史料,正好也从侧面向我们透露了当时一东、二冬合韵的实际语音现象。

三 《礼部韵略》与考订字形

《广韵》收19648字《广韵》卷首云:“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言,注一十九万一千六百九十二字”,张树铮《〈广韵〉收字数到底有多少》(《辞书研究》1996年第5期)据沈兼士《广韵声系》索引统计,《广韵》收不重复单字19648个。,《集韵》收53525字《集韵》编纂“务从该广”,收字多达53525个,较《广韵》“新增二万七千三百三十一字”(《集韵·韵例》),赵继《〈集韵〉究竟收多少字》(《辞书研究》1986年第3期)统计,《集韵》收不重复单字32381个。,而《礼部韵略》只收9564字宁忌浮:《古今韵会举要及相关韵书》,第81页。,异读字、通假字、异体字也比《集韵》少许多,《古今韵会举要·凡例》云:“宋知制诰丁公度修定《集韵》,凡或作之字最为详备,《礼部韵略》所载十不一二。”但宋人在考察字的形、音、义时,却往往引用《礼部韵略》,足见其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礼部韵略》收字原则是“字画以有篆文者为正”(宋)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校正条式》,宋理宗时期建阳刻本。,宋人往往据此来校勘古书讹字,如《宾退录》云:

 

《顾命》“一人冕执锐”,陆氏《释文》锐“以税反”。今《礼部韵》尹字下有鈗字,注云:“侍臣所执,《书》一人冕执鈗。”《古文尚书》亦作鈗,不知承误作“锐”自何时始也。(宋)赵与时:《宾退录》卷一,《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四册,第4141页。

 

宋人日常书写多用俗体,“虽士大夫作字亦不能悉如古法矣”(宋)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十二“小学不讲”条,第749页。,针对这一弊病,当时人常引《礼部韵略》校正之,如《鸡肋篇》云:

 

世俗简牍中,多用老草,如云草略之义,余问于博洽者,皆莫能知其所出。后因检《礼部韵略》恅字注云:“愺恅,心乱也。”疑本出此,传用之讹,故去“心”耳。(宋)庄绰:《鸡肋篇》卷下,第127页,中华书局,1983。

 

又《密斋笔记》记云:

 

予董四明舶务,见高丽国赐都纲张迪等人参二斤,参字用草头,《韵略》无此字,有葠字,云:“药草,亦通作参。”(宋)谢采伯:《密斋笔记》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洪迈亦云:

 

今人所用“潜火”字,如“潜火军兵”, “潜火器具”,其义为防。然以书传考之,乃当为“熸”。《左传·襄二十六年》: “楚师大败,王夷师熸。”《昭二十三年》: “子瑕卒,楚师熸。”杜预皆注曰:“吴、楚之间谓火灭为熸。”《释文》音子潜反,“火灭也”,《礼部韵略》将廉反,皆读如歼音,则知当曰“熸火”。(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五“潜火字误”条,第469页。

 

《嬾真子录》记云:

 

元城先生尝论及汉高帝功臣曰:“屠狗贩缯之徒”,呼“缯”字与“餳”相近,后检《汉书·灌婴传》注,但云“帛之总名”而已。今按《韵略》: “缯,慈陵切”,注云:“帛也,增,咨登切。”则世人以缯为增,诚非也。(宋)马永卿:《嬾真子录》卷五,《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册,第3182~3183页。

四 《礼部韵略》与训释字义

《礼部韵略》韵字下的注释文字是经礼部看详的,称为“官注”,它对字义的训解在当时也是具有法定性的,宋人往往引《礼部韵略》来印证古人义训,如《容斋随笔》云:

 

公孙弘为丞相,以病归印,上报曰:“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颜师古注:“恙,忧也。何忧于疾不止也。”《礼部韵略》训“恙”字,亦曰:“忧也。”(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九“何恙不已”条,第913页。

 

李如篪《东园丛说》云:

 

汉水过三澨至大别,马融、郑玄、王肃、孔安国咸以“三澨,水名也”。许氏曰:“澨者,埤增水边土,人所止也。”……《礼部韵》注亦云:“水边土,人所止。”李如篪:《东园丛说》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孙奕《示儿编》云:

 

诸经除人姓及曾孙(孔安国解《诗·信南山》、郭璞注《尔雅》,曾孙之曾并音层。)之外,曾字并无音。独《论语》“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音则登切;“曾是以为孝乎?”音增。……《公孙丑上》“尔何曾比予于管仲?”又曰:“曾比予于是。”曾音增。赵云:“何曾犹何乃也。”丁云:“则也,乃也。”《礼部韵》亦训“则也”,并援“曾是以为孝乎?”为证。(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卷一“曾字”条,中华书局,2014,第16页。

 

《清波杂志》云:

 

人少则发黑,老则发白,久则黄。人少则肤白,老则肤黑,久则黯,若有垢然。发黄而肤为垢,故曰“黄耈”。见王充《论衡》。而今《韵略》“耈”字下亦注:“老人面若垢为耈。”(宋)周煇:《清波杂志》卷八“老人发肤”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第5101~5102页。

 

宋人也常根据《礼部韵略》的注释来驳诘当时人对字义的误解。如《游宦纪闻》云:

 

“借书一痴”、“还书一痴”,或作“嗤”字,此鄙俗无状语,前辈谓借书、还书皆以一瓻。《礼部韵》云:“瓻,盛酒器也。”(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又“骞、鶱”二字宋人疏于分辨,多误用,洪迈曾引《礼部韵略》音注加以区别。《容斋随笔》云:

 

骞、鶱二字,音义训释不同。以字书正之,骞,去乾切,注云:“马腹絷,又亏也。”今列于《礼部韵略》下平声二仙中。鶱,虚言切,注云:“飞貌。”今列于上平声二十二元中。(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七“骞鶱二字义训”条,第885页。

 

南宋欧阳德隆《押韵释疑》亦辨“骞、鶱”二字,云:

 

麻沙本《五百家注杜诗》“风雅蔼孤骞”,字下从马,且注云:“虚言切”。然别本皮纸《编注杜诗》此字(子君案,指“鶱”字)下赵注云:“旧作骞,非也。”起虔切,亏少也;又马胶絷,在先字韵。鶱字虚言切,飞举貌,在元字韵,此是。学者多误,今为明之。(宋)欧阳德隆:《押韵释疑·拾遗》“鶱骞”二字注。

 

宋代的一些字书、韵书在注释中存在讹误,宋人便以《礼部韵略》的训释来订正,如《野客丛书》云:

 

《周官·疾医》: “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郑注:“痟,酸削也”。……以至《玉篇》《广韵》之类,皆以痟为消病。惟《礼部韵略》字下注“酸痟,头痛”。是谓得之。张孟《押韵》注:“酸痟,头痛,又渴病。虽明知二疾为不同,是认二字为一体矣。”(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二“痟消二义”条,中华书局,1987,第183页。

 

宋人也常引《礼部韵略》注释来训解名物,如《齐东野语》云:

 

昔传江西一士,求见杨诚斋,颇以该洽自负。越数日,诚斋简之云:“闻公自江西来,配盐幽菽,欲求少许。”士人茫然莫晓,亟往谢曰:“某读书不多,实不知为何物。”诚斋徐检《礼部韵略》豉字示之,注云:“配盐幽菽也。”(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九“配盐幽菽”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第5543页。子君案:鲁国尧先生曾将此条记录与传世《增修互注礼部韵略》《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比照,发现都不能与周氏所言密合,因此断定杨万里及其属吏所见“当是其时流行的《礼部韵略》某种修订增补本……这种《礼部韵》,换了个后代的例证,此本却未能流传下来”。详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等著作与元代语言》(《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第504页)。《说文解字》卷七下“敊”字注:“配盐幽尗也,从尗支声,是义切。豉,俗敊从豆。”(中华书局,1963,第149页上)是则《礼部韵略》此注乃承自《说文》。

五 《礼部韵略》与考订字音

《礼部韵略》虽专门为科举考试时规范诗赋用韵而设,但在现实生活中文人视为正音的典范,并自觉地用它来规范读音,如《甕牗闲评》云:

 

世言“俸给”俸字皆作讽音。今案《礼部韵略》俸字却与缝字同,如此则俸字当为平声,不当为去声矣。(宋)袁文:《甕牗闲评》卷四,中华书局,2007,第70页。子君案:今传本《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俸”仅去声一读,“缝”平、去声两读。袁氏所据,不知何本。

 

《云麓漫钞》云:

 

本朝有粮料院,《韵略》: “料字平声,解云量也。”按乃是量度每月合支粮食之处,作侧声呼非是。盖俚俗以马食为马料,误矣。(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第106页。

 

《芦浦笔记》云:

 

后汉孔恂为别驾,车前旧有屏星,刺史欲去之。恂曰:“彻去屏星,毁国旧仪。”释者无注,人不知为何物。考二字皆从竹,《唐韵》谓:“别驾车藩”,《韵略》:箳,必郢切,篂,先青切,俱云“蔽当”。胡文恭公《送通判诗》,用屏、星韵,以屏字作上声读,斯可见矣。(宋)刘昌诗:《芦浦笔记》卷一“屏星”条,《知不足斋丛书》本。

 

《嬾真子录》亦云:

 

二十八宿,今《韵略》所呼与世俗呼往往不同。《韵略》“宿”音绣,“亢”音刚,“氐”音低,“觜”音訾,皆非也。……彼《韵略》不知,但欲异于俗,不知害于义也。学者当如其字呼之。(宋)马永卿:《嬾真子录》卷三,《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册,第3159页。

 

宋人往往以《礼部韵略》音切来印证经典注音。如:王楙云:

 

今《考校格式》有“文理纰缪,不考”注:“全无义理即为纰缪。”按此二字见《礼记》: “大传五者,一物纰缪。”考《礼部韵》:“纰,篇夷切,缯坏也。”(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一,第213页。

 

孙奕亦云:

 

《孟子》曰:“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赵岐注曰:“餂,取也。”郭璞注曰:“《方言》音忝,谓取物也。其字从金亦作奴兼切。”《玉篇》食部有餂字,注曰:“达兼切,古甜字。”《广韵》曰:“餂,他点切,取也。”义与《孟子》合。孙奭《音义》: “餂,奴兼切”,《礼部韵》: “奴廉切。”(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第153页。子君案:国内新发现北宋刊本《礼部韵略》、真福寺藏北宋刊本《礼部韵略》、《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俱无“餂”字,《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毛晃平、上、去增入,平声圈,又毛居正重增,孙氏所据当为《增修互注礼部韵略》。

 

如果古代经典注音有误,宋人每以《礼部韵略》音切来订正之。黄震《黄氏日抄》“必有余庆”条云:

 

“庆”当作平声,与下文殃字协韵。上文“乃终有庆”亦与“应地无疆”平声相协。《暌卦》: “志行也,往有庆也”亦协韵。《益卦》: “其道大光,中正有庆”亦协韵。他如《井》 《困》 《丰》《允》,凡《易》中“庆”字无不与平声协韵者。又如《诗》云:“孝孙有庆,万寿无疆”、“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维其有章,是以有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则笃其庆,载锡之光”皆与平声协韵,《诗》与《易》皆以韵为句也。韩昌黎《铭刘昌裔之墓》云:“维德不爽,后人之庆。”爽音霜,庆音羌,亦与平声协。今江西人皆呼“庆”字作“羌”音,今庆与爽二字《礼部韵》平声十阳皆有之。(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六“必有余庆”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子君案:国内新发现北宋刊本《礼部韵略》、真福寺藏北宋刊本《礼部韵略》、《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俱无“庆”“爽”二字,《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下平声十阳师庄切霜小韵有“爽”字,注“增入”,十阳驱羊切羌小韵有“庆”字,亦注“增入”,说明此二字俱为毛晃所增,则黄氏所据当为《增修互注礼部韵略》。

六 《礼部韵略》对宋代韵图编制的影响

唐宋时期,切韵图颇为流行,惜乎随时间的流逝,大多数早已失传,《韵镜》《七音略》《卢宗迈切韵法》是宋代切韵图幸存的名著。南宋张麟之曾三刻《韵镜》,最后一次是南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关于《韵镜》的创作年代,学术界尚无定论,主要有:“唐代说”此说以罗常培、葛毅卿为代表,分见罗常培《〈通志·七音略〉研究》,《史语所集刊》第五本第四分,民国二十四年;葛毅卿《〈韵镜〉音所代表的时间和地域》,《学术月刊》1957年第8期。杨军《韵镜校笺》亦赞同罗说,认为“《韵镜》一书的最后定型,也应该在唐代”。《韵镜校笺·自序》,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第11页。“宋代说”此说以赵荫棠、李新魁为代表,分见赵荫棠《等韵源流》,商务印书馆,1957,第55页;李新魁《韵镜研究》,《语言研究》1984年第2期。“唐、宋之际说”。陈广忠:《韵镜通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第457页。鲁国尧先生则认为:

 

切韵图无论从框架结构上或是列字上都是在时间的长流中不断增删修改的,都有前面韵书韵图的或多或少的成分、痕迹,又有可能渗进同时代其他韵书韵图甚或后代韵书韵图的因素。鲁国尧:《〈卢宗迈切韵法〉述论》,《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第350页。

 

所以,《韵镜》无论产生于唐还是产生于宋,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宋初韵书不同程度的影响。由《韵镜·归字例》可知,《礼部韵略》即是对《韵镜》产生过一定影响的韵书之一。《韵镜·归字例》曰:

 

归释音字一如捡《礼部韵》。

 

又曰:

 

诸氏反、莫蟹反、奴罪反、弭尽反之类,声虽去音,字归上韵,并当从《礼部韵》就上声归字。

 

《礼部韵略》上平声四纸韵指小韵音“诸氏切”、十二蟹韵买小韵音“莫蟹切”、十四贿韵餧小韵音“弩罪切”、十六轸韵泯小韵音“弭尽切”。根据王力先生对朱熹《诗集传》《楚辞集注》的研究,宋代全浊上声字已经变读去声王力:《汉语语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第261页。,但《韵镜》仍按《礼部韵略》归为上声。《归字例》所举“丰”字,《广韵》敷空切、《集韵》敷冯切、《礼部韵略》敷中切;“嵩”字,《广韵》息弓切、《集韵》思容切、《礼部韵略》息中切;“騣”字,《广韵》子红切、《集韵》祖丛切、《礼部韵略》祖红切;“缯”字,《广韵》疾陵切、《集韵》资腾切、《礼部韵略》慈陵切;“涑”字,《广韵》速侯切、《集韵》先侯切、《礼部韵略》正体作“漱”,音“先侯切”。除“奴罪反”和“丰”字读音外,余者俱与《礼部韵略》相合,足见《韵镜》对这些字的释音定位完全是受了《礼部韵略》的影响。

《礼部韵略》不仅与《韵镜》关系密切,而且也影响了《卢宗迈切韵法》的创作,如卢书“切三十六字母法”的切语同于《广韵》者5母,同于《集韵》者23母,同于《礼部韵略》者24母,同于《增修互注礼部韵略》者22母,特别是“敷、心”二母的切语仅与《礼部韵略》同。因此,鲁国尧先生提出:“切韵图是层累地造出来的,《卢宗迈切韵法》这一派切韵学、切韵图,基本上依据《集韵》,但又与《广韵》有若干相合之处,至于和《礼韵》的密切关系更是不足为奇的。”鲁国尧:《〈卢宗迈切韵法〉述论》,《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第350页。

七 《礼部韵略》与民族语调查

周去非《岭外代答》述其以《礼部韵略》调查西南少数民族语言词汇,其书卷四云:

 

方言古人有之,乃若广西之萋语如称“官”为“沟”、 “主母”为“米”……其间所言意义颇善,有非中州所可及也。早曰朝时,晚曰晡时,以竹器盛饭如箧曰箪,以瓦瓶盛水曰罂,相交曰契交,自称曰寒贱,长于我称之曰老兄,少于我称之曰老弟,丈人行呼其少曰老侄,呼至少者曰孙,泛呼孩提曰细子,谓慵惰为不事产业,谓人雠记曰彼其待我,力作而手倦曰指穷,困贫无力曰离匮,令人先行曰行前,水落曰水尾杀,泊舟曰埋船,头离岸曰皮船头,舟行曰船在水皮上,大脚胫犬曰大虫脚。若此之类,亦云雅矣,余又尝令译者以《礼部韵》按阯语,字字有异,唯花字不须译,又谓北为朔,因并志之。(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四“方言”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字书、韵书属于辞书,辞书为释疑解惑的典范,这是古今中外普遍的认识,尤其对《礼部韵略》一类的考试专用书更是如此。《礼部韵略》作为宋代科举诗赋用韵的权威工具书,它在当时知识分子甚至整个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不但其读音会成为读者的标准答案,就是其中的字形、义训也都会成为读者直观的参照标准,《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足以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