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
《礼部韵略》是两宋科举考试的金科玉律,深得广大士人的尊崇,刊行量大,流布面广,其权威性远非其他官修韵书如《广韵》《集韵》所可匹敌,其影响力更远远超出了科举范围。钩稽宋代相关史料,能获得大量有关《礼部韵略》功用的材料,经过分析排比,我们将《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概括为以下几项内容。
一 《礼部韵略》与科举
如前文所揭,《礼部韵略》专为科举而设,其主要的功用是限制士子程文,规范科场诗赋用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
其曰略者,举子诗赋所常用,盖字书、声韵之略也。
王之望《汉滨集》卷五《看详杨朴〈礼部韵括遗〉状》云:
《礼部韵》止为场屋程文而设,非如《广韵》、《集韵》普收奇字,务为该洽,故谓之《韵略》。
宋代赋体采用律赋的形式,格律要求主要侧重于限韵和对偶两个方面,所谓“限韵”,就是制定律赋的声律格式,考生答卷、考官评题,悉遵此法,一字落韵,谓之“失黏”,即使内容、意境再高,也要黜落。《礼部韵略》作为官方修定的用韵标准,具有绝对的法定性、权威性,应试举子必须严格遵守,诗赋脱官韵、诗赋落韵,都属“犯不考”。所谓“犯不考”即取消入选资格。《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对“犯不考”有二十项严格规定,其中大部分与用韵有关。宋代贡举考试中考官执行官韵标准是异常严厉的,士子稍一不慎,便会惨遭黜落。考诸史籍,俯拾即是,今偶撮数例,以管窥宋代律赋考试中“限韵”之严格。《宋史·儒林传》载:
(欧阳修)年十七随州取解,以落官韵而不收。天圣以后,文章多尚四六,是时,随州试《左氏失之诬论》,文忠论之,条列左氏之诬甚悉,句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虽被黜落,而奇警之句大传于时,今集中无此论,顷见连庠诵之耳!
李迪省试被黜例:
李文定公在场屋有盛名,景德二年预省试,主司皆欲得之,以置高第。已而乃不在选,主司意其失考,取所试卷复视之,则以赋落韵而黜也,遂奏乞特取之。
张舜民省试被黜例:
张芸叟治平初以英宗谅暗榜赴春试,时冯当世(京)主文柄,以《公生明》为赋题。芸叟误叠押“明”字,试罢自分黜。
一代文豪苏颂“十八随乡试,三冬阅文阵。……程文竟乖疏,贡籍果摈弃”。他的这次“乖疏”也是“以犯声病,不收”。
律赋考试对对偶也有严格要求,如不符合规定,亦在黜落之列。张咏的科场遭际说明了这一点:
乖崖公太平兴国三年科场试《不阵成功赋》,盖太宗明年将有河东之幸,公赋有“包戈卧鼓,岂烦师旅之威;雷动风行,举顺乾坤之德”。自谓擅场,欲夺大魁。夫何有司以对偶显失,因黜之,选胡旦为状元。
《礼部韵略》收字“字画以有篆文者为正”,举子应试书写用字也要以《礼部韵略》字形为标准。《绍兴重修通用贡举式》对“犯点抹”也有严格规定,应试误书俗字属于“犯点抹”,亦在被黜之列。欧阳德隆《押韵释疑》记云:
俗“群”字非。吾郡甲午科《圣武为天下君赋》,是年场中小赋多有人押“羣”而写此“群”字者,文理虽优皆不取。
《礼部韵略》归字分韵不当,尤其一些韵字可否通押无明文规定,举子使用,考官无据可依,只好黯行黜落。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卷首载“有司去取之疑”,多举当时实例为证,正文注释亦常援引,今撮录两例如下:
1. 《易》: “需,须也。”福莆试出《朝廷需汲黯诗》,有押“需”字又押“须”字,并黜。
2.棬,亦作圈。……昔年省试《天子游六艺之囿赋》押“虎圈”在先字韵者,并黜。
宋初“进士词赋押韵,不拘平仄次序。太平兴国三年(978)九月,始诏进士律赋平仄次第用韵,而考官所出官韵必用四平四仄,词赋自此整齐,读之铿锵可听矣”。高宗绍兴间,又对诗句平仄做出更加严格的规定:
诗每句第二字与第三字、第四字俱用平声或俱用侧声,则为失平侧。若第三字用平侧以间之者,非然,叠用四句亦合当抹。看详诗第二字与第三、第四字俱用平声或俱用侧声则为失平侧。若第三字用平侧以间之者,非然,叠用四句亦合当抹。欲依本官所乞施行。仍只于诗赋失平侧项内注入。
除平仄次第外,主司限韵的韵脚字必不超出《礼部韵略》范围,否则也会招致许多麻烦或造成笑话。《桯史》卷十“万春伶语”条,记载了一则非常富有戏剧性的史实,考官不仅因限韵不慎被殴,而且还被优伶将其丑态编入戏中进行讥讽,今将该文节录如下:
胡给事既新贡院,……会初场赋题出《孟子》 “舜闻善若决江河”,而以“闻善而行沛然莫御”为韵。士既就案矣,蜀俗敬长而尚先达,每在广场,不废请益焉,晡后,忽一老儒擿《礼部韵》示诸生,谓:“沛字惟十四泰有之,一为颠沛,一为沛邑,注无沛决之义,惟它有霈字,乃从雨为可疑。”众曰:“是”,哄然扣帘请。出题者偶假寐,有少年出酬之,漫不经意,亶云:“《礼部韵》注义既非,增一雨头无害也。”揖而退,如言以登于卷,坐远于帘者,或不闻知,乃仍用前字。于是试者用霈沛各半。明日,将试《论语》,籍籍传,凡用沛字者皆窘。复扣帘,出题者初不知昨夕之对,应曰:“如字。”廷中大喧,浸不可制,噪而入,曰:“试官误我三年利害不细。”帘前闱木如拱,皆折,或入于房,执考校者一人殴之。考校者惶遽,急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或又咎其误,曰:“第二场更不敢也”……既拆号,例宴主司以劳还,毕三爵,优伶序进。有儒服立于前者,一人旁揖之,相与诧博洽,辨古今,岸然不相下。因各求挑试所诵忆。其一问:“汉四百载,名宰相凡几?”儒服以萧、曹而下枚数之无遗,群优咸赞其能。乃曰:“汉相吾言之矣,敢问唐三百载名将帅何人也?”旁揖者亦诎指英、卫,以及季叶,曰:“张巡、许远、田万春。”儒服奋起争曰:“巡、远是也,万春之姓雷,历考史谍,未有以雷为田者。”揖者不服,撑拒滕口,俄一绿衣参军,自称教授,前据几,二人敬质疑,曰:“是故雷姓。”揖者大诟,袒裼奋拳,教授遽作恐惧状,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坐中方失色,知其风己也。忽优有黄衣者,持令旗跃出稠人中,曰:“制置大学给事台旨,试官在坐,尔辈安得无礼!”群优亟敛容,趋下,喏曰:“第二场更不敢也。”侠戺皆笑,席客大惭,明日遁去。……
这则史料还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贡举考试,举子可以挟带《礼部韵略》。此可与宋代其他史料相印证,如程大昌《演繁露》云:
御试不黜落,始嘉祐四年。举子前此许挟书,至祥符止许带《礼部韵》。
王栐亦曰:
国初进士科场尚宽,礼闱与州郡不异。景德二年七月甲戌,礼部贡院言:“举人除书案外,不许将茶厨、蜡烛等入;除官韵外,不得怀挟书策,犯者黜出,殿一举。”其申严诚是也。
此处“官韵”,当亦指《礼部韵略》而言。两年后重命有司详定《考校进士程式》,这一内容便以立法的形式确定了下来。宋代律赋除落韵外,最忌重叠押韵,如宋庠天圣二年(1024)举进士,省试《良玉不琢赋》,卷中有“瑰奇擅名”及“而无刻画之名”的重叠押韵句,考官深惜其才,不忍将其黜落,遂私将“擅名”改为“擅声”,宋庠也因这一字之差获当年进士第一。由此可见,韵律在决定考生命运时是起决定作用的。
至于在律赋考试中因破题、大结诸技巧黜陟之例,亦数在不少。仅撮一例说明:
内翰郑毅夫(獬)久负魁望,而滕甫元发名亦不在其下。暨试礼闱,郑为南宫第四场魁,滕为南庙别头魁。及入殿试《圜丘象天赋》,未入殿门,已风闻此题,遂同议论,下笔皆得意……将唱名,二公相遇,各举程文。滕破题云:“大礼必简,圜丘自然。”及闻郑赋:“礼大必简,圜丘自然。”滕即叹服曰:“公在我先矣”……及唱第,郑果第一,滕果第三,皆如素望。
律赋在宋代场屋中的重要地位,决定了当时的读书人都很重视律赋的写作训练,或相约结课,或拜师求教,互相切磋,磨砥上进。如:
范文忠公(镇)在蜀,始为薛简肃公所知。及来中州,人未有知者。初与二宋(宋祁、宋庠兄弟)相见,二宋亦莫之异也。一日相约结课,以《长啸却胡骑》为题,公赋成,二宋读之,不敢出所作。
宋莒公兄弟,平时分题课赋,莒公多屈于子京,及作《鸷鸟不双赋》,则子京去兄远甚,莒公遂擅场。
吕文穆蒙正少时,尝与张文定齐贤、王章惠随、钱宣靖若水、刘龙图烨同学赋于洛人郭延卿。[注2]
[注2](宋)王:《默记》卷中,中华书局,1997,第32页。
北宋初期孙复曾从抨击“西昆派”文学的角度,对宋代科举提出过批评:“专以辞赋取人,故天下之士皆奔走致力于声病对偶之间。”石介也批评道:
今之为文,其主者不过句读妍巧,对偶的当而已。极美者不过事实繁多,声律调谐而已。雕锼篆刻伤其本,浮华缘饰丧其真,于教化仁义、礼乐刑政,则缺然无仿佛者。
欧阳修则认为:
今贡举之失者,患在有司取人先诗赋而后策论,使学者不根经术,不本道理,但能诵诗赋,节抄《六帖》《初学记》之类者,便可剽盗偶俪,以应试格。
改革家范仲淹曾从取才用人的角度痛斥宋代科举弊端,他说:
及御试之日,诗赋文共为一场,既声病所拘,意思不远或音韵中一字有差,虽平生辛苦,即时摈逐;如声韵不失,虽末学浅近,俯拾科级。
庆历时的翰林学士宋祁也说:“有司束于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才。”究其原因乃是“诗赋声病易考,而策论汗漫难知”。王安石则批评得更严厉:
今人才乏少,且其学术不一,异论纷然不能一道德故也。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若谓此法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
《礼部韵略》受传统正音观念的束缚,致使分韵、归字多有不当,这就等于给应试举子套上了沉重的桎梏,使得他们不能淋漓其意,尽骋其才,稍一不慎,便会因一字之差,一音之讹,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范仲淹、王安石等都曾亲任科举的主考官或副考官,亲眼目睹了这一弊病,所以才全力掀起了“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考试制度改革。
二 《礼部韵略》与日常诗赋创作
《礼部韵略》作为官方法定的用韵标准,对宋代文人具有很大的约束力,日久月深足以使文人们形成一种自然的押韵习惯,并影响日常的诗赋创作。刘晓南先生认为,宋人诗文用韵的语音依据覆盖面最广的,是《礼部韵略》所代表的书面语系统。但脱离了科举考试的藩篱,卸下功名利禄的重负,依据创作规律而行,官韵标准自不必贯穿始终。因而,宋人日常的诗赋创作较场屋用韵更为自由,可以依据《礼部韵略》韵系用韵,也可依据通语、方言韵系用韵,还可临时性地仿古通转。周祖谟先生曾指出:
宋代礼部悬科取士,诗赋押韵,有以《礼部韵略》为准程,不得违例。……但诗家如非应制之作,遣兴吟咏,多据实际语音押韵,不局限于功令。所以根据诗家诗歌的用韵材料可以考证当时的语音分韵情况。
近年来,宋代诗文用韵研究的成果层出不穷,学者们关注的重点正是那些摆脱了《礼部韵略》用韵规范束缚的作品。
稽考史实,亦不难发现宋人关于日常诗赋创作与《礼部韵略》关系的记载。吴泳云:
盖古自有通韵,而举于礼部者少能知之。倘更以古音押今韵,则世岂不惊怪而哗笑矣。矫今人之所怪,酌古人之所通,时复以三百五篇、乐府、骚选之曾经采用者,引入于律体之间。
罗大经《鹤林玉露》引杨诚斋(万里)的话说:
今之《礼部韵》,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许出韵,因难以见其工耳。至于吟咏情性,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礼部韵》之拘哉!
又引魏鹤山的话说:
除科举之外,闲赋之诗,不必一一以韵为较,况且今所较者,特《礼部韵》耳。此只是魏晋以来之韵,隋唐以来之法,若据古音,则今麻、马等韵元无之,歌字韵与之字韵通,豪字韵与萧字韵通,言之及此,方是经雅。
杨万里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晚年诗作自成一体,号称“诚斋体”。启功先生认为:“《杨诚斋诗集》中所押韵脚非常自由,可见他是说到做到了的”, “其近体诗借韵、出韵现象十分普遍,并且大量使用所谓‘辘轳体’、‘进退格’。”杜爱英通过“对杨万里3563首近体诗用韵的系联、考察”,将其“归之为14个韵部……这与宋代此人及已考察出的宋代诗人的舒声韵部相同,属宋代通语韵系”。
宋人日常诗赋创作确实有许多作品摆脱《礼部韵略》束缚,而按当时的实际语音押韵,如《宋人轶事汇编》引《志林》曰: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真宗东封,访天下隐士,得杞人杨朴,上问曰:“卿临行有人赠诗否?”朴对曰:“臣妻一首云:‘更休落拓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杨妻以上平声七之韵“诗”字(《礼部韵略》七之申之切)、五支韵“皮”(《礼部韵略》五支蒲糜切)字押韵,可知当时口语,五支、七之二韵已同音。
《邵氏闻见后录》记载王元之《磨诗》云:“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此诗以上平声六脂韵“迟”字(《礼部韵略》陈尼切)与七之韵“时”(《礼部韵略》辰之切)相押,可证二韵已同音。《四朝闻见录》云:
四明高疏寮似孙,道出金陵,投留守吴公琚诗云:“四朝渥遇鬓成丝,多少恩荣世少知。长乐花深春侍宴,重华香暖夕论诗。黄金籝满无心爱,古锦囊归有字奇。一笑难陪珠履客,看临古帖对梅枝。”
此诗以七之韵“丝(《礼部韵略》新兹切)、诗(《礼部韵略》申之切)”与五支韵“知(《礼部韵略》珍离切)、奇(《礼部韵略》渠宜切)、枝(《礼部韵略》章移切)”通押,表明当时五支、七之已混。《侯鲭录》载张文潜为营妓刘淑女作诗云:
朱说蝤蛴如素领,固应新月学蛾眉。引成密约因言笑,认得真情是别离。尊酒且倾浓琥珀,泪痕更着旧胭脂。北城月落乌啼夜,便是孤舟断肠时。
此诗以上平声六脂韵“眉”(《礼部韵略》旻悲切)字、七支韵“离”(《礼部韵略》邻知切)字、六脂韵“脂”(《礼部韵略》旨夷切)字、七之韵“时”(《礼部韵略》辰之切)字相押,可见这两个韵部已混。
王力先生认为:“支脂之微四韵合一,陌麦昔锡合一,至少在第八世纪以前就完成了。”南宋《卢宗迈切韵法》支脂之微亦混。以上数例正好从侧面反映了宋代支、脂、之、微四韵混而不分的语音现象。
但宋人日常遣兴吟怀,仍有很多作品是严守《礼部韵略》的,最具代表性的是“应制诗”,这样的诗作在宋人文集中占很大比重。文人平日集会宴饮,还有“分韵” “检韵”为诗的习惯,如李清照有《分得“知”字》诗,云:
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考易安生于元丰七年(1084),至政和三年(1113),虚岁正三十,时屏居青州乡里。盖在本年前后,闺中与姊妹或女友分韵作诗,拈得“知”字,依所得字之韵赋此诗。李氏又有《感怀诗》,诗前小序云: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韵略》,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其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除“分韵”“检韵”外,宋代还盛行“和韵联句”,宋杨亿《杨文公谈苑》引《类苑》云:“唱和联句之起,其源远矣。自舜作歌,皋繇扬言赓载,及柏梁联句,颜延年有《和谢监玄晖》,谢监有《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等篇,梁何逊集中多联句。”唐朝文士唱和白居易《花楼望雪命宴赋诗》云:“素壁联题分韵句,红炉巡饮暖寒杯。”但宋人“和韵联句”自与唐代不同,非常讲求韵脚字的约束,所谓“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如《礼部韵略》上声二肿韵原收四十五字,加上黄启宗所增“共”字才四十六字,因字少,宋人目之为“险韵”,并以作长句而能尽押肿韵夸耀其才。洪迈云:
《韵略》上声二肿字险窄。予向作《汪庄敏铭》诗八十句,唯萧敏中读之,曰:“押尽一韵。”今考之,犹有十字越用一董内韵。……若韩、孟、籍、彻《会合联句》三十四韵,除、蛹二字《韵略》不收外,余皆不出二肿中,雄奇激越,如大川洪河,不见涯涘,非琐琐潢污行潦之水所可同语也。[注3]
[注3](宋)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四“会合联句”条,第622~663页。子君案:洪迈《汪庄敏铭》诗八十句曰:“维天生才,万汇倾竦。侯王将相,曾是有种?公家江东,世绎耕垄。桃溪之涘,是播是棕。孰丰厥培,蓺此圭珙。公羈未奋,逸驾思駷。沈酣《春秋》,蹈迪周、孔。径策名第,稍辞渫。横经湘、沅,士敬如捧。蓬莱、方丈,佩饰有琫。应龙天飞,荟蔚云滃。千官在序,摩厉从臾。吾惟片言,藉助泉涌。正冠霜台,过者卞悚。颜颜殿戺,声气不动。显仁东欑,巫史呼洶。昌言一下,恩浃千家。獯粥孔炽,边戒毛氄。媕娿当位,左掣右壅。公云当今,沸渭混澒。天威震耀,谁不愤踊。遂迁中司,西柄是董。出关启旆,筹檄倥偬。业业荆襄,将懦曰拱。投袂电赴,如尊乃勇。邓、唐、蔡、陈,驰捷系踵。佛狸归骴,民恃不恐。玺书赐朝,百揆参總。亚勋赞册,国势尊巩。督军载西,寄责罙重。方规许、洛,事援秦、陇。符离罔功,奇画胶拲。钧枢建使,宰席亢宠。还临西州,夹道欢拥。有衔未鬯,病癖且尰。曾不慭遗,使我心懵。湘湖高丘,草木蔚蓊。维水容裔,维山巃嵸。矢其铭诗,词费以冗。奈何乎公,万禩毋聳。”韩、孟、籍、彻《会合联句》三十四韵:“离别言无期,会合意罙重。病添儿女恋,老丧丈夫勇。剑心知未死,诗思犹孤聳。愁去剧箭飞,欢来若泉涌。析言多新贯,攄抱无昔壅。念难须勤追,悔易勿轻踵。吟巴山犖嶨,说楚波堆垄。马辞虎豹怒,舟出蛟鼉恐。狂鲸时孤轩,幽狖杂百种。瘴衣常腥膩,蛮器多疏冗。剥苔吊斑林,角饭饵沈塚。忽尔衔远命,归欤舞新宠。鬼窟脱幽妖,天居觌清拱。京游步方振,谪梦意犹恟。诗、书夸旧知,酒食接新奉。嘉言写清越,瘉病失肬腫。夏阴偶高庇,宵魂接虚拥。雪弦寂寂听,茗碗纤纤捧。驰辉烛浮萤,幽响泄潜蛬。诗老独何心,江疾有余尰。我家本瀍谷,有地介皋巩。休迹忆沈冥,峩冠惭闟。升朝高辔逸,振物群听悚。徒言濯幽泌,谁与薙荒茸。朝绅郁青绿,马饰曜珪珙。国仇未销铄,我志荡邛陇。君才诚倜倘,时论方洶溶。格言多彪蔚,县解无梏拲。张生得渊源,塞色拔山冢。坚如撞群金,眇若抽独蛹。伊余何所拟?跛鳖詎能踊。块然堕岳石,飘尔罥巢氄。龙旆垂天衢,云韶凝禁甬。君胡眠安然,朝鼓声洶洶。”(《容斋随笔·四笔》卷四“会合联句”条)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云:“和韵在于押字浑成,联句在于才力均敌,声华情实中不露本等面目,乃为贵耳。”乃如许妙手之谓也。
按洪迈《汪庄敏铭》越用上声一董韵的韵字是:楤、孔、琫、滃、动、澒、偬、懵、蓊、嵸。洪氏将这十字与二肿韵字相押,说明在他的口耳之际一董、二肿已经混而不分。汉语实际语音中,东、冬合韵的现象产生的比较早。据王力先生考证,唐代玄应的语音中已东、冬无别,《经典释文》的反切东、冬混读,南唐朱翱的反切亦然。到了宋代,一东、二冬合一已成为普遍的语音现象,如《四声等子》一东、二冬合为一图,注明“东冬钟相助”,《切韵指掌图》一东、二冬合并,辛弃疾等山东作家、苏轼等四川词人的作品中,一东、二冬韵字多通押。洪迈的这则史料,正好也从侧面向我们透露了当时一东、二冬合韵的实际语音现象。
三 《礼部韵略》与考订字形
《广韵》收19648字,《集韵》收53525字,而《礼部韵略》只收9564字,异读字、通假字、异体字也比《集韵》少许多,《古今韵会举要·凡例》云:“宋知制诰丁公度修定《集韵》,凡或作之字最为详备,《礼部韵略》所载十不一二。”但宋人在考察字的形、音、义时,却往往引用《礼部韵略》,足见其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礼部韵略》收字原则是“字画以有篆文者为正”,宋人往往据此来校勘古书讹字,如《宾退录》云:
《顾命》“一人冕执锐”,陆氏《释文》锐“以税反”。今《礼部韵》尹字下有鈗字,注云:“侍臣所执,《书》一人冕执鈗。”《古文尚书》亦作鈗,不知承误作“锐”自何时始也。
宋人日常书写多用俗体,“虽士大夫作字亦不能悉如古法矣”,针对这一弊病,当时人常引《礼部韵略》校正之,如《鸡肋篇》云:
世俗简牍中,多用老草,如云草略之义,余问于博洽者,皆莫能知其所出。后因检《礼部韵略》恅字注云:“愺恅,心乱也。”疑本出此,传用之讹,故去“心”耳。
又《密斋笔记》记云:
予董四明舶务,见高丽国赐都纲张迪等人参二斤,参字用草头,《韵略》无此字,有葠字,云:“药草,亦通作参。”
洪迈亦云:
今人所用“潜火”字,如“潜火军兵”, “潜火器具”,其义为防。然以书传考之,乃当为“熸”。《左传·襄二十六年》: “楚师大败,王夷师熸。”《昭二十三年》: “子瑕卒,楚师熸。”杜预皆注曰:“吴、楚之间谓火灭为熸。”《释文》音子潜反,“火灭也”,《礼部韵略》将廉反,皆读如歼音,则知当曰“熸火”。
《嬾真子录》记云:
元城先生尝论及汉高帝功臣曰:“屠狗贩缯之徒”,呼“缯”字与“餳”相近,后检《汉书·灌婴传》注,但云“帛之总名”而已。今按《韵略》: “缯,慈陵切”,注云:“帛也,增,咨登切。”则世人以缯为增,诚非也。
四 《礼部韵略》与训释字义
《礼部韵略》韵字下的注释文字是经礼部看详的,称为“官注”,它对字义的训解在当时也是具有法定性的,宋人往往引《礼部韵略》来印证古人义训,如《容斋随笔》云:
公孙弘为丞相,以病归印,上报曰:“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颜师古注:“恙,忧也。何忧于疾不止也。”《礼部韵略》训“恙”字,亦曰:“忧也。”
李如篪《东园丛说》云:
汉水过三澨至大别,马融、郑玄、王肃、孔安国咸以“三澨,水名也”。许氏曰:“澨者,埤增水边土,人所止也。”……《礼部韵》注亦云:“水边土,人所止。”
孙奕《示儿编》云:
诸经除人姓及曾孙(孔安国解《诗·信南山》、郭璞注《尔雅》,曾孙之曾并音层。)之外,曾字并无音。独《论语》“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音则登切;“曾是以为孝乎?”音增。……《公孙丑上》“尔何曾比予于管仲?”又曰:“曾比予于是。”曾音增。赵云:“何曾犹何乃也。”丁云:“则也,乃也。”《礼部韵》亦训“则也”,并援“曾是以为孝乎?”为证。
《清波杂志》云:
人少则发黑,老则发白,久则黄。人少则肤白,老则肤黑,久则黯,若有垢然。发黄而肤为垢,故曰“黄耈”。见王充《论衡》。而今《韵略》“耈”字下亦注:“老人面若垢为耈。”
宋人也常根据《礼部韵略》的注释来驳诘当时人对字义的误解。如《游宦纪闻》云:
“借书一痴”、“还书一痴”,或作“嗤”字,此鄙俗无状语,前辈谓借书、还书皆以一瓻。《礼部韵》云:“瓻,盛酒器也。”
又“骞、鶱”二字宋人疏于分辨,多误用,洪迈曾引《礼部韵略》音注加以区别。《容斋随笔》云:
骞、鶱二字,音义训释不同。以字书正之,骞,去乾切,注云:“马腹絷,又亏也。”今列于《礼部韵略》下平声二仙中。鶱,虚言切,注云:“飞貌。”今列于上平声二十二元中。
南宋欧阳德隆《押韵释疑》亦辨“骞、鶱”二字,云:
麻沙本《五百家注杜诗》“风雅蔼孤骞”,字下从马,且注云:“虚言切”。然别本皮纸《编注杜诗》此字(子君案,指“鶱”字)下赵注云:“旧作骞,非也。”起虔切,亏少也;又马胶絷,在先字韵。鶱字虚言切,飞举貌,在元字韵,此是。学者多误,今为明之。
宋代的一些字书、韵书在注释中存在讹误,宋人便以《礼部韵略》的训释来订正,如《野客丛书》云:
《周官·疾医》: “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郑注:“痟,酸削也”。……以至《玉篇》《广韵》之类,皆以痟为消病。惟《礼部韵略》字下注“酸痟,头痛”。是谓得之。张孟《押韵》注:“酸痟,头痛,又渴病。虽明知二疾为不同,是认二字为一体矣。”
宋人也常引《礼部韵略》注释来训解名物,如《齐东野语》云:
昔传江西一士,求见杨诚斋,颇以该洽自负。越数日,诚斋简之云:“闻公自江西来,配盐幽菽,欲求少许。”士人茫然莫晓,亟往谢曰:“某读书不多,实不知为何物。”诚斋徐检《礼部韵略》豉字示之,注云:“配盐幽菽也。”
五 《礼部韵略》与考订字音
《礼部韵略》虽专门为科举考试时规范诗赋用韵而设,但在现实生活中文人视为正音的典范,并自觉地用它来规范读音,如《甕牗闲评》云:
世言“俸给”俸字皆作讽音。今案《礼部韵略》俸字却与缝字同,如此则俸字当为平声,不当为去声矣。
《云麓漫钞》云:
本朝有粮料院,《韵略》: “料字平声,解云量也。”按乃是量度每月合支粮食之处,作侧声呼非是。盖俚俗以马食为马料,误矣。
《芦浦笔记》云:
后汉孔恂为别驾,车前旧有屏星,刺史欲去之。恂曰:“彻去屏星,毁国旧仪。”释者无注,人不知为何物。考二字皆从竹,《唐韵》谓:“别驾车藩”,《韵略》:箳,必郢切,篂,先青切,俱云“蔽当”。胡文恭公《送通判诗》,用屏、星韵,以屏字作上声读,斯可见矣。
《嬾真子录》亦云:
二十八宿,今《韵略》所呼与世俗呼往往不同。《韵略》“宿”音绣,“亢”音刚,“氐”音低,“觜”音訾,皆非也。……彼《韵略》不知,但欲异于俗,不知害于义也。学者当如其字呼之。
宋人往往以《礼部韵略》音切来印证经典注音。如:王楙云:
今《考校格式》有“文理纰缪,不考”注:“全无义理即为纰缪。”按此二字见《礼记》: “大传五者,一物纰缪。”考《礼部韵》:“纰,篇夷切,缯坏也。”
孙奕亦云:
《孟子》曰:“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赵岐注曰:“餂,取也。”郭璞注曰:“《方言》音忝,谓取物也。其字从金亦作奴兼切。”《玉篇》食部有餂字,注曰:“达兼切,古甜字。”《广韵》曰:“餂,他点切,取也。”义与《孟子》合。孙奭《音义》: “餂,奴兼切”,《礼部韵》: “奴廉切。”
如果古代经典注音有误,宋人每以《礼部韵略》音切来订正之。黄震《黄氏日抄》“必有余庆”条云:
“庆”当作平声,与下文殃字协韵。上文“乃终有庆”亦与“应地无疆”平声相协。《暌卦》: “志行也,往有庆也”亦协韵。《益卦》: “其道大光,中正有庆”亦协韵。他如《井》 《困》 《丰》《允》,凡《易》中“庆”字无不与平声协韵者。又如《诗》云:“孝孙有庆,万寿无疆”、“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维其有章,是以有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则笃其庆,载锡之光”皆与平声协韵,《诗》与《易》皆以韵为句也。韩昌黎《铭刘昌裔之墓》云:“维德不爽,后人之庆。”爽音霜,庆音羌,亦与平声协。今江西人皆呼“庆”字作“羌”音,今庆与爽二字《礼部韵》平声十阳皆有之。
六 《礼部韵略》对宋代韵图编制的影响
唐宋时期,切韵图颇为流行,惜乎随时间的流逝,大多数早已失传,《韵镜》《七音略》《卢宗迈切韵法》是宋代切韵图幸存的名著。南宋张麟之曾三刻《韵镜》,最后一次是南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关于《韵镜》的创作年代,学术界尚无定论,主要有:“唐代说”“宋代说”“唐、宋之际说”。鲁国尧先生则认为:
切韵图无论从框架结构上或是列字上都是在时间的长流中不断增删修改的,都有前面韵书韵图的或多或少的成分、痕迹,又有可能渗进同时代其他韵书韵图甚或后代韵书韵图的因素。
所以,《韵镜》无论产生于唐还是产生于宋,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宋初韵书不同程度的影响。由《韵镜·归字例》可知,《礼部韵略》即是对《韵镜》产生过一定影响的韵书之一。《韵镜·归字例》曰:
归释音字一如捡《礼部韵》。
又曰:
诸氏反、莫蟹反、奴罪反、弭尽反之类,声虽去音,字归上韵,并当从《礼部韵》就上声归字。
《礼部韵略》上平声四纸韵指小韵音“诸氏切”、十二蟹韵买小韵音“莫蟹切”、十四贿韵餧小韵音“弩罪切”、十六轸韵泯小韵音“弭尽切”。根据王力先生对朱熹《诗集传》《楚辞集注》的研究,宋代全浊上声字已经变读去声,但《韵镜》仍按《礼部韵略》归为上声。《归字例》所举“丰”字,《广韵》敷空切、《集韵》敷冯切、《礼部韵略》敷中切;“嵩”字,《广韵》息弓切、《集韵》思容切、《礼部韵略》息中切;“騣”字,《广韵》子红切、《集韵》祖丛切、《礼部韵略》祖红切;“缯”字,《广韵》疾陵切、《集韵》资腾切、《礼部韵略》慈陵切;“涑”字,《广韵》速侯切、《集韵》先侯切、《礼部韵略》正体作“漱”,音“先侯切”。除“奴罪反”和“丰”字读音外,余者俱与《礼部韵略》相合,足见《韵镜》对这些字的释音定位完全是受了《礼部韵略》的影响。
《礼部韵略》不仅与《韵镜》关系密切,而且也影响了《卢宗迈切韵法》的创作,如卢书“切三十六字母法”的切语同于《广韵》者5母,同于《集韵》者23母,同于《礼部韵略》者24母,同于《增修互注礼部韵略》者22母,特别是“敷、心”二母的切语仅与《礼部韵略》同。因此,鲁国尧先生提出:“切韵图是层累地造出来的,《卢宗迈切韵法》这一派切韵学、切韵图,基本上依据《集韵》,但又与《广韵》有若干相合之处,至于和《礼韵》的密切关系更是不足为奇的。”
七 《礼部韵略》与民族语调查
周去非《岭外代答》述其以《礼部韵略》调查西南少数民族语言词汇,其书卷四云:
方言古人有之,乃若广西之萋语如称“官”为“沟”、 “主母”为“米”……其间所言意义颇善,有非中州所可及也。早曰朝时,晚曰晡时,以竹器盛饭如箧曰箪,以瓦瓶盛水曰罂,相交曰契交,自称曰寒贱,长于我称之曰老兄,少于我称之曰老弟,丈人行呼其少曰老侄,呼至少者曰孙,泛呼孩提曰细子,谓慵惰为不事产业,谓人雠记曰彼其待我,力作而手倦曰指穷,困贫无力曰离匮,令人先行曰行前,水落曰水尾杀,泊舟曰埋船,头离岸曰皮船头,舟行曰船在水皮上,大脚胫犬曰大虫脚。若此之类,亦云雅矣,余又尝令译者以《礼部韵》按阯语,字字有异,唯花字不须译,又谓北为朔,因并志之。
字书、韵书属于辞书,辞书为释疑解惑的典范,这是古今中外普遍的认识,尤其对《礼部韵略》一类的考试专用书更是如此。《礼部韵略》作为宋代科举诗赋用韵的权威工具书,它在当时知识分子甚至整个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不但其读音会成为读者的标准答案,就是其中的字形、义训也都会成为读者直观的参照标准,《礼部韵略》在宋代的功用足以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