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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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目前,音韵学界流行一种以反映实际语音的多寡给传统韵书估价的观念。笔者认为,韵书应被视作研究汉语语音史、汉语音韵学史,尤其是构建汉语韵书史最直接的文献资料。中国韵书史是一个连续的发展系列,每一部韵书都是这个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我们不能因某部韵书在语音史研究中的价值不大,就轻视其在汉语音韵学史、韵书史上的地位。任何对研究汉语语音史、音韵学史、韵书史有益的材料,我们都应同等对待,不能厚此薄彼。以反映实际语音的多寡给传统韵书估价的偏颇观念,应该给予纠正。

纵观宋代韵书史,增修增订最为频繁、刊布流传最广的韵书首推《礼部韵略》。作为宋代朝廷功令、诗家绳墨、韵学经典,其社会影响面之广,文化积蕴之深厚,学术背景之复杂,远非《广韵》《集韵》所能匹比。研究《礼部韵略》及其增补本,厘清它们与相关韵书的关系,对构建宋代韵书史、音韵学史都具有重要意义。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确定以《礼部韵略》系韵书为研究对象。研究工作主要沿着三条线索展开。第一,将研究对象置于宋代科举史的大背景下,通过考察宋代科举内容的发展、嬗变,来关注作为宋代官韵的《礼部韵略》系韵书的沿革、修订及增补,以揭示宋代音韵学繁荣的原因。第二,以《礼部韵略》系韵书为研究主体,以揭示该系韵书自身的特点为思考问题的起点和归宿,旨在厘清其体例的演变、渐次增补的脉络及与相关韵书的关系,为构建宋代韵书史、音韵学史提供依据。第三,以《广韵》《集韵》为参照,为全面、系统考察《礼部韵略》系韵书拓宽研究空间。比较过程中不仅要关注它们的相同点,更要重视《礼部韵略》系韵书增添、删并、创新了哪些内容。

本书除绪论、余论外,共分七章,主要致力于对《礼部韵略》系韵书做专题考察。为凸显本书所讨论问题的统一性、关联性,现将其整合为四个板块,综述如下。

一 验证前人成说,或证其是,或辨其非

把宋代韵书史、音韵学史和科举史作为广阔的研究背景,在对材料分专题进行归纳总结的基础上,每个专题都力争做穷尽式研究,并注意时间段横向与纵向的比较,在精确量化的基础上做出科学判断,用事实去验证前人成说,或证其是,或辨其非,对某些聚讼纷纭、悬而未解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

音韵学界一向认为《礼部韵略》不过是宋代的科举韵书,“这书虽在当时引人注意,而对音韵学研究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其实不然。

《礼部韵略》与《广韵》《集韵》的关系,是音韵学界聚讼纷纭的一大难题,学者意见几乎言人人殊。笔者对《礼部韵略》《广韵》《集韵》的反切、小韵次第、小韵首字、韵字次第进行穷尽式考察,重新检讨《礼部韵略》与《广韵》《集韵》的关系。重点对《礼部韵略》《集韵》《广韵》三书各异的内容做专门探讨,认为仅以“《礼部韵略》是《集韵》未定稿的减缩”去理解《礼部韵略》与《集韵》的差异,有失偏颇。学界通常认为《礼部韵略》与《集韵》的差异,是《集韵》定稿时修改的结果。本书以充足的证据,指出《礼部韵略》与《广韵》《集韵》相同的内容,尤其是与《广韵》相同的内容,体现了《集韵》未定稿的面貌。而《礼部韵略》《广韵》《集韵》三书各异的内容,有些是《集韵》定稿时所做的改动,有些则体现了北宋时期对《礼部韵略》重加修校的成绩。在对《礼部韵略》《集韵》二书各异的切语、小韵次序详细分析的基础上,以精确量化的数据为依托,提出“《礼部韵略》是在减缩《集韵》未定稿基础上重加修校的成品”的论断。

长期以来,研究宋代音韵学史的学者把目光都集中在《广韵》 《集韵》,对《礼部韵略》系韵书很少有人问津。就是专门从事《集韵》研究的学者,也不太看重《礼部韵略》。其实,《礼部韵略》对《集韵》研究的价值并不亚于《类篇》《群经音辨》。近年随着《集韵》《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研究的深入,《礼部韵略》及其增补本的价值不断显现,国内外一些学者开始对《礼部韵略》系统韵书做专题研究,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虽然如此,《礼部韵略》存在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一些问题探讨得还不够深入、全面,个别结论尚需进一步验证。

《礼部韵略》不仅与同时代的《集韵》关系密切,而且其实用性的编纂特点,丰富了宋代辞书编纂的模式,直接影响了后世《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等的创作。《古今韵会举要》与《礼部韵略》关系非比寻常,欲读懂《古今韵会举要》,必须要先弄清楚《韵略》的来龙去脉,绕过《礼部韵略》去研究《古今韵会举要》,必窒碍难行。

宋代韵图的编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礼部韵略》影响。《韵镜·归字例》云:“归释音字一如检《礼部韵》……诸氏反、莫蟹反、奴罪反、弭尽反之类,声虽去音,字归上声,并当从《礼部韵》就上声归字。”鲁国尧《〈卢宗迈切韵法〉述论》、李红《宋本〈切韵指掌图〉研究》都认为:宋代韵图与《礼部韵略》有一定关系,研究宋代韵图不可忽视《礼部韵略》的影响。

宋代科举诗赋考试以《礼部韵略》为官韵,贡举以外的诗赋创作与实际语音有一定关系,但通常情况下仍以官韵为押韵依据。宋代诗赋用韵的语音依据代表书面语、通语、方言韵系三个语音层面。其中《礼部韵略》所代表的书面语音层面,因由官方认可,规范推广,其约束力、影响力日积月累而成为文士用韵的一种习惯,这样的作品在宋代诗文中数量最大,尤其是大量的应制作品和科举拟作。而我们研究诗文用韵的目的是挖掘实际的语音资料,所以,在研究中以《礼部韵略》为代表的书面语层面必须要剥离掉,《礼部韵略》的研究能为宋代诗文用韵的研究提供依据。

二 求本溯源,考竟源流

熊忠《古今韵会举要·自序》云:“宋省监申明,儒绅论卞,《韵略》集注,殆且五十余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礼部韵略》景祐原刊本和诸多增补本都相继亡佚了,流传下来的如新发现的北宋刊本《礼部韵略》,元祐五年(1090)孙谔增补本《礼部韵略》,南宋佚名《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毛晃、毛居正父子《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杨伯嵒《九经补韵》,欧阳德隆《押韵释疑》,郭守正《增修校正押韵释疑》等,则属硕果之仅存者。其他尚有十来部,我们借助相关文献,能确考其作者或成书年代,虽然基本内容仅能得一鳞半爪,但它们在《礼部韵略》系韵书中的分派支脉,亦可窥见。

本书通过对《礼部韵略》系韵书做专题考察,并与《广韵》《集韵》相比较,厘清了《礼部韵略》系韵书体例的嬗变、渐次增补的脉络及与《集韵》的渊源,做到了知源识流。并将考察结果绘成《〈礼部韵略〉系韵书传承图谱》,更清晰地展现了《礼部韵略》系韵书的演进原委。

现将《礼部韵略》系韵书传承关系简要归结如下。

《礼部韵略》系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由丁度等从《集韵》未定稿减缩而成。后来的贡举考试实践,陆续暴露出《礼部韵略》存在的一些问题,于是由王洙(997~1057)负责做了一定程度的调整,新版《礼部韵略》即郑樵《通志·艺文略》著录的“王洙等修《礼部韵略》五卷”。庆历(1041~1048)间,张希文为《礼部韵略》加圈互注,礼部因之,颇以为便。嘉祐(1056~1063)间朝廷又对《礼部韵略》做了一番修订,致使此前此后的《礼部韵略》形成了一定的差异。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孙谔再加增补。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黄启宗奏进《补礼部韵略》。绍兴十四年(1144)杨朴上《礼部韵括遗》。绍兴二十六年(1156)高宗令国子监印造《礼部韵略》,科考时“并从官给,以革怀挟之弊”。高宗有御笔《草书礼部韵略》,卷首陈汶“识语”云:“高宗皇帝释去万机,游戏翰墨,朝夕不倦”,当为高宗做太上皇时所书,底本可能是绍兴二十六年国子监雕印的监本。绍兴三十二年(1162)毛晃表进《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五卷。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礼部又对《礼部韵略》加以刊正,将黄启宗所增韵字“分入于逐韵末”。淳熙二年(1175)张贵谟上《声韵补遗》一卷。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至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间,刘孟容撰《修校韵略》五卷,“以《说文》《字林》《干禄书》《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佩觹》《复古编》等书修校”。南宋佚名编《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五卷,欧阳德隆《押韵释疑》注释间引《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并将其简称为“《附韵》”,则《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当成书于《押韵释疑》之前,很可能就在嘉定十六年(1223)至景定壬戌(1262)之间。嘉定十七年(1224)杨伯嵒撰《九经补韵》。宋理宗绍定三年(1230)欧阳德隆撰成《押韵释疑》五卷。景定三年(1262)郭守正《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成书,此书因《押韵释疑》校正增释。现在我们能见到的宋代最后一部《礼部韵略》系韵书是《新编分类增注正误决疑韵式》,今有宋刻本传世,惜乎仅存入声一卷。该书注释基本由删减《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释文而来,诸家所增韵字,该书或刊入逐韵或附于韵末,亦与《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同。故其成书当在郭书之后,而具体时间待考。《魁本足注释疑韵宝》今传只有元刊本,是否成书于宋代,难以确知。该书注释由减缩《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而来,则其当为《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生出之余裔。

《礼部韵略》系韵书传承关系,参见本书“余论”所附《〈礼部韵略〉系韵书传承图谱》。

三 挖掘特殊音切、异读所反映的实际语音

应该承认,《礼部韵略》对研究宋代语音史价值很有限。但由本书相关讨论可知,《礼部韵略》系韵书的一些特殊音切同样也能反映宋代实际语音的变化。

比如,《礼部韵略》基本按声母发音部位唇、齿(精、照三、照二)、舌(端、知)、喉、牙的次序排列小韵。但下平声九麻韵则不惜打破这项规则,将窊、奢、些、車、嗟、衺、遮、闍、鉈、釾10个小韵类聚到一起,置于九麻韵末,上声三十五马、去声四十禡小韵的小韵次序,也基本遵循平声九麻韵的类聚方式编排。说明在现实语音中,《中原音韵》的车遮韵在北宋时期已经完全从麻韵中分离了出来。音韵学界一般认为遮、麻分韵在南宋时期,证据是《礼部韵略》的增补本《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上平声八微韵末所载毛居正的案语。我们应该感谢《礼部韵略》编纂者苦心孤诣的编排,它所透露的遮麻分韵的信息,将车遮韵产生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半世纪。

本书在正文或脚注中,多处以铁的事实证明,《礼部韵略》系韵书一些特殊音切反映了宋代实际语音的变化,对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再如,笔者通过将《礼部韵略》与《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对比,发现两书的一些异切也透露出了宋代实际语音。即使在《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所附《韵略条式》的某些条文中,亦可发现一些语音演变的信息,如《元祐五年七月十日牒文》载孙谔等乞增“旧颁庙讳,外无明文,而私辄回避者”有“畜、慉”二字,孙氏曰:“按《易·大畜》、《小畜》及《师卦》‘畜众’,《释文》并 ‘敕六切’,又 ‘许六切’。准近条有两音者从一音不合回避外,今看详《礼部韵》‘畜’字训 ‘养也’,及《诗》‘不我能慉’之 ‘慉’,《孟子》称 ‘俯足以畜妻子’、‘畜君何尤’,并音 ‘许六切’,其字义虽不合回避,然释音与庙讳 ‘吁玉切’者相近,以上二字,未委合与不合回避,欲乞明降指挥。”礼部看详的结果是“本部看详 ‘壹、戎、衣’并 ‘杼、畜、慉’三字,欲乞许随所出处释音用之”。宋神宗讳“顼”,音“吁玉切”,《礼部韵略》一屋收许六切畜小韵,三烛不收吁玉切旭小韵(《集韵》亦收)。但士子却回避许六切的“畜、慉”二字,孙谔等于是乞请礼部裁定,礼部并未置可否,只提供了一个相当笼统的意见。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实际语音中“许六切”与“吁玉切”已然无别,屋韵与烛韵已经通并。

《礼部韵略》属于朝廷诗赋考试的标准韵书,具有绝对的法定性、权威性,主要功用是规定士子诗赋用韵,同时对现实语音也具有相当的规范作用。对活语言来讲,所谓“规范”就是一种限制、束缚。即便如此,宋代的实际语音仍对《礼部韵略》形成了一定的影响。

四 考证传刻异同,辨明版本源流

郭沫若先生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曾指出:“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危险。”

笔者在研读《礼部韵略》系韵书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个粗浅的认识:作为朝廷功令的科举专用韵书,社会影响面极广,学术背景极复杂,翻刻增补版本众多。研究此类科举韵书,首要任务是考清其传刻的异同,辨明其版本的源流。这对厘清科举韵书体例的嬗变、渐次增补的脉络及与相关韵书的关系,清晰地展现科举韵书的演进原委,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礼部韵略》及其递修、增补本很多,其中有的韵书,社会应用广,传世的版本亦复不少,如《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因此,全面调查《礼部韵略》及其增补本的传世版本,考证其传刻的异同,辨明其版本的源流,对全面揭示宋代官韵发展的逻辑线索与历史事实是大有裨益的。同时,韵书史的研究也要关注韵书的刊刻、流布、功用及影响,考证不同版本,能为深刻认识韵书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虽然我们将考察中心确定为《礼部韵略》系韵书,但研究中涉及的文献材料很多,相关的韵书,宋人的书目、解题、笔记、别集以及明清学者的序跋,都对完整地解读、认识《礼部韵略》系韵书有很大帮助。本书对这些文献材料钩沉、排比,对《礼部韵略》系韵书在宋代的流布与功用做了专题考察,从侧面展现了《礼部韵略》系韵书的学术价值。语言学方法和文献学方法相结合,是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的重要途径。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两点。

第一,本书旨在对《礼部韵略》系韵书做专题考察,为构建宋代韵书史提供基础材料,并不是在撰写一部完整的宋代韵书史。一些与本课题并无直接关系的韵书及相关问题,虽然在宋代韵书史上比较重要,但本书概未论及。

第二,在《礼部韵略》众多的增补本中,增补小韵、韵字、异读最多,篇幅最大的韵书,首推南宋毛晃、毛居正父子的《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关于毛氏父子生平仕履、《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产生的历史背景、撰著的时间、传世的版本、基本内容和体例、毛氏改易的切语、分并的小韵、增补的小韵和韵字、未标注“增入”或“重增”的韵字、新增的异读及《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的价值与失误等问题,拙著《〈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研究》做了比较详尽的考察,读者可参见,本书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