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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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学者尽其理”

——李子君《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序

鲁国尧

我的专业是语言学,我读的书当然应该是语言学的书。但是我经常“越雷池一步”,也喜欢读史学、文学的书。在二三十年前往往慨叹:“瞧人家史学、文学,研究得多么深入!专著和论文那么多,汗牛充栋。不仅有一部又一部的通史,而且有大量的断代史、专题史的专书。可是在我们的汉语史里呢,‘通论’、‘概论’类的书还有一些,而通史就很少了,至于断代史、专题史可谓寥若晨星,甚至阙如。”

然而如今颇为“改观”,我何以作如是言?请看,宁继福教授继《汉语韵书史·明代卷》(2009年)之后,又于今年4月出版了《汉语韵书史·金元卷》,这厚厚两本,掷地作金石声!除此之外,又一喜事临门,他的高足李子君教授在出版了《〈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研究》(2012年)之后,接着完成了《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的撰写,他这本新著研究的是宋代的《礼部韵略》系的若干韵书或准韵书,十三年来,孜孜矻矻,焚膏继晷,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学问也加速度地积累、提高,这本书,四十万字,内容丰赡,颇多新意,堪称力作。

我青年、中年的时候记性很好,近乎担得起“博闻强识”四字。我读过许多“闲书”“杂书”,宋人笔记是我非常喜欢的,读过一百多种。如今老之已至,记忆力大减,但是还记得几条关于《礼部韵略》的趣闻轶事。南宋江西大诗人杨万里自述“无事喜读《韵略》”,周去非《岭外代答》说他调查、记录广西的非汉族语言时利用了《礼部韵略》,简直就像二十世纪赵元任、丁声树、李荣等名家编纂、增补、完善的《方言调查字表》了。又如洪迈《容斋随笔》指责《礼部韵略》东冬、清青各自分成两韵不近人情。记得我读民国时的“国学基本丛书”里的《欧阳文忠公集》(上中下三厚册)时,注意到附录中南宋胡柯的《欧阳文忠公年谱》,内载欧阳修年轻时首次应科举考试,不幸落第,原因是押韵不合功令。再次应试则登科,大概欧阳修恶补了音韵学,对《礼部韵略》下了功夫。范仲淹上仁宗皇帝书批评时政,其中一条是,科举考试,若诗赋押韵不合功令,立即被黜。这类故事,如果认真搜集,一定很多。《礼部韵略》是宋代的读书人必备的常用工具书,犹如今人的《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但更重要的是,它是科举考试时诗赋押韵的标准,关系士子一生的前程。在北宋,《礼部韵略》是奉敕编纂、颁布的,修订、增补都遵照严格的手续,极其认真。宋室南渡以后,才有私家编写的《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刊行。《礼部韵略》及其修订本、增补本及若干辅助本、解说本,构成了一个系列,终宋之世不衰,而且传播至与之并立的辽、夏王朝及后世的元代。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存在得如此“坚强”、如此“持久”必有其深层理由在,这是学者需要倾力深究的。

一般的论著对所研究的现象都有介绍、描述,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得差的,前者当然值得嘉许。我认为,仅仅胪陈现象还不够,需要做得更多更深。比如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第一步应该是叙论《礼部韵略》及其后继的若干韵书或准韵书相继出现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子君教授在他的这本专书中旁搜博采,以大量例证细致地描绘了宋代科举的众生相,《礼部韵略》产生的社会原因,《礼部韵略》的功用和官府与文士对《礼部韵略》的精益求精式的加工,等等,材料之赡,议论之当不能不受到赞誉。

《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接着展开对《礼部韵略》本体的研究。依靠精准的统计,检讨了《礼部韵略》与《广韵》《集韵》的关系。以《广韵》《集韵》为参照,对传世的《礼部韵略》《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押韵释疑》《紫云先生增修校正押韵释疑》《九经补韵》《魁本足注释疑韵宝》诸书进行了专题研究,研究工作特别重视挖掘该系韵书的增添、删并、创新。以此为基础,厘清了该系韵书体例的嬗变、渐次增补的脉络及与《广韵》《集韵》的渊源。最终将研究结果,绘制成《〈礼部韵略〉系韵书传承图谱》,此图谱清晰地展现了《礼部韵略》系韵书的演进原委。看了这张详而且明的图谱,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禁叫好。

学问的真谛在于以独立思考精神为指针,敢于突破原有的知识和观念的局限,求得学术的更新。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80多年前(1929年5月)为学生赋诗道:“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为人”两字是用典,《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不肯为人忙”的含义,如果用陈先生自己的话来阐释则更精当,那就是“士之读书治学,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读书的目的是增强自身的修养,发扬真理,而不是装饰、炫耀自己,其下者则为“曲学阿世”。学术创新的前提是善思、善疑,思能生疑,疑能启思。经过深入思考,就会对某些成说产生疑问,为了释疑,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础上做出严密的考证,推导出理性的判断,从而提出新说。明代著名哲学家陈献章云:“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勇于提出新说,是《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的又一特色。例如,子君立足宋代文献,考证出《广韵》韵目下的“同用、独用例”,实乃出自编撰者之一的丘雍之手,此乃超迈前修的新说。在清代,顾炎武、戴震认为《广韵》的“同用、独用”承《切韵》未改,钱大昕则认为始于北宋贾昌朝,均不确。子君教授在精确统计和文献考证基础上,提出《礼部韵略》是在减缩《集韵》未定稿基础上重加修校的成品。强调《礼部韵略》系韵书的一些特殊反切反映了实际语音变化,对宋代语音史、处衢方音史研究具有一定的价值。音韵学界长期以来都以反映实际语音的多寡评估传统韵书的价值,而子君认为,研究科举类的系列韵书,主要任务则在考清其传刻的异同,展现科举韵书的演进原委,揭示官韵发展的逻辑线索。这些新见解,林林总总,皆以精准的数据、翔实的文献为支撑,故均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子君治学、撰作的特点是十分认真,心细如发,这我有深刻的印象。2009年,北大中文系庆祝建系一百周年,举行“祝寿”活动时,欲出一套著名教授的文集丛书,名曰“北大中文文库”。系主任陈平原教授请我编辑《周祖谟文选》,周先生是我的业师,推辞不得。我要遍读周先生的论著,然后选、编,还要撰写万字以上的前言。主编要求必须有“论著目录”,周先生一生著述很为丰富,专著十几部,论文两百多篇,编这样的目录,不仅需要饱学,而且需要热心、耐心、细心。我力不能顾,只有物色合作者一法,我认定李子君是最恰当的人选,遂敦请子君承担,他夜以继日,搜集大量史料,进行甄别、考证,果然不负委托,编成《周祖谟先生主要学术论著系年》,当为近若干年这类著作的典范!如今这本《宋代韵书史研究——〈礼部韵略〉系韵书源流考》再一次显示了他治学的极为认真的精神,我十分推许。

我曾多次指出,如今学术界人人操觚,家家著书,学者如云,教授如雨,论著年产量以万计。但随之而来的是,浮躁之风,甚嚣尘上,“急就章”“急火饭”,上下交征利,炒作、捉刀、抄袭,无处无之。官员的政绩要求与学人的“曲学”催生了大量文化垃圾。但是我坚信,这世间不能都是垃圾,不能都是污秽,总有金子在。什么论著是金?我在《说“哂”》一文中讲过:“评论一本书,应该看它比前人超出多少,应该看它比同辈高明多少,应该看它给后人留下多少。”不妨以此标准来衡量子君的这部新著。

上文我引用过西方先贤的哲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推拓开去,《礼部韵略》及其系列韵书、准韵书,几乎与宋代共始终,横及辽、夏,纵及元,存在得如此“持久”,如此“坚强”,必有更深更厚的“理”在。“理”在何处?千载以后,至二十一世纪,李子君教授的两部著作以其学力、勤奋刔发了这个“理”,成功,圆满。所以我引用《荀子·大略》中的一句话“善学者尽其理”作这篇序文的标题,也作为结语。子君对《礼部韵略》的研究能“尽其理”,那么他就是“善学者”!

2016年炎夏于南京南秀村

 

附言:我看到不少友人的书,近年都出了“增订本”,这有其道理在,金无足赤,人只能接近真理,任何论著都不可能尽善尽美。随着年齿的增长、研究的深入,学问也必然进步,希望子君再接再厉,他年也出进一步的增订本。